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真心來說,藏書家祁玉昌并不想招待太平天國的齊王韋澤。藏書家普遍自視甚高,中意的是別人求到門上的感覺。而藏書家更清楚,王爺們自視更高,前來借書已經算是屈尊了。雙方根本不是一路人,沒有尿到一個壺里的基礎。
在祁玉昌看來,太平軍談不上有廣闊未來,所以也不認為這位齊王有什么特別了不起的地方。不過作為藏書家的自尊讓他拿出了與孫子有關的書籍。劉寅的《孫子直解》、趙本學的《孫子書校解引類》、李贄的《孫子參同》、黃獻臣的《武經開宗》、朱墉《孫子匯解》、顧福棠《孫子集解》、黃鞏《孫子集注》等 韋澤一開始根本就沒能看進去,祁玉昌看得出韋澤明顯有心事。這下祁玉昌就更不高興了,心情不好還來這里看哪門子的書啊!
又過了一陣,韋澤貌似沉下心開始看書,然而看了不久,韋澤竟然冷笑起來。擺明是對書里頭的內容完全看不上眼。這舉動到讓祁玉昌沒有那么反感。
讀書人么,看不起別人是最常見的反應。但是有了這個想法之后,祁玉昌突然發現一件事,他還真不知道這位齊王韋澤到底是不是讀書人。看他的行為舉止,像是個大家門出來的青年,不過很明顯,韋澤是個手握大權的。那股子能夠決斷事物的氣度實在是太明顯了。
與孫子兵法有關的每一本書韋澤都只看了一小部分就給撂下了,倒是那本《孫子兵法》讓韋澤從頭到尾看得津津有味。翻完之后,韋澤把祁玉昌叫進來問道:“祁先生,你這理可有講述帝王心術的書。”
祁玉昌被韋澤這話問的無言以對,帝王心術的書是絕對不可能出版的玩意。若是胡寫一通,那是欺君,屬于滅門之罪。若是真的寫出帝王心術,那更是誅九族的大罪。祁玉昌弄不清楚韋澤到底在想什么。他笑道:“怎么可能有這等書呢?若是王爺見到有,還請王爺不吝告訴在下,讓在下也開看眼界。”
韋澤其實也不是真的想看這等書,他只是因為李廣飛的事情感到郁悶,想找人稍微傾訴一下而已。他嘆道:“原先我也曾聽說過婦人之仁,那時候只是聽到有這么一個詞,卻不知道何為婦人之仁。現在等我做了一些事情之后,才覺得或許我這就是婦人之仁。大概就是好心辦壞事吧。”
聽了韋澤的話,瞅著韋澤失落的神色,祁玉昌覺得能夠理解韋澤的想法。他笑道:“王爺若是想學這些,何不看看《論語》?”
韋澤干笑兩聲,“《論語》講修身,我暫時還沒辦法把這修身與治國合二為一。據說是宋朝宰相趙普開始的。我實在是辦不到這些。”
“王爺,在下倒也讀過幾本書,就在下所看,實在是沒看到哪里真的記述說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的事情。”祁玉昌忍不住答道。作為藏書家,祁玉昌讀書甚多,歷史掌故也遠比韋澤知道的更多。聽韋澤說起趙普的事情,祁玉昌很本能的就開始反駁起來。
“哦?”韋澤來了些興趣,“若是連這句話都是后人穿鑿附會的,那讀《論語》作甚?論語是士大夫們讀的書,我手下既沒有士大夫,我也不想培育出一群士大夫。”
祁玉昌聽韋澤把不用士大夫說的如此明白,他倒也有了些興趣,“王爺,你若是不想用士大夫,你又準備用何人呢?俗話說出將入相,論語都沒讀過,何來出將入相?”
“哈哈,”韋澤笑道,“出將入相的人是有的,我們必須承認,歷史上的確有不少出將入相之人。在下上馬治軍,下馬治民,也算是出將入相。只是在下覺得能把事情做完,已經是無比艱難,這出將入相讓在下如做針氈。而祁先生所言,仿佛出將入相乃是什么快活事情一般。在下覺得呢,這等人就如窮困的農民在冬天聊天,說皇帝此時在干什么呢。有人說,皇帝一定圍著火爐吃芋頭。而另外有人說,那皇帝也得先拿著金斧頭去砍了柴火才行。”
韋澤這話說的尖酸刻薄,祁玉昌想笑卻笑不出來。他問道:“王爺,既然你覺得出將入相如坐針氈,那又何必不放手呢?”
