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1年7月29日。○安徽,廬州。
湘軍與淮軍此時匯聚在這座城市之外,太平天國請王李開芳從淮河一線敗退下來之后就帶兵退入了廬州城。淮軍在后面緊追不舍,湘軍則是猛撲向這座太平天國在淮南的統治中心,兩軍匯合之后,將這座城市死死圍困起來。
現在城外主要是湘軍的部隊,在曾國藩大人對部隊“講道理”的地方,有那么幾個穿淮軍軍服的人。而曾國藩則是滔滔不絕的對著湘軍大部隊前面的一眾營官們高聲宣講著自己的觀點。
“我等并非不愿整頓劣紳,更不是不愿懲處奸商。只是行事當分輕重緩急,此時天下之大害乃是亂民造反。只有先剿清造反的亂民,方能從容整治各種亂象。如此順序絕不能亂!”
自打組建湘軍以來,營官乃至于整個部隊經常能聽曾國藩大人講述“道理”,乃是曾國藩的湘軍與其他部隊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最早建立這個制度的時候,曾國藩經驗不足,曾經滿心幻想的希望能夠把綠營拉進來聽“道理”。結果綠營根本不買賬,被曾國藩觸公開講述的“道理”觸怒的綠營軍官甚至發動了一次很巧妙的綠營嘩變,嘩變士兵要把曾國藩拉出來痛打。曾國藩不得已,只能帶著他的湘軍離開長沙到衡陽開始發展。
即便遭受了如此挫折,曾國藩依舊拿出了屢敗屢戰的決心,這等說道理的規矩還是維持下來。只是湘軍后來規模變大,戰線拉長,他慢慢只能寫了各種文稿發到各個部隊,讓各個部隊“自行組織學習”。
1861年初攻克安慶,湘軍漫長的戰線終于得以收縮,與安徽巡撫江忠源達成了“湘軍與淮軍聯手先奪取淮南”的戰略共識之后,湘軍的部隊得以集結,這為曾大人繼續給部隊集中教育提供了機會。
此次一起來聽“講道理”的還有湘軍系統之外的人,江忠源就帶了和春、李鴻章、劉坤一等淮軍干將在位置最好的客席上聽著曾國藩操著口湖南官話講的激昂慷慨。江忠源與劉坤一都是湖南新寧人,李鴻章是安徽廬州人,拜曾國藩為師。三人對曾國藩的話都聽的明白。和春雖然不是聽的很明白,不過他一個滿人,只要能將滿清皇帝的命令聽明白就成,根本不用懂什么漢人的道理。只是仔細聽來,和春也聽了個大概,曾國藩正在告訴湘軍,淮南還是有不少地主士紳忠于朝廷,他們現在也已經主動與朝廷聯絡。所以湘軍與淮軍賜予他們證明的文書。在攻破廬州的時候,有文書的士紳可以放過。
曾國藩講完之后,湘軍各個營官下令,很快聚集在這里的湘軍都操著湖南話唱了起來,“三軍個個仔細聽,行軍先要愛百姓;賊匪害了百姓們,全靠官兵來救人;百姓被賊吃了苦,全靠官兵來作主…”
這是曾國藩編寫的《愛民歌》,凝結了曾國藩的治軍精神,湘軍人人都要學會唱。江忠源早就知道這首歌,此次卻是第一次聽到成千上萬的湘軍一起唱起這首歌。只聽到歌里頭唱道“筑墻莫攔街前路,砍柴莫砍墳上樹;挑水莫挑有魚塘,凡事都要讓一步…第三號令要嚴明,兵勇不許亂出營;走出營來就學壞,總是百姓來受害;…在家皆是做良民,出來當兵也是人;官兵賊匪本不同,官兵是人賊是禽;官兵不搶賊匪搶,官兵不淫賊匪淫;若是官兵也淫搶,便同賊匪一條心…”
聽了這些內容,江忠源連連點頭。滿清軍紀極為敗壞,造成了很難得到百姓的支持。攻克壽州之后,淮軍進軍淮南。富庶些的地方有錢人多,對淮軍的態度還算是比較恭順,在窮困的地區,那些百姓們寧肯逃的無影無蹤也不愿意與淮軍有任何接觸。如果淮軍能有曾國藩所做的《愛民歌》里頭的紀律,怎么都不至于弄到現在的地步。
