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子和女婿離開之后,商永貴拿起內線電話說:“讓小軍過來一下。”
五分鐘后,一個身材壯實的黝黑漢子走進了辦公室,上身穿件背心,下面是老式迷彩服褲子和解放鞋,腰帶上掛著大串鑰匙,往沙發上一坐,腰桿筆直。
“查一下,是哪個不怕死的放的火。”商永貴冷峻無比地說道。
漢子沉默的點點頭,站起來走了。
此人叫商軍,是小商村武裝部干事,民兵大隊第一中隊的中隊長,相當于商家御林軍的統領,商軍的娘是個寡婦,孤兒寡母從小受商家照顧,當兵也是老爺子一手操辦的,退伍后當了民兵,這漢子性子直,脾氣暴,只聽老爺子一個人的話,就算是商裕民都調動不了他。
寬敞的辦公室只剩下商永貴一個人,剛才還精神矍鑠,現在卻突然委靡下去,躺在椅子上重重的長嘆一口氣。
這間辦公室布置的很有七十年代風格,紅木寫字臺上鋪著一層綠色的氈墊,墊子上再蓋一層玻璃板,墨水瓶,筆架,印臺,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電話機,老爺子喜歡用老式撥盤電話,紅色的那種,高級領導人專用型機要電話,拿起來不用撥號,直接讓總機轉,要的就是這個氣派。
商永貴的背后是一幅裝裱精美的毛體狂草,《沁園春.雪》,兩邊墻壁上懸掛著毛主席,周總理,總設計師以及其后歷任總書記的標準像,墻角一臺大液晶電視,是房間里唯一現代化的東西。
窗外是萬家燈火,禮堂里似乎有旋律傳來,今天是黨的生日,村委照例是要舉行晚會的,但商永貴沒有參加,他老了,不喜歡湊熱鬧了,他覺得有些孤寂,就像一位皇帝那樣無人傾吐心聲,小商村就是自己的皇朝,兒子們就像是覬覦大位的皇子,雖然沒有九龍奪嫡那般夸張,但是私底下也斗的相當激烈,手心手背都是肉,商永貴也拿不定主意。
他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自不必說,雖然招贅了上門女婿謝俊宇,但終究不是商家嫡傳,大兒子商裕民為人持重,敦厚沉穩,倒是個很合適的接班人,但小商村面臨的環境越來越復雜,大兒子守成還行,開拓精神不足,而且他的兒子商玉成不大爭氣,無法擔待小商村第三代掌門人的重任。
二兒子商貴民狡黠機靈,但只是小聰明,狗肉不上大席,而且他沒兒子,生了兩個女兒,自然也被排除在接班人之外。
四子商富民,年富力強,上過大學,眼界開闊,能接受新鮮事物,而且他的兒子今年上高一,學習成績很好,將來很有可能考上重點大學,倒是很值得培養的第三代。
商永貴最頭疼的就是接班人問題,每當想起這些事他就打開錄音機,他不會用新式的平板電腦,就喜歡老式雙卡收錄機,工作人員幫他拷貝了一首他最喜歡的歌曲,電視劇《康熙王朝》主題曲,向天再借五百年。
聽著激昂的歌曲,小商村的太上皇微微閉上眼睛,枯瘦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打著節拍,沉浸其中。
天花板隱蔽的角落里,針孔攝像機正悄悄的工作,監視著老人的一舉一動。
武警總醫院,劉漢東坐在耿直的床前,向他展示手機中的視頻,這是一段車禍監控視頻,一輛汽車被卡車迎面攔截,側面又被另一輛車撞擊。
可以看出視頻角度并不是裝在高架云臺上的治安交通攝像頭所拍攝,而是平地視角,那么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路過群眾碰巧用手機拍攝,二是兇手拍攝,后者可能性更大。
“哪兒弄到的?”耿直很平靜地問。
“黑森的老窩里抄來的。”劉漢東說,回頭望了一眼羅漢,“我倆去了一趟棲鳳街76號,掀了個底朝天。”
耿直是老公安了,立刻就能判斷出針對自己的暗殺是黑子的報復,并且相關路段監控錄像遺失也很能說明問題,如果是單純的黑白較量,他絲毫無懼,以后背后站著黨和國家,可現在對方背后站著劉飛,這事兒就不好辦了。
“我知道了,這事兒就這樣吧。”耿直不動聲色,心情非常復雜,他開始擔心自己的老婆孩子,從警這么多年,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如此沮喪。
“耿支隊,這事兒不能就這么完了。”劉漢東義憤填膺,耿直卻絲毫也不憤慨:“我累了,想躺一會。”
劉漢東無奈,只好離開,剛走到門口,就聽耿直說:“漢東,謝謝你,這事兒你別摻乎了,這是政治,一般人玩不起的。”
“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吧。”劉漢東擠出一個笑容道。
來到樓下,羅漢遞給他一支雪茄,兩人吞云吐霧起來。
“耿支隊這樣的硬漢都慫了,我想不通。”劉漢東鼻孔里噴煙,惡狠狠道。
羅漢說:“解放前,多少老革命在國民黨監獄里,日本憲兵隊里,受盡酷刑都不松口,可是十年動亂的時候,卻捱了兩頓批斗就受不了自殺了,你想想就能明白。”
劉漢東點點頭:“我懂了,心理支柱沒了,信仰破滅。”
羅漢說:“耿直有他的局限性,你看你就不一樣,別管對方什么身份,照打不誤…”
正說著,宋欣欣走了過來,穿著白大褂跟醫生似的,嗔怪的瞅了劉漢東一眼:“怎么在醫院里抽煙?”
