岫煙辭了賈母,臨走前,賈母承諾會好好考慮此事,叫她和盧氏耐心等上幾天。邢家中意三丫頭,可到底要等宮里面有確切的消息傳來,他們家才能另作打算。
賈母打發鴛鴦親自送岫煙出門,鴛鴦恰好有件東西要岫煙幫忙捎回去給林黛玉。
“邢姑娘略等等我,上次紫鵑煩我給林姑娘做了雙護膝,眼瞅著天是一天比一天冷,邢姑娘一并帶了去,林姑娘也用的上。”鴛鴦拉了岫煙進了她自己的房間,從箱子里掏出個羊皮小包裹,內中是一副夾了毛的護膝,風毛出的極好,針腳也細密。
岫煙接了過來看,不住笑道:“原來紫鵑是托了你做這個,怪不得今年我們府里按著人頭說做的時候,她沒往上報,我還當是用去年舊的。”
鴛鴦靦腆的一垂首,“我的手藝比不上晴雯、襲人,勉強做了這個,不過是對林姑娘的一番心意。那年我爹病重,林姑娘把她吃的人參挪了半支送我,我感激不盡,一直不知道找個什么機會謝她!這塊皮子是老太太那年大壽,用一整塊做了副帽子,還剩下些送了我,我瞧著是好東西,自己舍不得用,拿來給林姑娘正好。”
岫煙叫美蓮小心的收了,自己則不再急著走,只與鴛鴦閑話家常:“如今你嫂子可還來找你的麻煩?”
鴛鴦神情黯然:“怎么不找?自打大老爺要娶我做小,我那哥哥和嫂子就沒一日死心的時候。只是他們住的遠,在金陵老家。這里又有老太太看顧著我,他們也不敢胡來,可”
見鴛鴦欲言又止的樣子,岫煙拍拍她的手。低聲詢問:“老太太就沒說將來怎么處置這件事兒?”
“老太太心里也苦,她雖然待我好,但也只是主仆的情分。難道為了我一個丫鬟真和親生兒子鬧翻?說了先前那些話也不過是震懾震懾大老爺罷了。”鴛鴦臉色木然,眼底漸漸泛起空洞:“老太太有朝一日真去了,我就絞了頭發去做姑子,給老太太守一輩子的青燈。大老爺若還苦苦糾纏”鴛鴦咬咬牙:“我大不了舍下這條命,還給他們家!”
美櫻與鴛鴦素來要好,聽好姐妹這樣咬牙切齒的說著,不禁大皺眉頭。忙上來拉著鴛鴦:“我一向敬你是個聰明人,怎么今天也這樣糊涂?老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你該想想將來怎么出這牢坑,倒不是賠大老爺一條命。”
“好妹妹。我又不是沒長心的人,怎么可能不想?只是大老爺說的清楚,若是想我正經聘到外面去,那也不能,我這輩子是逃不出大老爺的手心兒。除非我死了,或是終身不嫁。”
鴛鴦想到自己的悲慘命運,不禁黯然垂淚。
岫煙抽冷笑道:“他這話也就糊弄糊弄你這種足不出戶的小丫頭罷了!”
鴛鴦止了動作,淚汪汪的眼睛去看岫煙。
“榮國府也好,寧國府也罷。早就是外強中干,強撐面子罷了。別的不說,就我所知,東邊敬老爺這回操辦大事,聽說連給燈燭鋪子的銀子都拿不出來。如今十幾個掌柜的追去了鐵檻寺,堵著珍大爺的門要錢呢!”
鴛鴦臉上盡是不敢置信。
“你也不用懷疑。我告訴你吧,想出這牢籠趁早,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等過一陣子,大老爺自顧不暇,他哪里還能空的出手來對付你?”
鴛鴦似懂非懂,總覺得邢姑娘這話里是有什么講究。
半個月后,禮部出了秋闈榜單,當日在貢院門口圍觀之人不下數千位。貢院兩邊的酒樓上各大賭局盡開,榜單上頭一位就是顧二郎,緊隨其后的便是程尚書的弟弟程子軒。
薛寶釵的未婚夫梅家公子并不在榜,聽說是在開考前得了一場大病,從貢院出來的那天是被官兵們直接抬出來的,且臉色慘白。
大家都認定梅公子今科無望,所以他名下的賭金反而最少。
岫煙一身男裝,面如白玉,目似寒星。兩道眉角上揚,英氣十足。
此刻她正坐在貢院對面的得月樓里,桌案另一側赫然就是宋晨。岫煙捏著酒盅,嘴角含笑的聽著下面不斷押注的聲音,隨口吩咐身后侍立的小廝:“拿一千兩,全押在梅公子名下。”
小廝一驚,趕忙躬身:“少爺,這梅公子是一賠十呢!”
