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生仍在空中。
不是喜歡飛,而是不知怎么下去。
金字也已不見,紫風淡柔輕繞,她想著收,又怕收得太快,把自己摔死。而且,她還吊著一顆心,怕毒舌男突然再來一招,看似平和的景象只是幻覺之類的。
總之,一時之間,躊躇不落。
這時,天梯上出現兩列十一人,為首正是亭中云霧遮面的女子,因她的衣裙與另十女不同,要華麗許多。
“恭喜各位今日功成,無論來客,還是歸客,能上這梯進那門,從此就是同鄉人。門只開半個時辰,請盡快上天梯--”她的聲音比之前和蘭生說話時,清冷些,卻明亮,傳得很遠。
蘭生俯瞰,但見山腰兩側的人數占了大半,行動也整齊,排成兩個長隊,往天梯走去。然而,各處零星分散的單人或兩三人,看得出困惑或猶豫,還有沒搞清楚狀況的感覺。她這么觀察了一會兒,驚覺排成兩隊的人應該是天玄道弟子,所以才那么快就適應了異象,從容不迫有秩序登梯。至于那些散客,大概就是能者了。他們沒有領袖,常年,甚至幾代逃亡躲命,不知前因后果,不容易輕信他人,這種分秒必爭的時刻,恐怕云里霧里,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只是觀望。
老實說,她不知道對方如何做到的,將各地的人同一時間集中在一座山腰之上,而且她還沒得到能者的名單。但用一句最不靠譜的話來說,一切就看緣分。人選問題上,她估計也不能提反對意見,只能隨對方的意。畢竟那是他們的地盤,她又不去,怎么可以指手畫腳。不過,她費了這么大勁,連命都差點豁出去了,總不能讓天玄道一家占盡便宜。
于是,蘭生朗聲道。“大榮能者出風族。我們本屬天門之后。世道滄桑,客鄉已成敵鄉,天下不容異族。而天門將永遠落鎖。你們別愣了,快快登梯。”
她最想說得是,她容易嗎?累得全身無力,心口疼。他們還居然給她犯傻。
悄風立刻卷了話去,送往每個角落。能者們的身形齊刷刷轉向空中的她。
一人作長揖,然后一個接一個跟著,長揖不起。
一人大喊,“送我歸程。銘記風恩,千載萬世,唯我風主。”
“送我歸程。銘記風恩,千載萬世。唯我風主。”齊聲誦,復直身,孤零零的身形們漸漸聚到了一起,成為合抱的一群,往天梯走去。
風忽大,將連聲不斷的能者呼號提升,再震天宇,令天玄道的兩長排人上梯的步子都停了,回頭張望。
蘭生沒有一點得意的心情,相反,有點失落,有點酸楚,頭一回覺得,要是自己多為能者著想些,自己能再強大一些,他們或許不用像逃難似得離開。而她并不值得這些人銘記,她所做的,為自己的成份更多。
“蘭生。”
誦別聲中,鄔梅的聲音突然傳進蘭生的耳中。
她顧不得再胡思亂想,連忙四下張望,發現腳下四周也立著不少人,還都是再熟悉不過的面孔。她娘和桐真吾師徒三人,正笑望著自己。而她爹南月涯躺在竹架上,面色慘白,似乎昏迷。金薇和玉蕊圍在南月涯身邊,雙雙流淚。她們不知爹詐死,這么見面,又突然,又傷懷。
“娘…”她一聲喚,未完,眼淚又下,似乎要把這輩子的眼淚在半個時辰中流完。
手心蜷團,想下去,但這回,真是不能心想事成了。
“只有想回去的人,才能在那里。”聲冷,就在她身邊,“你爹娘都在下面,你若改變主意,就可以和他們一起。”
蘭生一偏頭,看見那張妖美的俊顏,這才放心將身體的重量靠上去,“不管你為何能出現,我要謝天謝地。”雖不知自己此時看上去怎樣,但真心累,連呼吸都堵悶。
“死撐。”泫瑾荻淡道,身體微微向后讓,但又停住,任蘭生靠懷。
蘭生未察覺他的怪異,輕笑一聲,繼而望下去。
鄔梅也還在望著女兒。她百感交集,完全沒想到蘭生終于成為真正的風者,將風的力量發揮到極致,為能者找到了重返的天梯。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但知這回的分別或許真是永訣了。她眼中淚水打轉,卻比女兒還倔強。她怕一旦哭起來,就走不了了。可是,涯哥的病和她體內的毒,大榮無解,只有去那里,或有生機。
蘭生和鄔梅一樣清楚,遂用袖子擦去眼淚,緊緊抿住唇,在空中跪下一拜,直起身已目光堅定。
