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吃桔子。”韋昌榮把幾個黃橙橙的桔子放在沈心面前的桌子上,自己也拉了凳子坐下。
沈心拿起一個來聞了聞,然后用懷念的語氣說道:“江西的桔子,好久沒吃到了。”
新上任不久的組織部副部長沈心剛回到亞洲沒多久,他離開亞洲的時候是從南京出發,等他回來的時候首都就發生了變化,盛產桔子的江西距離北京可比南京遠了幾千里。
韋昌榮剝了個桔子,吃了幾瓣后忍不住感嘆道:“因為怕壞,桔子都不敢在成熟時候摘采。吃起來還是太酸。”
沈心也吃了幾瓣,然后笑道:“老韋,你還矯情上了。這些年你在江西旁邊,桔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們在北美,除了罐頭之外吃不上這種水果。”
韋昌榮毫不遲疑的反擊道:“我們這邊除了罐頭之外吃不上鮭魚。你們那邊的生鮭魚片,隨便吃呢。”
面對如此的應對,沈心翻了翻眼睛,考慮著回擊的說辭。不過片刻后他又覺得試圖回擊未免太孩子氣。然后沈心情緒一放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既然對手已經放棄,韋昌榮也跟著笑出聲。兩人都覺得情緒得到了相當的紓解。
當然,組織部的兩位頭頭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完全放松,韋昌榮提起了最近的問題,“45歲、50歲、55歲。沈心你覺得哪個年齡開始領食物券合適?”
沈心微微嘆口氣,沒有立刻回答。這是個很大的問題,每一個年齡都有一票支持者,支持55歲的認為退休年齡就是如此。55歲開始領很合適。支持45歲的人數原本不多,直到一位人大代表站出來大聲疾呼,“人到45歲,上有老下有小。若是事業有成,食物券對他們也不算什么。若是事業普通,他們承受的壓力可就非常大。我認為事業普通的人是大多數,這時候若是能給個食品券,他們就會覺得個人壓力變輕了。對國家也會有信心。”
至于提出50歲的人,大概抱持了一種折中態度。認為45歲還是比較早,55歲顯得太晚。沈心這些日子左思右想,竟然覺得45歲在這三個選項當中最有吸引力。不過沈心也很清楚,這種福利一旦開始發,大概就不存在縮減的可能。就如軍中的退役福利,哪怕是入伍時候對此再不在乎的人,真的到了退伍的時候也會非常注重。更何況很多人入伍的原因就是沖著軍人的待遇和福利而去的,他們更是錙銖必糾,毫不妥協。
想到這里,沈心嘆道:“當年都督下令,福利絕不能過份,絕不能因為一時心軟就對基本內容進行調整。現在看,都督就是比咱們有眼光。我堅決支持退休金男55歲發,女50歲發。”
韋昌榮一聽就明白了沈心的意思,他點頭道:“我也支持45歲開始發食品券。一個月20斤大米或者白面,三斤油,六斤肉,其實也沒什么了不起。以現在的局面,完全想靠這個生活的人其實也沒有多少。就算他們把這些賣了錢,也換不到多少。”
“這些都是生的,想把這個做熟,也需要額外的投入。水、電、氣,廚房,這些可少不了。”沈心贊同的說道,剛回中央,他也不敢亂表態。上層很講規矩,沈心可沒有無視其他同志的打算。韋昌榮公開表態,沈心也覺得輕松許多。
韋昌榮投票多了,對此沒什么特別的感覺。他放下年齡問題,轉而詢問起了他關心的內容,“當下的問題不是到底多大年紀,當下的關鍵是都督準備建立起新的制度來。人民與黨和政府的關系要發生變化。而且你從北美來,自然知道北美的土地狀況吧。”
沈心離開北美之前專門冒了不小的風險乘坐偵察機在北美好多地方飛了一圈,現在聽韋昌榮問了這個問題,他立刻答道:“北美的大平原非常多,都督的那個農業帶思路完全符合北美的局面。”
“那你覺得北美能容納多少人?”韋昌榮正色問道。
沈心微微撓了撓腦袋:“一億人口根本沒問題,就是放兩億人口,照樣能夠有大票的糧食可以對外銷售。”
“可別兩億!”韋昌榮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他連忙擺手說道:“能去北美的都是青壯,咱們現在總人口還不到八億,你弄走兩億青壯,亞洲部分就剩下老人和兒童么?”
“容納一億人口絕對沒問題。”沈心對此非常有信心。
思忖片刻,韋昌榮聲音有些遲疑的說道:“沈心,你是安徽人。你不知道我們廣西1850年是個什么模樣。只能說沒地,沒水,沒糧食。我們客家人和土家人為了一點點的土地,為了一點點的水源,就能打到你死我活。前一段有廣西的親戚來,他們說現在廣西山區已經沒什么人。廣西人要么去了南洋,要么就在城市,種地的都住在那些平地上。回想起40年前的種種,我只覺得很滑稽。為了現在連屁都算不上的那點東西,就能死那么多人。現在那些破地根本沒人種,在那些地上的都是護林員。一個護林員的收入,頂原來十家窮人的全家收入。以前的人…就是那么傻啊!”