“更有一句緊要書,切莫擄人當長夫;一人被擄挑擔去,一家啼哭不安居…”一句句歌詞都深深打動了江忠源的內心。此時看著曾國藩的九弟曾國荃用極為不友好的看過來,江忠源也毫不在意了。
就在昨天,曾國荃在湘軍淮軍聯合的會議上旗幟鮮明的表示,不希望淮軍插手進攻廬州的事情。湘軍會自己獨立攻下廬州。淮軍的炮兵靠了候補道臺王啟年的努力,能夠開始量產開花彈。攻城能力大增。淮軍的劉坤一當時就反駁起曾國荃的無理要求。廬州乃是安徽地界,江忠源是安徽巡撫,無論如何都輪不到湘軍在這里說話。
最后還是曾國藩溫言請求,說湘軍已經做好了攻城,請江忠源能夠把攻打廬州的重擔交給湘軍,湘軍也能心安理得的在戰后取得廬州城內的糧草。江忠源不得不答應曾國藩的請求,而現在聽了湘軍齊齊的高唱《愛民歌》,江忠源對湘軍更有了信心。
唱完歌曲之后,湘軍就開始做了攻城準備。卻聽得遠處傳來了哭喊聲,哭喊聲越來越近,江忠源定睛一看,卻見湘軍押送了好大一批人過來,這幫人被繩子給捆成一串一串的,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
江忠源方才還在感嘆曾國藩的《愛民歌》做得好,其中一段是“更有一句緊要書,切莫擄人當長夫;一人被擄挑擔去,一家啼哭不安居;娘哭子來眼也腫,妻哭夫來淚也枯…”就江忠源的觀察,湘軍的確是自己安營,明顯沒有亂抓民夫的意思。可轉眼之間,湘軍就抓來了大批百姓。曾國藩文字功底很好,把老百姓被抓之后的慘狀描寫的極為形象,被擄來的百姓們的確是“一家啼哭不安居;娘哭子來眼也腫,妻哭夫來淚也枯”。
江忠源連忙到了曾國藩身邊問道:“滌生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國藩坦然答道:“這些都是城內亂民的親屬,我給他們待罪立功的機會而已?”
“要讓他們勸說城內的粵匪出來投降么?”江忠源問道。
曾國藩只是淡然笑了笑,卻沒有回答江忠源的問題。
此時已經快到中午,湘軍開始吃飯。百姓們還是被綁著,想來他們被抓之后就沒吃過飯。江忠源聽到老百姓里頭甚至有嬰兒的哭聲,而狼吞虎咽的湘軍對這幫老百姓根本是視若無睹。仿佛這些老百姓就是空氣。
吃完飯沒多久,軍陣中號角聲響,湘軍的進攻開始了。
驅趕著繩索串成的小隊百姓向著廬州城方向前進,湘軍的方式極為熟練。百姓們被繩索串成一串,只要有兩串隊伍稍有交叉,就會纏在一起動彈不得。湘軍卻把自己的隊伍擋在百姓隊伍之間,對著亂走的百姓連打帶踹,湘軍有效的維持了整體隊列的秩序。
百姓被帶到廬州城附近的時候尚且沒有如何反抗,見到自己被驅趕向廬州城墻,又看到城墻上密布的太平軍部隊。百姓們慢下腳步,有些百姓因為害怕,甚至開始拒絕前進。面對隊伍中不肯走的百姓,湘軍士卒立刻揮刀將這些百姓腦袋砍下。若是有成隊的百姓一起反抗,湘軍刀槍齊下,百姓們成隊的被殺死。
驚叫聲,慘叫聲,喝罵聲,江忠源目瞪口呆的看著湘軍如同砍瓜切菜般屠戮著百姓,很明顯,百姓們也理解了湘軍殺起人來不會有絲毫手軟,在死亡的威脅下,百姓反倒是老實了。只要湘軍拿起血淋淋的刀威嚇一下,百姓至少也會暫時停下所有反抗,任由湘軍驅使。
這個時代攻城的主要辦法就是穴攻,挖地道到城下,在地穴里頭放進去大量炸藥,引爆這些炸藥從下向上的炸開城墻,部隊從缺口里頭一擁而入。這原本是太平軍先使用的戰術,后來清軍也學會了。同樣,清軍用來反制穴攻法的手段,太平軍也學會了。反制手段之一就是在城外挖了深深的壕溝,挖向城內的地道不可能太深,只要壕溝夠深,地道就會暴露在壕溝里頭,無論是派兵進地道剿殺,或者干脆直接往壕溝里頭注水,水淹地道,都能阻擋地道的挖掘。