賠率越是大的,說明對方越不被看好,就如顧二郎和程子軒,二人分別都是一賠一,因為連莊家也不敢確定,究竟誰能拔得頭籌。
岫煙朗笑道:“好啊,我還怕它賠率太小,玩的不盡興呢!”她將手中的折扇“啪”的一抖,雪白的扇面上繪著徽宗的枇杷山鳥圖。
成熟的枇杷果在夏日的光照下分外誘人,一只繡眼翹尾引頸棲于枇杷枝上正欲啄食果實,卻發現其上有一只螞蟻,便回喙定睛端詳,神情十分生動有趣。
外行人見了,必定以為岫煙拿的是個仿品,殊不知,這確確實實是徽宗的真跡。
就單說這一把扇子,買下整個得月樓還綽綽有余。
宋晨但笑不語,更親手斟了一杯淡酒在對面女子的酒杯之中。
小廝見自家千戶大人也不攔著,只能硬著頭皮接過邢家下人遞送來的一千兩銀票。
果不其然,不多時,樓下就傳來陣陣喧嘩。人人都不可思議的看著小廝,覺得這家主人莫不是想錢想瘋了,怎么連這種大冷門也敢買。
今日三樓雅間里也有不少厲害的人物,北靜王水溶帶著他的幾個得力幕僚,正品說著今科的幾個風云人物,才談到顧培生的庶子。忽然聞聽嘈雜聲,忙問屬下是何事。
郡王府的侍衛忙告訴原委:“屬下瞧著,那小廝是從對面雅間里出來的,守門的四人雖然穿著便裝。但小人認出其中一個出自鎮撫司。”
北靜王沉吟半晌:“鎮撫司他們怎么會對秋闈感興趣?不押別人,只壓梅家的少爺,難道說鎮撫司是隱晦的傳達皇上的意思?”
其中一個幕僚忙道:“王爺說的有理。這次科舉雖然不是恩科,但皇上正值用人之際,是格外的重視,如果咱們能窺探到先機,王爺在萬歲爺那里也好開口說話。相見不如偶遇,既然撞上了,王爺索性過去瞧瞧。看到底是鎮撫司哪位爺有這么大的手筆。”
水溶冷笑:“鎮撫司現在是宋晨當家,不用多想也能猜到,押銀子的是他。不過本王只好奇,皇上在早朝的時候從沒表現出對梅翰林的關注,梅翰林那個兒子要說聰明。未必及得上顧二郎,要說沉穩,也難敵程子軒。”
水溶端起酒杯,手停在半空中想了片刻:“且不急,等貢院里出了榜單,咱們看個究竟再去也不遲。”
幾個幕僚見北靜王如此謹慎的模樣,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只能專心恭候。
快到正午時分,貢院的大門忽然從里面被推開。出來二十幾個人,每人手中一張黃綢卷兒,拿了漿糊就開始往貢院的外墻上張貼。
眾人要往前擁,早有官兵拿著長槍將人群往后驅散。禮部差官提著長竹竿,上面掛了幾千響的爆竹,香燭一燎。長街上頓時一片歡騰。人群更要往前擠,官兵們都是老油條,忙后退,圍城一道人墻,只貼著墻壁,不準人隨意摘皇榜就是。
“頭名解元!頭名!梅玉森梅公子!”
也不知誰吆喝了出來,人群里頓時嘩然。
比他們更驚訝的是得月樓內的掌柜和一干賭徒們,大家都愣愣的看著木牌上梅公子的名字,更難忽視下面掛著的一塊小牌,上面記著剛剛被押注上去的一千兩銀子。
一賠十,那可就是一萬兩!
