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靈素接著又道:“趙匡義這狗賊毒死后主,猶嫌不足,竟然暗中降旨,將我李家男男女女或逼為乞丐,或賣入窯子,讓我們世世代代都受趙宋子民的凌辱!
“那長髯胖子帶著烏紗高桶帽,穿著錦袍,顯是高官無疑。聽他說了這些話,我悲苦憤恨,渾身抖,掙扎著滾下床,呸了一口,道:‘我就算凍死餓死,被野狗吃了,也絕不受你這趙宋狗官的恩惠!’
“他一愣,哈哈大笑:‘小朋友,谷物畜類都是天地造化,與誰家天下又有何干?比如這紅燒肉,大宋開國之前有之,南唐開國之前亦有之,即便有恩惠,也是上古時馴化野豬的祖先給你的。’
“又指著米飯,說道:‘至于這米嘛,自從當年在黃州東坡墾田以來,蘇某一日三餐,吃的都是自己所種的糧食。既是荒地所拓,也算不得官家糧食,你只管飽餐便是。’我這才知道他竟然就是名震天下的東坡居士蘇軾。”
聽他自稱是南唐李煜后裔,眾人已是一片嘩然,再聽說救他的人是蘇東坡,驚異更甚,均想:“蘇東坡與黃魯直交情極深,這廝若做過他的書童,說不定真為黃魯直研過墨亦未可知。”
林靈素道:“那時我雖只是個孩子,卻也聽說過這位天下才名最盛、寬厚迂直的東坡居士。嘿嘿,新黨得勢時,他仗義執言;舊黨掌權后,他偏偏又不識抬舉地逆言直諫…為了我這么個素不相識的小雜種,罔顧圣旨,以一片赤誠冒死相救,這種傻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來了。自那一天起,我便打定主意將這條性命送了給他,哪怕為他粉身碎骨,也絕不眨一下眼睛。
“嚴忘一的醫術果然高明,過了半月,我已能下地走路,再過一個月,已感覺不到絲毫別扭。我留在蘇公身邊,做了書童,時時幫他研墨備紙,聽他讀書吟詩,陪著他見了許多名噪一時的文人名士。我肚子里的那點墨水,全是那時候學來的。那也是我一生中最自在快樂的日子。
“但每次想到妹妹生死不明,想到我李家先祖蒙受的種種屈辱,胸喉間就像堵了巨石,悲郁憤怒。蘇公知道我的心思,一邊遣人四處打聽我妹子的下落,一邊和我說些老莊、佛法,想要化解我的仇恨。可惜,可惜我妹子始終杳無音信,我心底埋藏的恨火也一邊比一邊更加熾烈。
“蘇公直言不諱,在朝中又得罪了不少舊黨,他知道要倒霉,索性自請外調,到了杭州當太守。他疏浚西湖,將挖出的泥土在湖邊筑了一道長堤,又做了種種事情,深受杭州百姓的愛戴。我跟隨他的左右,也覺得說不出的自豪和快慰。
“他喜歡提攜后進,看見身世可憐的孩子總是竭心盡力地排憂解難,或干脆收納身邊當作書童,等到成年之后,再為他另謀出路。
“當時那一群書童里,還有一個叫做高俅的,與我最為投契,常常一起踢毬玩耍。嘿嘿,誰想幾年之后,他被蘇公推薦給駙馬太尉王晉卿,又因為善于踢毬,被當時還是端王的趙構賞識,竟青云直上,一直做到開府儀同三司。”
眾人又是一陣哄然。
許宣一邊逆轉真氣,一邊卻又忍不住側耳傾聽,心道:“難怪這廝對蘇公如此推崇,張口閉口都是東坡的詩句。”
聽他敘及蘇東坡的種種軼事,更是大為傾倒心折,又想:“原來這魔頭和高俅竟是舊識。他后來得寵于官家,不知道與此相不相干?”如此心猿意馬,真氣難免斷斷續續。
小青氣息隨之忽快忽慢,險些岔亂,心下惱怒,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捏,疼得他差點叫出聲來。幸虧眾人都聽得入神,毫無察覺。
船身搖晃,艙內漆黑一片。林靈素似已沉浸在回憶中,續道:“那日秋高氣爽,蘇公領著我們漫步長堤,心情極是歡暢,問我們今后有何志向打算。高俅說,大丈夫自當封侯立廟,享盡榮華富貴。我聽蘇公說了不少道家典故,十分神往,就說,封侯立廟算什么富貴?都是些虛幻之物,要做就要做神仙,長生不老,無所不能。
“蘇公哈哈大笑,說我心比天高,有方外之志,只有神仙方提攜得了,于是又介紹了杭州城外的幾個著名道士與我認識。
“其中一個白鹿觀的張真人雄辯滔滔,說起來一套又一套,還會御劍之術、降雨之法,讓我大開眼界。我常常到他的觀里聽他講道,也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見到了你們的師父王娘子…”
眾道士聞言一陣騷動,紛紛喝道:“胡說八道!師尊是揚子江畔遇見火師,又在清真洞天逢著電母,才修成通天役鬼的五雷,和白鹿觀張真人有屁相干!”
