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晚霞如火。》
當他走出未央宮那一剎那,迎著夏末清涼的風,董仲舒長出口氣,才驚覺衣襟被汗水打濕。
每天給皇帝講課仿佛在給自己上重刑,天子的眼神太厲害了,仿佛刺穿他的心臟看清他腦海里每一寸念頭。
不虧為自太祖開國以來最聰明也最有前途的皇帝,天子對儒家經典的解讀完全脫離學術范疇,而是站在更高的統治者層面去看待,儒家學說是治國術的一種,它可以叫法家,道家或者某某家,對皇帝來說這都無意義,真正引起興趣的是對帝國統治的服務效果高低。
幸運的是儒家學說效果不差,初步通過皇帝的多重審查得到認可,在今天踏入未央宮之前,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兩年的時間,千言萬語費盡唇舌只獲得最簡單的認可。
就是說,在今天以前,皇帝壓根不認可儒家,甚至在今天的廷問過程里,充斥著各種指摘和審視,那里面蘊含著慢慢的不信任。
“車騎將軍、平陽侯曹時果然厲害!”
轅固生的馬車等候多時,踏上馬車發覺好友心神不寧,奇怪道:“陛下對《禮經》評價到底怎么樣?”
“噢,陛下說不錯,再接再厲繼續努力。”
轅固生很失望:“沒說其他話嗎?”
“認可我,也認可我們的儒家新學。”
“大概明白你的意思,看來我們的所作所為并非毫無意義。”
轅固生頗為感嘆,自從幾年前孔家嫡子孔武提出儒家新學的倡議。他們幾人的命運就發生悄悄的彎折,孔武回到魯國家鄉故地說服孔家親族。也不知道他使出多少本領竟能把孔家的老頑固一一說服,包括曾經不遺余力支持孔安國的蓼侯孔臧在內。
孔家人的改頭換面帶來極大的沖擊力。最著名的儒家教條主義者的旗幟性家族調轉口徑支持新學,此外親近孔家的顏家、曾家也改換口徑異口同聲的支持,孟家人向來被排斥在圈子外,但是這次他們也表示支持,余下的儒生還沒搞清楚情況就發覺齊魯兩國的大儒以各種渠道捐獻書簡,交給孔武一并送到長安城魏其侯府。
“《禮經》是我們邁出的第一步,修撰禮經集合前人的指揮,叫《儀禮》或《禮記》都顯得太不莊重了,為有《禮經》才體現得出先賢的微言大義。”
轅固生受到董仲舒的影響。最近幾年也喜歡談微言大義的妙處,儒家新學不倡導教條主義很符合當今時代的儒生喜好,有本事的儒生都在假托先賢的名義編書,托的不好很容易被同行證偽,反到不如光明正大的坦言自己寫的書,只要保持正確表達儒家思想就不怕人證偽。
“其實我最在意的是《論語》的再編過程,原本的《論語》因為秦末戰亂早已破碎不堪,采納孔曾顏孟四家流傳的《論語》殘章斷簡編纂而成,不知道天下百姓能否接受這本全新的《論語》。”
董仲舒提到的論語并非他主編。《論語》成熟為戰國初期,經歷秦末大亂的影響連史料典籍都很少流傳下來,孔武提出儒家新學其中的重要內容是對先賢典籍的解讀和整理,全新《論語》雖然不會增加個人理解的內容。但是一手資料的整合也具有極大的學術價值,其內容博大精深浩瀚如煙,普通人至少要專修數年才算入門掌握基礎。細心鉆研幾十年才能完全吃透這本書。
原本《論語》就是本了不得的古書,重新編纂的研究價值也非常之大。齊魯兩派的儒生對新《論語》的期望非常高,原本敝帚自珍不打算立刻合作寫書的大家族也自愿放下身段。讓《論語》問世的時間提前兩代人。
“但是我們依然晚了一步。”
董仲舒苦惱的說道:“車騎將軍的新書《管子集解》問世了,以白話語闡述《管子》治國學術的重要內涵,文字非常樸實毫無美感可言,但是你讀過那本書就會明白有種感覺…”
“毫無美感的文字里蘊含的力量,讓更多的人能夠讀懂《管子》的內容,精通起來卻比文言文更加困難。”
“嗯,我無法想象毫無美感的白話文,竟可言把字眼摳到一字不落,每個句言簡意賅切合主題,雖然缺乏美感,但很震撼人心。”
