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宣雖然早知程仲甫與這廝狼狽為jiān,構陷許家上下,但此時聽聞此言,仍不免悲怒填膺。雙拳緊攥,肝肺直yù炸開來了,血絲不住地從身上纏繞的白布里滲出。過了好一會兒,才穩住呼吸,一字字道:“你若敢動他們一根汗毛,我發誓必十倍還報于你”
王文卿雙眸灼灼地對視著他,粲然一笑:“很好,那咱們就這么一言為定了。”收起犀角,側身讓開,恭恭敬敬地道:“許官人,青帝在‘百花宮,里恭候大駕久矣。請罷。”
狂風呼嘯,檐鈴叮當作響。
棧道長廊外,陽光燦爛,幾只彩鳳正翩然回翔于湛藍的晴空里。許宣憑欄回望,朱紅色的長廊迤邐于絕壁之上,下方是無邊無際的云海,虹橋若隱若現,宛如仙界,心里涌起難言的滋味。
有句唐詩說,“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但上了這萬重蓬山、茫茫云海,又何嘗不是跌宕于風波詭譎的汪洋,再難回航?就算他能離開這離天最近的懸山,回到滾滾紅塵,卻也再回不到從前那簡單快樂的rì子了 王文卿見他怔忪遠眺,只道他在凝望斜后方崖頂上燒毀的“百花宮”,微微一笑,道:“許官人,我已經逐尺逐寸地搜遍了‘百花宮,,為防錯漏,特意又讓那卡米放了一把火。如果‘白虎皮圖,當真藏在‘百花宮,里,青帝早就讓人撲火相救了。”
許宣這才明白他火燒“百花宮”竟然還有這重用意,想到那壯麗的山頂宮殿就這樣被付之一炬,更覺惱恨,揚眉笑道:“依我看,你不如把三十三山全放火燒著了,且看青帝上哪兒救火,‘白虎皮圖,就藏在哪里。”
薩守堅等人聽出他話中的挖苦之意,臉色俱是一沉,待要呵斥,王文卿又擺了擺手,微笑道:“許官人以為貧道做不出來么?若能找到‘白虎皮圖,,別說燒了‘三十三山,,就算將天下全都燒成炭糜,又有何妨?”
許宣心中一凜,這廝陰狠決絕,言出必踐,只怕真沒什么他不敢做出之事。要想救出小青、王允真等人,惟有先和他虛以委蛇,再謀良策了。又想,既然蛇族與林靈素、王允真等人全都從天漏山的大火里活了下來,王重陽、李少微也當以逃脫,卻不知他們又去了哪里?
思忖間,已隨著王文卿一行拾級蜿蜒,繞過繁花似錦的絕壁,穿過飛瀉而下的瀑布,來到了嵌于山壁東側的“花潮殿”。
“花潮殿”依著山壁的凹陷處而建,連綿百丈,氣勢恢宏。上方是冰雪皚皚的崖頂、沖泄飄舞的瀑布,下方則是絢麗繽紛的簇簇鮮花,鶴鳴陣陣,鳳凰盤旋。若真有仙境,想來也不過如此了。
在瀑布的轟鳴與呼嘯的風聲里,遙遙傳來一陣縹緲的琴聲,時而流亮奔放,歡悅纏綿;時而低婉悠揚,如泣如訴。
許宣想起那雙疾拂琴弦的瑩白纖美的手,心中又是突突一陣劇跳,暗想:李師師身為當年大宋第一美人,果然色藝無雙,僅就這一曲“鳳求凰”,便遠遠勝過了臨安城里的所有歌姬。
守衛“花潮殿”的盡是身著青衣竹甲的男裝女子,英姿勃勃,沿著長廊一字列開。瞥見眾人,紛紛握住劍柄,側身阻擋,嬌聲道:“青帝有命,惟請許公子一人進殿。”
薩守堅等人面色微變,王文卿卻泰然自若地躬身行禮,道:“既是如此,我們就恭守在這‘迎鶴閣,里,隨時聽候召喚。”
轉過身,微笑著對許宣傳音道:“許官人,千萬別忘了,你只有十rì之期。十rì內若探聽不出‘白虎皮圖,的下落,小青姑娘與王姑娘將被扯斷四肢,令尊令堂也將被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所。”
許宣強抑怒火,只當沒有聽見,隨著青帝女將繼續拾級而上。七折八轉,到了最高處的“東閣”,女將們紛紛退下,只有他孤身邁入殿中。
大風鼓舞,絲幔紛飛。琴聲越來越響,越覺纏綿哀婉,胸膺的郁怒也仿佛被琴聲與狂風滌得一于二凈。他循聲穿過大殿,轉過崖壁上的曲廊,來到了一個三面懸空的樓閣。
陽光透過東南邊的窗子,金燦燦地照在李師師的身上。她背對著許宣,黑發垂挽,肌膚如雪,輕紗似的紅衣翻飛如云霞,十指在琴弦上疾速拂掃,沉浸在那洶洶激越的琴聲里。
許宣呼吸如堵,腦海里莫名地閃過霞光下白素貞低頭微笑的嘴角,閃過月色里小青轉身似嗔似喜的雙眼…心潮洶涌,忍不住隨著琴聲誦道:“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rì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rì見許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琴聲越來越高,越來越激昂,到了“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時,忽然急轉而下,如天河傾瀉,冰川迸決,而后越來越低,越來越凄婉,有如簌簌林風,叮咚流泉,時斷時續,終不可聞。