湘軍驅趕著近千百姓向廬州城外駐扎的這些太平軍正面而去,到了近100步的距離,隊伍面對著太平軍的槍口,暫時停頓了一下。被湘軍驅趕的百姓們接近太平軍陣地的時候很想逃到自家人的地盤上,可他們被繩索捆在一起,就只能扯著嗓子對太平軍的陣地上喊話。而對面的太平軍中明顯有人認出了這些百姓中的親人,他們也扯著脖子喊起來。江忠源當然聽不清楚他們在喊什么,估計著無外乎是讓自家親屬趕緊掙脫繩索的捆綁,逃到太平軍那邊。
就在此時,湘軍先把一部分百姓的繩索割斷,驅趕著他們跑在隊伍最前面。這些百姓被放開之后,幾乎是本能的想擺脫背后的湘軍。他們爭先恐后的向著面前太平軍城外的陣地跑去。一邊跑,他們還一邊扯著喉嚨喊起來。
在這些百姓組成的人墻之后,湘軍的部隊也跟著行動起來。他們繼續驅趕著尚且串成一串的百姓跟在這些百姓背后,湘軍的部隊和百姓們混在一起,城頭高處的太平軍自然無法瞄準,而正面的太平軍即便是開槍,先打中的也是老百姓而不是湘軍。充分利用百姓的形成的障壁,湘軍向著太平軍的陣地不停壓過去。
江忠源帶兵打仗這么多年,從來沒想過還有如此攻城之法,更沒想到湘軍能夠把這種利用別人親屬“打頭陣”的辦法使用的如此純熟。
湘軍對面的太平軍明顯對此也是第一次見到,人潮逼近城外陣地不足20步的時候,太平軍依舊沒有開槍。湘軍看到前列目的已經達成,指揮的旗幡揮動,完全由湘軍組成的隊列快步跟上。
太平軍眼睜睜的看著湘軍混在百姓當中沖進了自己的陣列,百姓們把太平軍的隊列沖的七零八落,太平軍也無法辨清敵我。湘軍就簡單的多,只要不是湘軍的人,就統統是敵人。也不管對面的敵人手中有沒有武器,湘軍部隊立刻大殺起來。
先是刀槍,接著就是排槍。城外的太平軍得有四五千人規模,若是淮軍與之正面接戰,怎么也得一天才能擊潰這支軍隊。湘軍就這么一舉殺到了太平軍陣中,太平軍雖然沒有遭到太大的傷亡,卻也守不住壕溝,不得不倉皇撤退。
戰斗結束的時候還不到傍晚,地面上到處都是百姓的尸體。湘軍已經把戰線推到了廬州城下。而在湘軍背后,還有兩三千廬州周圍的百姓,湘軍明顯沒有把他們放了的打算。江忠源完全想不出,湘軍下一步準備怎么“使用”這幾千百姓。
那兩三千百姓被湘軍嚴密看守起來,聽著百姓們震天的哭聲,江忠源只覺得心煩意亂。
“滌生兄,我就回營了!”江忠源對身邊的曾國藩說道。
曾國藩點點頭,他對江忠源語重心長的說道:“只有先剿清造反的亂民,方能從容整治各種亂象。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
看了看已經尸橫遍地的近千百姓,又看了看兩三千尚且沒有被驅趕上戰場的百姓,聽著他們的尖叫聲,嚎哭聲。江忠源完全理解了曾國藩所說的話。
曾國藩的手段的確殘暴,但是至少非常有效。淮軍想達成湘軍這般戰果,必然得一番苦戰才行。看著曾國藩的成功,江忠源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的確有些過于仁慈。與曾國藩相比,江忠源對起來造反的亂民同樣毫不留情,可他對于沒有參與造反的百姓則比較寬容。所以江忠源總是打不開局面。
現在看,曾國藩能夠幾年內扳回了戰略優勢,恰恰在于曾國藩敢于把打擊面擴大,這樣利用百姓攻城的熟練手段,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江忠源不想稱贊湘軍,他向曾國藩拱拱手,帶著自己的部下離開了廬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