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火大了!
當然,皇帝本人并沒有這么說。他近來越發沉迷競技,不管是酒宴,樂宴,還是美人宴,都喜歡擺在原來的月華殿,而且徹日徹夜不出來。百官的折子由閣部挑選要緊的,安少相再親自送進去。所以,皇帝發火這件事也由安少相傳達,回到閣部就請了三司過來。
京欽天冷冷掃一眼遍落地上的折子,再看安相一副不打算訓兒子的垂眼神情,決定開口,“莫非甩一地折子也是皇上的旨意?如若不然,安世侄這么做可就有點過分了。你雖與我們官階齊平,但我與安國侯與你父親同輩,說起來就是你長輩。”
安鵠坐在書桌后面,正接過小吏遞上的最新一本折,似乎沒聽到京欽天的話,但念,“蘭王妃案雖證據不足,對皇族名聲的損壞已為既成事實,國法不懲,家法難容。吾等為圣上家臣,懇請圣上削去南月氏正妃位,族譜除名,貶為庶民。”
京欽天皺了皺眉,“既知證據不足,國法家法都不可輕率。”
安國侯出了名的沒作為,沒想法,隨大流,因此附和京欽天,“京大人說得對,物證是死的,尚有疑點,而人證有利于蘭王妃,可以說,無罪的可能更高。蘭王妃為皇子正妻,六皇子封王后,更是一品命婦,有冊有儀,怎能隨意削她的妃位?”
“聽說安世侄少時與蘭王妃青梅竹馬,蘭王妃出事。應該會幫她才是。”京欽天卻看到安鵠面露譏峭,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京大人說得雖不錯,但本官一向公事公辦。蘭王妃案在民間影響惡劣,連累皇族其他成員,甚至皇上圣名都被嘲笑了。蘭王妃也許沒殺人,但肯定行為輕率,否則怎會導zhì如此荒唐的結果。而且,死個道士本來也沒什么,偏偏讓那么多人看到不堪的場景,以致流言四起。如今就算我們想壓下去。百姓也不愿意。”安鵠好一個公事公辦,說著說著又成了官場現形,“皇上繼位之前,國庫空虛。連年遭逢天災。無知愚民現在卻將這些錯歸到皇上身上。怨聲載道。兩位大人,難道你們以為此事只關蘭王妃一人么?大錯特錯。蘭王妃身為命婦,行為失檢不當。不懲不足以平民憤,更是雪上加霜,令天下人質疑官官相護,只要是皇權親貴,殺人無罪。我們身為天子之臣,應為天子分憂,只要能保護天子,要因時制宜,以蘭王妃案立一塊明鏡高懸,平定不安的人心。”
沉默半晌的安相終于開了口,“要借懲罰蘭王妃的機會,讓老百姓認為朝廷仍公正,皇上英明無比,重建他們的信心。你倒也不必繞圈子,京大人與我兩朝為官,安國侯輔佐三代君王,難道還聽不懂你的意思么?”
安鵠面對父親亦沒有謙遜的姿態,目中幽暗,話語無溫,“聽得懂就最好了,請三位大人盡kuài結案,別辜負了皇上的信任。”
安相轉身就跨出兒子的地方。
京欽天隨后跟上,不無諷刺,“安閣老真是生了個出息的兒子,看他指點江山的氣定神閑,本官就覺得自己老了,無法同年輕人的魄力相比啊。”
安相神情平淡,“聽說京大人的大兒也十分出色,不必妄自菲薄。不過有句話倒是說對了,我們老了,該給年輕人讓出位子來,更有魄力得幫皇上治理大榮。”
京欽天慢慢停了步,看安相走遠,聽安國侯走近,不禁冷哼一聲,“自己的兒子都管不了,還好意思說別人的兒子,好歹我兒不至于壓過老子去,也不敢在老子面前頤指氣使。”
安國侯與京欽天是親家,自然互幫互助,“安鵠是庶子,據說沒少受安相夫人的氣,還有那些嫡兄嫡妹,誰將他當了人看?朵蜜說,安皇后未出嫁前,可沒少欺負他。安家人大概沒料到他這么好命,得到三皇子的賞識,青云直上,年紀輕輕,與老子平起平坐了。”
京欽天卻冷著神情,“安鵠狼子野心,南月涯待他視如己出,為他進官場打了多少關系下了多少工夫,但他一進官場就忘了那位先生了。南月涯失勢時,他外調為官,一分力沒出。南月涯死后,不但沒有盡到弟子孝道,居然還讓人開棺驗尸,怕他師父詐死。再看他待他親父的模樣,我不由毛骨悚然。此子不知忠孝,不知恩德,安家遲早都會死在他手上。‘
“不會吧,若無他力薦,安家怎出得了皇后?‘安國侯持疑。