文言文幾個字就把整段話概括,為了節省篇幅把前后首尾解釋全部忽略掉,甚至有些是成書時代的常識問題就不做贅述,導致很多書看起來好像是云山霧罩看不清面貌,儒家經典就是這類問題的集大成者,儒家六經號稱冠絕百家,不管那是孔子以超人之力獨立完成,還是孔子與七十二賢集體創作而來,總之儒家學說非常晦澀難懂。
純儒里的精英窮其一生鉆研其中某部經書有所成就,便不算虛度年華浪費人生,也就是說連儒生自己都看不懂儒學,指望沒有基礎的人去看懂深奧晦澀的儒家經典,好比水中撈月毫無可能。
“黃老新學出了本《管子集解》,我們什么時候能出本《春秋集解》還不清楚時間,我們落后黃老新學太遠太遠,如不迎頭趕上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轅固生與他對視一眼,眸子里閃爍著擔憂:“我會想辦法著手開展相關研究,希望我們可以盡快把儒家新學推廣起來。”
車輪滾滾,距離莊嚴的未央宮越來越遠。
董仲舒陷入沉思:“或許是我的錯覺,平陽侯曹時是個無法戰勝的對手…”
美索不達米亞。
孕育著人類文明之火的最初之地。
底格里斯河畔星羅棋布的古城,伊辛、埃什努那、拉格什、拉爾薩、烏魯克、阿卡德,每一座城市都有3000年的歷史。此外還有比較年輕的巴比倫,以及帕提亞帝國的夏都塞琉西亞。
塞琉西亞是個希臘化的名字。帕提亞人很喜歡這座美麗的城市,但是討厭純粹希臘化的名字。于是給塞琉西亞換了個更符合波斯文明的名稱,泰西封。
泰西封是帕提亞帝國的雙首都之一,它是兩河流域璀璨文明的代表作,希臘的征服者馬其頓皇帝亞歷山大的摯愛,也是自詡阿契美尼德王朝繼承者的帕提亞帝國經濟中心。
張騫抬起頭,拉下遮擋強風的面紗仰望古城,輾轉千里拖著疲憊的步伐來到泰西封。
“求求你請幫幫我們,這孩子已經兩天沒吃飯,只要您愿意幫幫我可憐的孩子。我愿意付出一切。”
城門口,無助的婦人抱著可憐的骨瘦如柴的孩子痛哭著,她的男人在戰場上不知是生是死,失去男人保護的女子無力支撐家庭的負擔,他們需要在耕作以外尋找更賺錢的生活,打漁、狩獵、制陶、織布、充當軍隊的醫生,以及出賣換取生存機會。
戰爭還在繼續進行,無休無止不知何時將會結束,自從亞歷山大突然暴斃。緊接著繼業者戰爭就此引爆,作為繼業者戰爭的后續,敘利亞戰爭斷斷續續打了一百五十年。
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早已忘記戰爭的最初目的,或許是為了正義或者其他任意某種原因。貧苦的帕提亞人經常會說:“管他的!活下去就好。”
蘇美爾的偉大,阿卡德的輝煌,米底和巴比倫的璀璨。赫梯與亞述的不可一世都已是過去,亂世之中。唯有活下去才是真理。
“我聽說西邊的情況更糟糕。”
司馬談小聲用漢語交談著,兩河流域是昔日人類文明王冠上的璀璨明珠。自從塞琉古帝國崩潰以后迅速衰敗,來自東方的野蠻征服者帕提亞皇帝用馬刀和弓箭征服大片塞琉古帝國的土地,甚至連塞琉古皇帝德米特里二世也被俘虜。
塞琉古的崩潰飛快,帕提亞二十年鯨吞十倍領土也是飛快,最近十年帕提亞帝國內部出現嚴重的消化不良,各地的反抗和起義軍此起彼伏如火如荼,張騫的商隊為了躲避戰亂與割據軍閥交過手,仗著身板硬實力強躲過幾才窮追不舍,好不容易才繞道米底亞地區的核心城市埃克巴塔納。
在那里停留不到半個月就因為戰爭的影響,不得不帶著商隊啟程前往兩河流域的帕提亞帝國的最新首都泰西封,因為埃克巴塔納在波斯灣邊緣,附近的蠻族、國內的叛軍以及陷入內戰的塞琉古軍閥隨時會把戰火引到那里。
為了提防不必要的麻煩,張騫把隊伍化整為零分散到各個區域,再從幾個城門悄無聲息的進入泰西封。
張騫停下腳步,轉頭說道:“我們幫幫他吧。”
