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轉,狂風刮得雙眼酸刺難睜,衣衫鼓舞如球。許宣又驚又怒,想不到小青如此狠辣,一語不合,竟將自己丟下萬丈高空,待要縱聲大罵,口顎卻辣酥麻如痹,連氣也透不過來。
金光亂舞,鐘聲狂鳴,他看不清周遭一切,只覺全身似被狂潮推涌、巨石擠壓,難受到了極點。
接著“咯啦啦”一陣脆響,右臂、后背接連撞折了幾處松枝,劇痛攻心。還不等吸氣,又被枝條拋彈而出,繼續朝下墜落。
轉眼間,他便已撞折了十幾株松樹的枝條,雖然痛得錐心徹骨,墜落的速度卻也大為減緩。突然狂風撲面,水珠亂舞,那鐘聲與誦經聲陡然消失,被隆隆轟鳴的水流聲所取代。
他勉力睜開眼,發現前方竟是一片天河奔瀉似的瀑布。
其時明月在天,青山環抱,夾著一灣碧湖。湖面距離他尚有二十余丈,瀑布怒吼著沖泄而下,撞擊炸舞,震耳欲聾,銀光搖動。許宣被飛花碎玉似的水珠濺濕了半身,眼看著湖面離自己急速逼近,肝膽盡寒。
就在他以為必將撞入湖水,粉身碎骨之際,下方黑影一閃,有人將他攔腰接住,趔趄著翻身飛轉,和著那瀑布的滾滾飛流,凌空摔入碧湖。
許宣呼吸一窒,金星亂舞,腥甜噴涌,臟腑、骨骼仿佛全都碎炸開來。冰涼的湖水從口鼻、耳朵一齊灌入,憋悶欲爆,雙手胡亂劃舞。
那人抓住他的手臂,沖天飛起。水浪噴揚,夜空如洗,剎那間便已沖出十幾丈遠,穩穩地落在岸邊的草地上。
那人在他胸腹上輕輕一按,許宣全身涌入一股暖流,“哇”地噴出一大口水,死里逃生,激動難表,想要感謝那人救命之恩,卻被大風刮得渾身發抖,牙關格格亂撞,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緩過神來,定睛望去,失聲道:“是你!”又驚又喜。
救他的那人光頭緋衣,濃眉大眼,竟然是半個多月前在臨安見過的少年和尚!
那少年和尚瞧見是他,也極為驚訝,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可是到峨眉求醫的么?你雖然經脈盡斷,多有內傷,但也非絕無救治之方,又何苦自尋了斷?”
許宣一愣,才知道他誤以為自己傷重絕望,跳崖自殺了,剛想大笑,五臟六腑一陣撕扯似的劇痛,“啊”地蜷縮一團,冷汗涔涔冒出。
人影閃爍,又有幾個和尚掠過湖面,到了身旁,沉聲道:“法海師弟,這位施主是誰?你可認得?”
那少年和尚法海點了點頭,道:“這位施主乃臨安‘仁濟堂’少主人,半個月前,我與法賢三位師弟便是在他府上的‘慈恩園’與那女魔頭交手。他身上的經脈也是那時被女魔頭震斷的。”
他頓了頓,合十道:“施主,貧僧乃鎮江金山寺法海,敝寺明心大師通曉醫術,或可助施主康復。請隨我來。”不等那幾個和尚說話,便已背起許宣,大步如飛,朝山谷內奔去。
許宣體內劇痛如絞,汗出如漿,迷迷糊糊地想:“原來你叫法海,是金山寺的和尚。”
他聽舅舅說過,金山寺的方丈明心禪師,乃峨嵋七十二寺總住持明空大師的師弟,也是“大宋四大名僧”之一。與其他僧人不同,明心出身于御醫世家,醫術高超,與葛長庚并稱為“佛道雙絕”。想不到自己尋葛長庚未果,反倒有幸遇見這位人稱“救一人,伏一魔,救人伏魔一樣多”的明心住持。
鐘聲回蕩,伴隨著潮水般的誦經聲。但此時聽來,莊嚴肅穆,絲毫沒有剛才那摧枯拉朽、震魂動魄的恐怖力量。
法海背著他貼湖疾掠,鐘聲、誦經聲越來越響,轉眼就到了一個四面險峰圍合的深谷之中。
峭壁連天,險陡如井,月光照得西邊峰頂白如霜雪。湖平如鏡,在昏暗的夜色中閃著點點幽光。湖面上有一座鐘亭,與岸邊曲廊相連,鐘聲鏗然不絕,正是從彼處傳來。
湖上浮著七十二朵蓮花,每朵蓮花上盤坐著一個僧人,個個斂首垂眉,雙手合十,嘴唇翕動,齊聲誦經。遙遙望去,景象壯觀而又奇詭。
岸邊的曲廊內每隔十步,便站了一位僧人,個個握刀持棍,如臨大敵,少說有數百之眾。瞧見法海背著個病懨懨的少年奔來,群僧無不露出詫異之色。
一個黑面長須的和尚踏波上前,沉聲喝道:“法海!住持讓你鎮守‘梵音陣’生門,你卻為何擅離職守,帶人到此?還不速速歸復原位!”