等下頭的人醒悟過來,各種聲音差點沒將得月樓的樓頂掀翻。
且不說下面的人怎樣議論,水溶趕忙從房中出來,直奔對面雅間。守衛往里通傳的時候,水溶從半開的門縫里就看見一道英挺的背影。
水溶不禁心中一動。
“郡王好雅興,今天也來瞧熱鬧?”宋晨只是站起身,卻并沒有走過來相迎。換了旁人,水溶或許要皺眉頭,可宋晨的身份實在特殊,先不說他是宋濂那老狐貍的兒子,單說宋晨自己本身的能力,也不能叫人小覷。
宋晨他是皇帝的新寵。
水溶忙笑道:“千戶大人也是一般的興頭!本王聽說,千戶剛剛可是發了筆橫財啊!”
宋晨笑指著對面:“我哪里有這種眼光,倒是我這位小兄弟不小的魄力。”
岫煙緩緩轉過身,彬彬有禮的一拱手:“草民見過郡王。”
水溶整個人片刻的失神。
好一個形貌昳麗的少年!
水溶素來愛“才”,見過的少年郎君不知多少,眼前這小公子的才貌,連得水溶喜歡的賈寶玉也難敵一二。
水溶忙回禮:“公子快莫多禮,本王與千戶是老相識,公子既然是千戶的朋友,自然也是本王的朋友。”
岫煙和宋晨不約而同在心中“嗤”的冷笑了一聲。
三人坐定,水溶又不動聲色的打量起邢岫煙,他見對方穿戴只是尋常富貴,可手中的折扇卻是難得的寶物,不禁好奇這人是什么來歷。
“盧公子不是京城人士?”
“祖籍姑蘇,”頂了假名的岫煙笑道:“隨父親進京來走訪親戚,也見見世面。宋千戶是我遠房堂兄,知道我仰慕這些讀書人,所以刻意帶我來湊個熱鬧。”
水溶眼光一轉,輕笑道:“盧公子有宋千戶這樣一位表兄,將來前途必定不可限量。聽公子剛剛的語氣,似乎有心走仕途一路?”
“草民哪里敢妄想!在下自幼身子骨不好,太太舍不得我多勞累,只準我在宗學中讀書,不準我參加科舉考試,說來慚愧,如今草民仍是白身。”
水溶漫不經心的看著宋晨,卻是與邢岫煙說話:“本王與國子監祭酒大人倒有幾分的交情,盧公子要是不嫌棄,本王就親寫一封推薦信,舉薦你去國子監讀書,三四年的功夫下來,就算不參加科舉考試,將來也能有機會進入仕途。”
水溶賣好的表現太過明顯,岫煙忍不住看向宋晨。
宋晨笑道:“表弟要知道,郡王難得主動開口幫人。不過,”宋晨口風忽然一轉:“姑母可會放你在京中常住?”
竟是半點面子不給。
水溶氣急敗壞的出了得月樓,坐了自己的轎子打道回王府。幾個幕僚不明情況,只好問水溶的身邊的小太監。
那小太監更鬧不清主子氣在何處,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等轎子停在郡王府門口,水溶這才緩過勁兒來,忙打發人:“趕緊回得月樓,跟在宋千戶身邊的那個小公子,將他家世背景打聽清楚告訴我!”
侍衛不敢耽擱,立即去了。
幕僚見郡王還是悶悶不樂,便紛紛上來勸說:“王爺也不用憂心,賈寶玉雖然名落孫山,不過王爺資助的那幾個貧家學子都是榜上有名的。用不了幾年的功夫,咱們郡王府在朝堂里就能擁有一大批追隨者。屆時重新和南安郡王府爭兵權,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兒。王爺王爺?”
幕僚們說了許久,見水溶并未回應,便連叫了幾聲。
水溶這次才回神,等聽明他們是為自己擔心,水溶大笑:“諸位不用擔心,賈寶玉名落孫山乃是本王意料之中的事情,如今再關心這個已經無用,要緊的是查出梅玉森的底細。”
“王爺,王爺!”園子里忽然有小廝闖了進來:“王爺,剛剛傳來消息,說梅家有人過去鬧事,好像是梅玉森原本和郡主府說了親事,如今要反悔另娶,朝華郡主帶著他家的幾個庶出兒子正過去鬧事呢!”
水溶忙道:“鎮撫司可有人介入?”
小廝不解的看著北靜王:“鎮撫司怎么會攙和這種事?不過小的倒是聽說,禮部侍郎親自去勸架,好像還有元妃娘家的人攙和其中。”
“寶玉家?”水溶失聲問道:“去拿了本王的帖子,把賈寶玉請來,就說本王有話問他。”(歡迎您來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