“娘為女兒做到了最好,女兒卻不孝,只能送您到這兒,保重。”
鄔梅張了張口,似乎還有話要說,最終卻含淚笑著,欣慰點頭,轉身扶起金薇和玉蕊,請桐真吾師徒們抬著丈夫,頭也不回得往云梯走去。
母親和女兒的緣分,永遠不會斷絕,即便以后再不能相見,心中都記掛著。她這輩子,為了復仇,犧牲很多,唯有這個寶貝,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為了女兒活命,她做了不止一件有違天道的事,包括幫六皇子換魂。也許終有一日,她會遭受懲罰,但無妨。她是一個母親,愿意為孩子犧牲自己的一切,無怨無悔。
“大姐…”玉蕊泣不成聲。
她救不了爹,也救不了梅姨,而比起金薇關心能族能者,一心只為大榮百姓,全然不知能族事。莫名發現自己到了山中,又是天梯,又是天門,還看到了以為已經不在人世的爹和梅姨,驚了又驚。
蘭生看到兩個妹妹,倒不驚訝。她們都是能族之后,不但資質高,品性也出色,自然是那里中意的人選。沒時間和玉蕊解釋,她看一眼金薇。
金薇明白蘭生的眼神,面容沉著,“我不走。”
玉蕊雖然吃驚,但她不傻,一大群人在登梯,大姐向梅姨拜別如永訣,是要選擇留或去的時刻。她幾乎想都不想,拉住金薇的手,安靜地搖了搖頭。
兩人影像成虛,從原地消失了。即便有機緣,還有選擇權,蘭生對泫瑾荻道,“你說想回去才能著地,但金薇玉蕊并不想回去,卻也著地了。還有,你又不是能者,怎么來得?”感覺古怪了,盡管目前的全部,都很古怪。
泫瑾荻尚未作答,又有人喊南月蘭生。
今日,是要反復告別的日子,直到她的風者身份完全卸下,從此安心作南月蘭生。她循聲向后望,玲瓏水榭的亭子三度出現,亭邊是車非微和柴鬼,兩人各扶有花一邊,那丫頭哭得極丑,癟嘴,鬧著不走,象個任性的小孩。
“若她不自愿的話,沒人可以強迫她,除非打昏她。”泫瑾荻涼涼道。
蘭生苦笑,往亭子那兒走,卻始終滯在半空,沒辦法更近。
“南月蘭生…”有花才氣急,下一秒就氣緩了。
車非微收回手刀,對蘭生表示無奈,“她一明白過來就吵著要見你,現在既然見到了,還是安靜點吧。而且你也聽到了,不昏可沒辦法。”
也許是因為早有準備,蘭生心中雖五味陳雜,卻沒有拖拉,“車非微,我沒別的要求,你要是真討厭有花,等她傷好,就各走各路,別再招惹她。這丫頭,和我情同姐妹,個性也是強得很,絕不會巴著不喜歡她的男子。”
車非微卻不領情,溫柔暖男的外套一旦脫去,亦冷傲,“我答應會治好她,但等過了那扇門,今后我或她的事,蘭大姑娘是管不著了。”
對柴鬼道聲走,車非微自己將有花背起,大步而去。
本來很傷心的,但被車非微氣得顧不上傷心,蘭生瞪著越來越遠的背影,只能無言。她是不是所托非人?那邊,等待有花的,不會是一個悲慘世界吧?要知道,這丫頭跟小姐的脾氣一樣大,吃什么都絕不吃虧的性格。
“你要是擔心,何不跟去?況且,你爹娘也去。”泫瑾荻冷然的語氣,吹向蘭生耳畔。
蘭生終于將注意力放回這個男人身上,抱臂,瞇眸,“你夠了沒有?裝我丈夫裝出念頭來了?”要不是她真累,一時疏忽大意,怎會讓他占到這點便宜?“可惜,除了一張臉,再沒有一處相像。”
墨彩的眼線褪去,冰冷的眸子敷霜。
蘭生大膽與毒舌男直視,但想這一百八十度全方位無缺陷的面龐,其實也有缺陷,跟石頭雕像有一拼,看多兩眼就身心俱疲。
毒舌男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肘,兩旁風聲呼扯,竟是極快向天門飛去。
蘭生大驚,“你做什么?放手!”
“風王當年留下,已是錯。你力量如此之強,留下豈不是又犯了同樣的錯?我改主意了,你要跟我們回去。”他施展石浪,并非最后一關考驗,而是率性所為,料定她會挫敗認輸,但想不到,她的風力超乎想象,不但擊碎石浪,居然還將云梯和天門吹現,直接跳過了最后關卡。
蘭生沒在意他話語中透露出的高大上,但一甩手,用紫風掙脫鉗制,神情毫無所懼,“不去,有本事再打。手下敗將,何以言勇?”
死也要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