法海道:“明覺師叔,這位施主被那女魔頭震斷奇經八脈,性命垂危,全都因我而起。懇請師叔報請師父,救他一命。”
明覺橫了許宣一眼,皺眉道:“住持正在弈棋,豈能分心。要救人,也得等到勝負分出…”
法海搖頭道:“許施主命存一線,不可再有片刻耽擱。師父心如明鏡,無所掛礙,又豈會為此分神?望請師叔慈悲為懷,代為通報。”
“糊涂!”明覺面色一變,低聲喝道,“如今滿山妖魔,你怎知此人不是奸邪喬化,伺機前來作亂的?這局棋不僅關乎峨嵋七十二寺,更關乎天下安寧,豈能因小失大,妄冒奇險?”
許宣迷迷糊糊聽見,心中大怒,想要罵他賊禿,偏偏提不起半點氣力。
法海年紀輕輕,性子卻頗為執拗,搖頭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豈能以大小相論?師叔,得罪了。”背著許宣,徑直大步向前。
明覺想要扣他肩膀,“嘭”地一聲悶響,反被震退出幾步開外,惱羞成怒,揮舞禪杖,狂風驟雨似的朝法海攻去,低喝道:“大膽法海!你平時自大妄為便也罷了,今天這等時節,竟敢以下欺上、犯我山規,眼里還有我這執法師叔么?再不將此人留下,從嚴論處!”
法海速度奇快,真氣又極為強沛,或避或擋,剎那間便沖出了十七八丈。許宣呼吸窒堵,但覺周圍氣浪鼓舞,如在旋風中心,那些僧人接連上前攔阻,剛一挨近,便被震得踉蹌跌退。
他又是驚奇又是艷羨,心想:“這位法海小長老不過長我幾歲,卻有如此修為,和他一比,我可真是枉活了十幾年啦。”
又聽“當”地一聲鐘鳴,震得他氣血亂涌。湖心亭內傳來一個和藹低柔的聲音:“明覺,讓法海過來吧。”
明覺滿臉怒氣,極不情愿地收起禪杖,眾僧人也紛紛合十避退開去。
法海向眾僧行了一禮,背著許宣踏入曲廊,不過片刻,便奔到了鐘亭中。
亭內立著一張石桌,四個石凳,頂上懸著一個巨大的青銅鐘。檐角風鈴叮叮當當,隨風搖蕩。
一個方面大耳的中年和尚坐在石桌左側,左手握著法杖,右手舉著一枚黑色的棋子,低頭凝視著石桌上的圍棋盤,沉吟不決。他眉眼慈祥,瞧來和藹可親,卻又讓人無端地凜然敬畏。
對面坐著一個仙風道骨的白衣人,清癯挺拔,閉著雙眼,三尺青須飄飄若舞,腰間別了一管青綠色的玉簫、懸了一個不盈一寸的小巧的瑪瑙葫蘆。
法海將許宣放在地上,朝那中年和尚恭敬稽首,道:“師父。”
中年和尚目不斜視,淡淡道:“這位施主先天真元不足,近來又接連遭受重創,被至為陰寒的真氣震斷經脈,好在有高人靈藥續命,暫無大礙。你先喂他一顆‘無色丸’,等貧僧下完此局,自當為他接脈輸氣。”
許宣見他連瞧也未曾瞧自己一眼,便將病癥斷得不離十,心中不由大為佩服,想來他就是名震天下的金山寺明心大師了。
正想張口吞服法海遞來的藥丸,那白衣人卻突然睜開眼,目光炯炯地凝視著他,搖頭道:“且慢!‘無色丸’雖是補氣續命的神丹,卻與他體內積存的藥性陰陽互克,寒熱相沖,他現在體虛氣弱,貿然吞服,不僅無益,反倒有性命之虞。小長老,你先喂他一顆‘既濟丹’,再吃‘無色丸’無妨。”指尖輕輕一挑,也不知從哪兒變出一顆烏黑的藥丸,不偏不倚地落在法海手心。
法海猶豫著望向明心大師,明心淡淡道:“真人懸壺濟世,醫術通天,識見遠在貧僧之上。你依他所言,自不會有錯。”
法海這才將“既濟丹”、“無色丸”先后送入許宣口中。
許宣剛一吞下,便覺暖流涌動,周身通泰,那如割似絞的疼痛頓時減輕了許多,手腳也有了氣力,又驚又喜,掙扎著坐起身,朝那兩人叩頭行禮,道:“多謝兩位前輩救命之恩。”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小朋友,你經脈盡斷,真氣全無,若是常人聽見這銅鐘與誦經之聲,必然真氣崩爆,經脈逆轉,而你卻反能安然無恙地穿過這‘梵音降魔陣’,到達此處。禍福相依,這也算是你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