“這不是室外么?”劉漢東辯解道。
“嗨,又見面了,去哪兒啊?”羅漢腆著臉搭訕宋欣欣。
女法醫冷著臉道:“去停尸房。”
羅漢打個哈哈,道:“我叫羅漢,交個朋友吧,這是我的微信號。”
宋欣欣沒停步,看了羅漢一眼道:“有病吧。”自顧自走了。
羅漢嘿嘿一笑:“有性格,我喜歡。”
劉漢東撇撇嘴:“宋法醫不是你的菜。”
“有主了?”羅漢撓撓頭。
劉漢東對宋欣欣的私生活并不了解,只是隱約覺得她和沈局長的關系很好,但沒往深處想,他也不喜歡饒舌八卦,于是道:“有沒有主兒不知道,女兒倒是有一個。”
“女兒好,我就喜歡女兒。”羅漢一副賤樣,賊笑道。
忽然他褲兜里手機震動起來,摸出來接了,說了兩句,表情頓時變得嚴肅起來:“休假結束,我得走了,摩托留你這兒了,你有空幫我去江北探望一下程衛國的爺爺,就這樣,走了。”
兩人來到大門口,一輛當地軍分區牌照的勇士越野車沒熄火停在人行道上,羅漢上了車沖劉漢東敬了個非標軍禮以示道別,越野車引擎咆哮,絕塵而去。
劉漢東回來騎摩托車,又遇到了宋欣欣,她沒好氣問:“那人你朋友?干嘛的?”
“部隊上的。”
“哦,怪不得一副兵痞樣,是給首長開小車的吧。”宋欣欣撇嘴道。
劉漢東哈哈大笑,宋法醫解剖尸體火眼金睛,看人的道行就差遠了。
深夜,小商村一棟高層村民公寓,隨著重物墜地的聲音,汽車警報聲響起,周圍燈火漸漸亮起,有人看到樓下誰家的私家車上躺著一個人,身下滿是鮮血。
十分鐘后,警察和救護車趕到現場,墜樓之人已經死亡,住在這棟大樓里的都是小商村的外姓人,也就是附近幾個自然村的人,基本上都不姓商,屬于二等公民,真正的姓商的村民,都住在統一制式的別墅里。
死者名叫陸二旺,是工業園的保安分隊長,此人喜好賭博,輸的傾家蕩產,老婆帶著孩子改嫁了,父母也被他氣得住院,據說他欠了幾十萬的高利貸,每月光利息就付不完,跳樓自殺肯定是因為這事兒。
鎮上派出所的警察來了,把尸體拉走,進了陸二旺的家搜集線索,還調取了公寓樓的監控錄像,正在陸二旺家里四下亂翻的時候,一個穿迷彩褲子的漢子走了進來,警察們停下手頭的工作,畢恭畢敬喊一聲軍哥。
來的是民兵中隊長商軍,他身后還跟了四個穿迷彩服戴鋼盔手持應急棍的民兵,小商村治安很好,夜里有巡邏,路口有哨兵,外鄉人根本進不來。
“怎么回事?”商軍問道。
“像是自殺。”警察說,“屋里沒有打斗過的痕跡。”
商軍沉著臉在屋里溜達了一圈,還四下翻動著,警察也不敢吱聲,因為在小商村這個特殊的地方,民兵也有執法權。
“我盯他有幾天了。”商軍說,“工業園失火的事兒,他嫌疑很大。”
警察們登時察覺事情的嚴重性,這不是一般的負債累累自殺,而是涉嫌殺人滅口,是謀殺案。
“仔細搜查,不要放過任何線索。”商軍說。
警察們翻了一遍,找到了商軍的手機,錢包等隨身物品,有個警察隨開手機,看通話記錄,居然有個8888尾號的撥出電話。
“這號碼挺順的,不知道哪個大款的。”警察隨口道,又打開了手機圖庫,看到一條最近錄制的視頻,點開,鏡頭前居然是商家大少爺商玉成,正將一包東西遞給陸二旺。
商軍面色一沉,將手機搶過來,呵斥道:“該說的不該說的,心里有個數,嘴上有個把門的。”
警察們沉默不語,這已經牽扯到小商村的政治斗爭,不是他們能參與的游戲,反正死的是個濫賭鬼,沒人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