“又不得寵又不得權力,如同擺設,這樣的皇后不當也罷。況且,今時今日對我們都能擺那么大的架子,皇上就信他一人,憑他一句話定能改變妹妹的冷宮命,為何冷眼旁觀?‘以為對付了大國師,就能代替成為先帝第一信任的人,京欽天沒想到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新帝不信占卜卦算,也不理朝政,都交給安鵠決策。安鵠則只信任自己提拔上來的人,最近開始討論革新朝廷官制,欽天監眼看要淪為只管祭祀儀式的無權小司。
“這個越是近臣,越要小心這種事,弄不好會失寵的。”安國侯說了句公道話,“親家,蘭王妃這事還是照皇上的意思辦吧,拖了這幾日,惹來多少催罰的折子,怪不得皇上生氣。要說判蘭王妃完全無辜,也有點勉強,畢竟人死在她那間屋子里。退一萬步說,就算蘭王妃真是被人陷害,必定是后宮那幾位。不管是哪一位,咱們都不好得罪。我兒今日在宮里陪皇上賽競,我已讓他探探皇上的口風,一有消息,我就告sù你。”
“也只能如此了。”京欽天嘆道,“本不是我想替蘭王妃伸張什么,只覺得削正妃貶庶民都太輕,但偷奸殺人卻是死罪。”他想要往不利于南月蘭生的方向查案。
安國侯雖沒作為,不是人傻,恰恰是聰明,怎能不知京氏南月氏的仇怨已久,加上他家那位兒媳婦與蘭王妃的爭鋒相對,但也只是裝不懂,笑道,“要說好兒子,還是暮世侄。聽說他請到怪才潘越為你作畫像。潘越的畫千金難買,更不說為人畫像了,這份年禮就是孝心無價,犬子不及他萬分之一。”
京欽天提都不提朵羲函因愛寡婦而冷落女兒的事,反倒心情真好了些,“那小子也就銀子多,不過還能知道對不起他老子,想得到討好,我就讓他過個消停年,暫不提讓他為官之事。”
兩個當爹的,一個假客氣,一個真不客氣,所以人心是世上最難統一的東西,各為各打算。不過,京欽天不知自己一點不了解兒子。那個兒子不是不想當官,而是不想在老爹手下當官,跟安相的兒子其實很像,只不過良心好一點,不當面打擊老爹,而是領著一幫士子學者大搞地下活動。
京暮的神仙樓,是地下活動的總部,忙得不亦樂乎,整日不是罵朝廷,就是寫策文求革新,時而上聯名書讓官府頭疼。因此,神仙樓稀客不少,伙計們個個練就火眼金睛,看到乞丐都不會怠慢,更何況此時此刻這位獨客,穿得尋常錦袍子,但面相俊彩生輝,氣魄不凡,點名要見老板。接待的伙計領客上了二樓雅座,便毫不猶豫通報了京暮。
京暮出來一見,作勢拍伙計腦袋,“榆木榆木,好歹問了名姓再來請我,無名小卒要見你家老板,你都來請的話,你家老板還有空打算盤計工錢?”
伙計吐舌,正想道對不住,卻見老板仍是走了過去,坐姿雖不客氣,顯然卻不是真不想見的客人,當下抓抓頭,可不敢說老板任性,默默下樓干活去了。
“何必呢?對我有氣,卻對伙計撒。”客為泫瑾荻,今日卸去皇貴寶氣,來訪老友,“我頭回來,給我推薦一下你家招牌菜,還要上好酒。”
“先讓我看銀子。”京暮圓腦袋晃,圓眼珠轉,“我這兒誰都招待,就是不招待吃白食的,除非我請來吃白食。”
泫瑾荻看了京暮一會兒,“你認真的?我堂堂一個王爺,難道還能吃霸王餐?”像他媳婦當年?
“就是你們這種皇親國戚才麻煩,吃飽喝足了,付賬時就說,平時都是小廝管事帶錢,一個人出來就忘帶了,讓伙計上門討。你說,我一個小飯館的伙計,上王府門口,討得不是銀子,是板子了。”敲著桌子,攤開手,“沒錢就別說話了,王爺滾好。”
一錠金稞子,放上京暮手心。
京暮咬一咬,收進腰間荷包。
泫瑾荻搖搖頭,“嘖嘖,瞧你這貪相,誰還能想起少年第一才子之名。你做生意,我也有買賣,你怎么就成奸商相了呢?”
“放屁!你親自做買賣嗎?你親自帶伙計嗎?你親自打算盤嗎?”京暮不能饒他。
然后,京暮目瞪口呆,看對面那位從腰后拿出一個小算盤,噼里啪啦打了一番,手勢熟練,念多少數,打多少數,結果絲毫不差。
“有資格跟你談買賣了?”泫瑾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