“嗯…”聽了這個問題,韋澤皺起了眉頭,過了片刻他眉頭一展,笑道:“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覺得如坐針氈,若是不讓我做這些事情,我就覺得生不如死。兩相比較,還是如坐針氈更好些。”
聽了韋澤的解釋,祁玉昌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笑了兩聲,聯想起韋澤前面所說的事情,祁玉昌按捺不住,大笑出聲。韋澤也不以為意,他原本心情就挺糟糕,現在能和人說笑,情緒倒也得到了釋放。看祁玉昌笑的開心,韋澤覺得有趣,也跟著笑了幾聲。
這下祁玉昌不知如何,竟然笑停不下來,最后甚至笑的前仰后合起來。好在祁玉昌總算是四十歲左右,基本城府還是有的,在笑到不可收拾之前,他總算是收住了笑意。掏出手絹擦了擦笑出來眼淚,祁玉昌對韋澤說道:“韋王爺,在下失禮了!失禮了!只是從來沒聽過您這等地位之人能把話說的如此可憐,又能把話說的讓人相信的。如坐針氈和生不如死,在下佩服的五體投地。受教了,受教了。”
說了這些之后,祁玉昌又怕韋澤不理解,他繼續解釋道:“在下有這些藏書,的確是覺得如有寶山。不過因為這些書遭人刁難的時候,擔心這些書被損毀的時候,又覺得這些書乃是禍害,有時甚至生出沒有這些書就好了的心思。不過正如王爺所說,有這些書的時候,在下是如坐針氈,若是沒有這些書,在下可就是生不如死了。”
韋澤對此并不在乎,他讓祁玉昌坐到自己對面,“人說殊途同歸,做事的人都一樣。方才看孫子兵法,見到一句話,故曰:勝可知,而不可為。回想《論語》與《道德經》里頭都講了這個道理,可知,而不可為。”
祁玉昌沒想到自己面對的這位太平天國的王爺竟然是真有學問的,更看得出他是辦過不少大事,在不少事情上的認識是祁玉昌從所未見的水準。他干脆與韋澤談起對書籍的看法。
比專業知識,這時代不少人都遠比韋澤水平高,特別是那群歐洲的數學家。但是比眼光,比對歷史的感悟,這時代只怕很少有人真的比韋澤強很多。
韋澤隨便撂出一句“中國人是有信仰的,我們信仰的就是歷史。”再輔以“我們為什么要信仰祖宗呢?因為我們是唯物的!”最后再扔出“我們其實可以想一下,既然我們每一個人的父親家都得有男孩,母親家都得有女孩,還都得成長到能夠娶妻生子的年齡。想象那些天災,我們每一個人的出生都是奇跡!”
這些道理,這些說辭對韋澤來說什么都不算。但是對祁玉昌而言,這些言辭思路后面帶出來的世界觀實在是遠超他能想到的高度與深度。在韋澤向祁玉昌描繪出一個世界的時候,還點出了祁玉昌在歷史長河中的立足點。韋澤大放“王八之氣”,祁玉昌還真的有想膜拜一下的沖動呢。
當然,這也因為韋澤乃是太平天國的齊王,位高權重,手下兵強馬壯。若是沒有這些現實做基礎,韋澤談這么一圈虛的,絕對不會有這么強烈的效果。
談了這么一番之后,祁玉昌也知道了韋澤的煩惱,他建議道:“韋王爺,你若是覺得屬下不能理解你的所作所為,不妨就和他們直說。而且在下讀過些書,書上講恩自上出。既然韋王爺知道勝可知,而不可為的道理。那自然是知道玩弄市恩不行,可若是無恩,更加不行。在下還請韋王爺想想穆公失馬與絕纓之宴的故事。”
祁玉昌的提醒還是相當有水準的。不管怎么樣,在李廣飛已經死定了的現在,韋澤已經不能再就此事對部下進行處罰了。此時需要的一方面是確定制度,另外則是安撫人心。有了思路之后,韋澤覺得這次前來也算是有些收獲。
離開的時候,祁玉昌忍不住詢問韋澤的官邸在哪里。韋澤笑道:“祁先生若是想找我,就得去廬州才行,我可不在天京城內住。”
聽到這個祁玉昌也不再多話,分別之后韋澤也沒有在天京城久留。他索性在晚上出發,趁著月色行船,直奔廬州而去。
三天后到了廬州,韋澤立刻將參謀部的眾將聚集。等帶著木枷、腳鐐的李廣飛被拖上來的時候,不少人的臉色都變得相當難看。
“諸位兄弟,我想和你們說一件事。你們知道打官司么?”韋澤說道。
眾人有的點頭有的搖頭。
韋澤點點頭,接著說道:“百姓去打官司,得找老爺斷案。那么我們這些兄弟,說起來都是老爺啊!那咱們之間若是有人違反了軍法,那該如何處置呢?”
這下眾人面面相覷起來。
韋澤也不想賣關子,他直接撩出了答案,“官司還是得打,我們雇一些人來給我們斷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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