林靈素哈哈大笑道:“火師電母?他為什么不說是玉皇大帝和西王母?我初見你們師尊時,他不足九歲,畏畏縮縮,滿臉驚惶害怕,像個小娘皮似的跟在張道士的左右,專門端茶遞水,其他屁也不會。我見他也是孤兒,起了相惜之心,每次去道觀都會偷偷塞給他一些吃的,彼此也就漸漸熟稔起來。
“元佑六年,蘇公回到京師,沒多久又觸怒了狗皇帝,被貶到潁州。八年,新黨上臺,他又被一路貶到惠陽、詹州。嘿嘿,蘇公這等至忠至誠之人一生竟然遍歷坎坷,幾經生死,那些奸惡小人反倒如魚得水,直上青云…賊老天真是他奶奶的瞎了眼了!
“蘇公幾起幾落,我跟著他飽歷世態炎涼,對這幫兩面三刀的奸臣賊人算是看了個透徹,也越鄙恨那姓趙的狗皇帝。他奶奶的,若不是狗皇帝一再自毀長城,中原英雄輩出,哪有你們這些金國韃子猖狂的份兒?”
那金國小王爺“哼”了一聲,也不應答。
林靈素又道:“趙佶那狗皇帝登基后,高俅得寵,在他身邊說了不少蘇公的好話,蘇公總算得以慢慢回調,元符三年,好不容易回京復任朝奉郎,卻偏偏半途病死在常州。臨終時,蘇公生怕我無人照應,寫了一封信給佛印和尚,讓我到金山寺落腳。
“我葬了蘇公,大哭了一場,孤身前往金山寺。到了金山寺,才知道佛印和尚兩年前竟然已經圓寂了,新任的方丈了塵與蘇公沒什么交情,但瞧在他的面子仍收我住下。那年我剛滿十六,除了讀書寫字,什么也不會。無親無故,無以謀生,只好剃度做了和尚。”
林靈素冷笑一聲,道:“誰想這些賊禿如此勢利,當年蘇公在時,帶我來此,個個全都畢恭畢敬,極盡巴結之能事。此時見我沒了倚靠,便翻著白眼毫不理睬,說起話來也是動輒冷語相譏。
“寺中的沙彌大多會武功、法術,當我好欺負,常常百般戲弄。操他奶奶的,老子素來寧折不彎,只有豁出性命和他們相拼,可惜那時毫無修為,只有捱打的份兒。常常是被打得鼻青臉腫,還要無緣無故受戒律院那幫賊禿的責罰。這半年之中受的鳥氣,竟比前十年加起來更多。
“一日,幾個沙彌故意偷走戒律院長老的袈裟,栽贓于我,那賊禿不問青紅皂白又把我毒打了一頓,還口口聲聲罵我是沒慧根的野種。
“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別人辱我祖宗,當時怒火上沖,便奪過戒棒當頭給了他一棍。那賊禿的武功稀疏平常,躲閃不及,頓時暈了過去。周圍的沙彌沖了上來,棍棒齊下,打得我體無完膚,又稟明方丈,將我關入伏魔塔。
“我橫下一條心尋死,終日在塔里破口大罵,將這幫賊禿的祖宗從頭到尾罵了個遍。那些賊禿卻不理會,除了每日送來兩頓冷饅頭和稀粥,一概不聞不應。我罵了幾日也乏了,便打砸塔里的佛像泄恨。打碎了一尊泥塑佛像,突然現佛像后的墻上竟刻著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圖畫。
“墻上刻的字是一個自稱‘無名氏’的人所留,大概也如我般被羈押在塔里,滿腹怨恨,字里行間全是對和尚的惡毒咒罵。我大覺痛快,便逐行逐字地看了下去。越往下看越是吃驚,心里突突狂跳。
“原來這廝竟然是魔門中的妖人,被金山寺的和尚震碎經脈、挑斷腳筋,封鎮塔內十年有余。他無以脫身報仇,就將畢生所學全都刻在了佛像后面的石壁上,又將十年中想出的破解賊禿的竅門一一刻畫成圖。
“除了這無名氏外,囚在伏魔塔中的大多是犯了過錯的和尚,這些賊禿對佛像頂禮膜拜,哪敢有半點不恭?是以壁上文字保留了將近五十年,竟然始終無人覺。
“在那之前,我從沒修煉過任何真氣法門,只跟著張道士學過基本的守一吐納。照著壁上的文字吐納運氣,竟覺得說不出的舒暢通泰,一連練了六個時辰,仍不覺得半點困倦,心中的驚喜振奮,言語難描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