“你喜歡這個女人?”司馬談疑惑的轉過腦袋。
張騫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原本是個很笨拙的男人,郎官的同僚們基本都有妻子,即使年紀不夠還未結婚也有未婚妻,只有他始終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從長安城一路從東輾轉幾年走來見識過的游牧部落女子多的幾乎數不清,大部分女人只要尋找個讓他們吃飽吃好的男人就愿意獻身,不問那個男人是年過七十的老叟,或是受傷殘疾無法人道的男人,她們的目的就是那么簡單一致。
她們很年輕也很稚嫩,但是他并不喜歡那些獻身的女子,因為他知道那些女人只是為了生存,為了活的更好,當他給予了一切獲得的并不是愛情,而只是一份利益交換的無形契約,他并不喜歡這種拿身體做交易的契約,尤其是那些女子身體健康四肢健全,為了能攀上更強的男人站在人最多的地方搔首弄姿爭前恐后,如同招攬生意的煙花女子。
眼前的女人不同。
她長的很漂亮,氣質很特別,眼神蘊含著母愛和悲痛,穿著樸素的亞麻袍,漂亮的面龐顯得格外憔悴,漂亮的褐色眸子里淚珠在打轉,她懷里抱著一歲多剛斷奶的瘦弱嬰兒,孩子的身體泛著不健康的紅色,他的生命之火奄奄一息,仿佛隨時可能熄滅。
當她低下頭眼淚撲簌著流下快要絕望的時候,發現一雙腳映入眼簾:“女人,你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救活這個孩子是嗎?”
“是的,我愿意做您的奴隸侍奉您,只要您救了我的孩子。”女子跪下來眼含熱淚充滿希望的看過去,她驚愕的發現眼前的男子長相很特別,扁平的面孔黑發黑眸,面帶微笑靜靜的看著他。
“這個街口就有瑣羅亞斯德教的教堂,我們在阿胡拉瑪茲達的面前見證誓言吧!”
女子心中一慌抬頭看見那男子轉身離開,遠處上百名衣著不同身材魁梧的男子腰挎長刀,披風下似乎隱藏著看不到的武器,眼神冰冷的像刀子扎的人渾身發顫,那眼神就仿佛被一頭饑餓的雄獅盯上,獅子是兩河流域最兇猛的野獸。
她很害怕,但是懷中的孩子發出微微的嗚咽聲,她更害怕她的孩子見不到明天的太陽,躊躇再三咬咬牙決定跟上去。
那男人似乎早有所料沖著她笑笑,踏入瑣羅亞斯德教的教堂,古舊而斑駁的墻壁訴說著這座城市所經歷的苦難,晦暗的教堂里只有幾扇小窗,紅彤彤的火焰照亮教堂的每個角落,這里是饑民和無家可歸者的臨時住所,過道邊轉角旁躺著或是沉睡或是掙扎的人,兩個粗手粗腳的人扛著發臭的尸體從教堂里走出來,不知道那是被餓死的還是病死的人。
饑餓的乞丐們眼睛睜大興奮的大叫著沖進去,每一具尸體抬出都意味著又多出個空位等著他們,在戰亂頻發的恐怖時代,活下去的安全避難所比金子更重要。
“泰西封一座饑餓之城。”
老祭司穿著麻布長袍,光頭下消瘦的臉頰凹陷下去,雪白的胡茬像一蓬亂草,渾濁的眼神掃過來訪者:“東方來的陌生人,有什么可以幫助你們的。”
“見證誓言,這個女人用自己的身體換取孩子的生命,公平的交易絕不違個人意愿,阿胡拉瑪茲達會保佑善良的人們。”
張騫恭敬的遞上最柔軟的羔羊皮紙,用天然礦石調色的深藍色墨水上十幾行波斯文寫下雙方的誓言,老祭司盯著他看了又看只用幾個呼吸掃過羊皮紙:“阿胡拉瑪茲達保護善良的東方人,你的誓言沒有欺瞞和偽詐,你是個誠實可信的人,我需要20個明那。”
“這么貴?”
老祭司臉上浮現一絲尷尬:“抱歉東方人,教堂快沒有糧食了,我們的教職員可以忍饑挨餓四處祈禱換取食物,教堂里的可憐人卻沒有求食能力,他們之中大部分三天沒有吃過飯,再過兩天他們會再饑餓與寒冷中死去,我必須幫助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