提起以前,沈心的感覺與韋昌榮差不多。三十幾年前,沈心乘坐熱氣球飛上天空轟炸梧州的時候,他就明白自己跟對了人。韋澤不僅僅讓大家看到推翻滿清只是個時間問題,更讓沈心感受到人類本身能夠做到什么。不久前他乘坐著飛機在北美廣袤的天空翱翔的時候,沈心發覺中國的變化不僅沒有終止,反倒以更快的速度向著前方突進。只要聽了兩節課,沈心就完全理解了熱氣球的原理以及操作關鍵。被熱氣球非得更高,非得更快的飛機,沈心聽了兩節課后也只是明白了因為機翼的形狀,可以帶來某種基于空氣動力學的升力。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已經到了非專業就難以理解的程度。
沈心也嘆道:“老韋,不是那時候的人傻。而是那時候的人生產力水平比現在差的太遠。我們北美的耕種更多靠拖拉機,一個人一天能耕上百畝地。你覺得這速度快么?我們還覺得慢呢!已經有人希望能夠開發更大的拖拉機,一天耕幾百畝地的拖拉機。以前咱們自己用鋤頭,能刨個十幾厘米,那就是好莊稼把式。現在拖拉機耕地,二十厘米,三十厘米,就跟玩一樣。生產力水平相差太大,所以看問題的水平就完全不同。”
韋昌榮聽了這話之后深深點點頭,“說得好!沈心,我這個組織部部長交給你,我很放心。你選拔干部,首先自然是對黨是否忠誠,對于社會理念的認識是否正確和堅定。要是你自己都認不清這點,那就選拔不出什么人才來。”
看著韋昌榮在沒有絲毫激動,而是從容不迫,冷靜理性的神色,沈心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不滿的嚷嚷道:“喂喂!”可也只是這么喊了兩聲,沈心就明白韋昌榮這是在做交接工作。此時說的太多反倒浪費了韋昌榮的這份心思,沈心也沉默下來。
“你真的準備退休了?”沈心的聲音里面有種蕭瑟的感覺,幾十年來,民朝的基礎之一就是韋澤與韋昌榮的組合。韋澤的直系家族人數不多,這么多年來大家固然始終在追隨韋澤的旗幟,不過有韋昌榮這樣可靠的人一直掌握人事大權也讓大家對民朝的信心很高。
“沈心,我頭發都快白完了。我今年都六十了,也該退下來好好的享享福。”韋昌榮笑道。
沈心并不認為韋昌榮所說的是真的,上層都知道韋昌榮被他女兒連累,退休只是一種體面的處置而已。可沈心也不知道自己該對此如何評價,不僅韋昌榮要退休。最多十年,大概沈心也要退休了。即便是一直對韋澤非常尊敬,沈心此時還是忍不住有種怨懟的情緒。
韋昌榮又說道:“沈心,你接掌部門之后,特別要注意一件事。最近都督在思想問題上非常注重,此事絕不能有一絲差錯。”
“是關于土地國有制問題么?”沈心一直在搞軍政,對于黨政的事情其實關心有限。
“不光是這個問題。都督請了那個外國人當教員,他也做了不少報告,我認為這個人有真材實料。當然,這個洋鬼子有些話很氣人。他寫過一個文章,叫《反杜林論》。在里面,有些聽有意思的評論。這個外國人認為,中國現在的工業化時間短,所以未來發生的事情會讓當下的局面全面變化。”韋昌榮講述著他擔心的事情。
沈心聽的很認真,但是他并不能理解恩叔在韋澤都督心里面的地位,也不知道恩叔真正的主張到底是什么。聽韋昌榮說完,沈心問道:“要不要我去見見這個人。”
“去見見他很好。”韋昌榮立刻表示贊同。
沈心沒有立刻去見恩叔,他的工作也很忙。特別是人大會議上,勞動者們的代表對于韋澤提出的未來中國方向有些不安。大家都是干事的人,所以這個社會保障體系讓大家感覺到其中很多不友好的地方。
例如,基本的社會保障與福利的明確定義,讓企業與內部人員的關系從原本農業類型的人情關系變成了一種長工短工般的單純雇傭關系。在農村,長工短工其實不好得罪。特別是短工,地主得好吃好喝好招待。讓短工不滿的話,短工找個借口撕破臉,罵罵咧咧的撂挑子走人,接著在村里大肆宣傳地主如何不仁義。
事后報復,那是以后的事情。地主的工時耽擱之后,顧及面子還得暫時忍了。而現在的企業就不一樣,如果工人不能讓企業滿意,企業說讓工人滾蛋,工人就得滾蛋。國有企業比私營企業好的地方就在于,國營企業不能隨便開除工人。可現在韋澤推出的很多制度里面,隨著國營企業與工人之間的相互關系變弱,人大代表們都覺得里面不對頭。
于是工人對于社保體系的問題就直線提升,矛盾很快就集結在兩點上。第一點就是既然每個月要交十塊錢的社保,累計夠15年才能在45歲開始領取食品券。大家就要求工人可以在每個地方繳納才行。不能只是在一個固定的地方繳納。