琴聲雖絕,許宣卻似仍能聽見繞梁余音,悲喜填膺,神魂飄蕩,低聲續道:“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李師師肩頭一顫,仿佛僵住了,過了許久,才收攏指尖,慢慢從琴案前轉過身,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嘆道:“神霄子的‘百納之術,果然天下無雙,短短三rì,你就已經基本恢復啦。”
許宣心中一震,她果然忘記了從前之事,將王文卿誤當成了兄長想來那rì她誤傷自己后,必是懊悔不迭,請求王文卿以“百納之術”妙手回chūn,王文卿無奈之下,只得讓失去手腳的林靈素指導巫鹿,為自己更換臟腑。
李師師從琴案上握起“紫龍劍”,輕輕摩挲了片刻,淡淡道:“聽神霄子說,你原是臨安藥商之子,和那蛇妖潛入蓬萊,就是為了取得‘紫青雙劍,,假冒‘伏羲、女娃,,盜取‘白虎皮圖,的。是不是?”
許宣思緒飛轉,李師師對假冒其兄的王文卿極為倚信,自己雖對她有“救命”之恩,卻終究還是個認識了不到半rì的外人,此時如果道出真相,她必會召來王文卿對質。那jiān賊惱羞成怒之下,勢必害死小青、王允真,乃至自己的父母。這是自己無論如何也冒不起的風險。
李師師既對自己存有好感,就當利用這一點博取她的信任,等她對自己推心置腹之后,再設法帶她去見林靈素,道明真相,而后一舉擒伏王文卿,確保小青與父母的周全…
心念一動,腦海里已有了一個極為大膽的計劃,當下深吸了口氣,搖頭道:“我到這兒不是為了‘白虎皮圖,,而是專門來找你的。”
“你…你是來找我的?”李師師一怔,驚訝無已。
“不錯”許宣話已出口,只有繼續信口胡謅了,“我自小體弱多病,去峨眉山求藥時,無意間撿到了你所留下的信物,又遇見了在蜀山修煉了五百年的小青,從她的寶鏡里得知了當年你前往峨眉解救李靈萼之事。自從在鏡里瞧見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我就神魂顛倒,再也忘不了你啦。”
這話說得肉麻已極,連他自己臉上也是一陣熱辣辣的燒燙。李師師“啊”地一聲輕呼,雙頰霞涌,又是羞赧又是驚疑。
兩人年紀懸殊,若較起真來,李師師都足可當他的母親了,好在她駐顏有術,瞧起來不過二十來歲,而他服了“元嬰金丹”后,骨骼倍長,容貌、體格已如十七八歲的少年,否則這番對話聽來就更加古怪了。
許宣咳嗽一聲,從懷中摸出那枚玉如意,道:“師師姑娘,你還記得這件東西么?”心下暗自慶幸,虧得到了天漏山后,趁著林靈素熟睡之時,從他懷里將這如意搜了回來,否則今rì可就少了一件最有份量的信物了。
李師師蹙眉凝視了片刻,搖了搖頭,似乎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許宣指著如意上所刻的小字,道:“這句記去年、對著東風,曾許不負鶯花愿,,乃是二十年前的大宋官家為你所填之詞,這件如意,也是他當年欽賜給你信物。天意冥冥,讓你將它丟在了峨眉山,又讓我撿著了它。從我拾起它的那一刻起,就像是中了邪、著了魔啦,rì思夜想,就連夢里也都是你的身影…”
最后這句話是幾年前在臨安城的瓦舍里,聽說書人講艷情故事時記下的。當時他年紀尚幼,懵懵懂懂,聽得四周的口哨與哄笑,面紅耳熱,一知半解,此時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倒也派上了用場。
李師師雙頰暈紅如醉,眼波里卻是一片迷惑恍惚,正想接過如意端詳,樓閣外忽然驚呼四起,有人尖聲叫道:“刺客陛下,小心刺客”
“轟”地一聲,樓閣地板炸裂開來,一道人影狂飆似的飛旋卷入,喝道:“反賊受死”碧光爆舞,朝李師師疾刺而來。
許宣一震,失聲道:“王允卿”陽光照在那人身上,青衣鼓舞,光彩熠熠,赫然正是數rì不見的王重陽。
他瞥見許宣,也陡然一怔,再望見李師師的臉容,更是神色大變,猛地收回長劍,極速飛旋著撞破閣頂,在屋瓦上晃了晃,失聲叫道:“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