韋澤聽了之后立刻就回想起他曾經看過的有關社保的很多爭論,其中之一就是不同地方繳納,不同地方領取的矛盾。韋澤的計劃里面曾經針對此事有過專門討論,負責建立社保體系的人對此非常頭痛。在這么一個時代,想搞跨地區的社保,隨便一件事就要動用好多的人力。例如從南京到北京的人事調動,要經歷南京單位的人事、南京單位的財政部門審批,南京人事局的人事、南京財政部門的審批和轉移。北京對口單位的審批,北京財政、人事、單位,三方面的人事審批。一個人的事情就牽扯了十幾個部門,從人事、財政、檔案。為了不出錯,這些單位需要大量的審核,蓋章,批準。
當然,對于在網絡時代生活過的韋澤,這些可以通過生產力發展,也就是計算機、數據庫、網絡來實現。韋澤有一次去北京玩,忘記帶身份證,住宿旅館被拒絕。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旅館接待人員告訴韋澤,去附近的派出所開份證明就好。韋澤就去了派出所,報上姓名和身份證號,對方通過網絡很輕松的完成了信息調取工作。
兩個人觀察屏幕上的韋澤的照片和現實中的韋澤之后,都認為是韋澤本人。然后就用A4紙打印了一份身份證復印件,把打出圖像的半張撕下來給了韋澤。一分錢沒要,派出所就解決了韋澤的問題。韋澤對此印象很深。不過在1890年12月,韋澤不認為短時間內能夠把技術拉近到如此地步。
既然做不好網絡時代的技術,韋澤就必須構架一個現有技術能夠完成的制度。也就是說,一個貨真價實的官僚體系,一個充滿了文牘主義,一個很容易就八股橫行的官僚體系。到底是官僚先把國家的理想啃食殆盡,還是技術進步能夠維持理想的先進性,并且繼續推動社會進步。韋澤覺得這個賽跑真心有看頭。
不過韋澤并沒有把這些對大家講,面對問題的時候,韋澤發揮出了驚人的耐心,他詳細把官僚體系如何建立向人大代表們做了仔細的說明。
沈心聽的認真,他也看到了,與會的那些執掌中國官僚體系大權的中央委員們一個個都露出了很沒耐心的表情。沈心發覺自己完全能理解這幫同僚的情緒,因為人大代表們提出的問題無疑例外都直指一個方向,用文雅的話說,就是要求官僚體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不同的階級,不同的階層,不同的利益,不同的屁股。沈心心里面默念著政治上的一個基本理念,若是按照人民群眾的要求,官僚體系需要以人類根本無法完成的效率營運才行。光有這樣的營運效率還不夠,國家還需要提供規模大到會讓國家破產的通訊設備才行。不管是從身為官僚一員的立場,或者是有權力審核政府財政預算的實權人士,沈心都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站到勞動人民那邊去。
沈心身邊的一個女性干部兩只手十個指尖并在一起,放在桌面下,面無表情的玩起了指尖追逐的小游戲。另外一邊的男性干部則拿出了一份文件,在上面開始寫寫畫畫。沈心一看,這是農業部有關18911894年擴充服務于退役軍人的農業學校以及學員名額的報告。上面數據很多,需要大量計算。實在是一個殺時間的好辦法。
沒有女性干部的從容,也沒有男性干部這樣充分的準備。沈心微微閉上眼睛,準備在自己的腦海里面把北美戰區的人事再給理一遍。雖然這需要的時間其實不長,不過能干點正事總是比滿心不爽的聽人大代表瞎BB更有效。
就在此時,麥克風響了幾聲,那是換人時候常見的聲音。接著韋澤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同志們,我聽說過了一個真事,我姑且當做故事來講給大家聽聽。有一個工廠車間,車間里面有一位班長,他準備好久,然后讓大家也準備好,要在一天里面干出前所未有的工作量。然后把這個工作量交給車間主任。他班組里面的同志得知此事之后,一位同志上去抽了這家伙一耳光,還罵他說,他這么做就是害人!”
嗡…,大會堂里面的人大代表們都哄笑或者嗤笑起來。而中央委員們則是冷笑,或者只是露出冷冷的表情。
那位班長的想法大家都能理解,報上去一個真實發生過的數據。如果能讓這個數據變成公認的平均數據的話,這位班長就有機會得到上司的青睞。當然,在他得到提拔,脫離一線之前,這樣的做法會不會曝光,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但是這廝的做法的確該打。
至于韋澤陛下為何說這么一個例子,大部分人都不明白。所以每個人都在等著韋澤說完。韋澤等大會堂里面安靜下來后大聲說道:“政府,公務員,的確是為人民服務的。不過他們也是人,他們完成工作也需要時間。所以人大的同志提出的要求過份了。”
這句話說完之后,人大代表們都不吭聲。沈心抬起頭,他旁邊玩指尖追逐游戲的女同事十指交叉放在小腹上,計算數字的同志合上文件。他們三人和其他委員們都盯著韋澤,臉上露出了或多或少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