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無垠,白。
寒冽撕空,喧囂,冷。
白是青白,冷是僵冷,最浪漫熱情的詩人,身處在此情此景之下,也無法寫出煽美的詩句,必帶孤涼寂寒和綿綿無期的頹然。空曠的雪原,幾乎扼殺一切活物,連最長壽的樹都畏懼它,卑微臣服在遙遠的一角,除了等待冬的天敵,什么也做不了。
“咱北關大雪原,只有王者和狡者,還必須是出色的獵手,才可以征服,如天空翱翔的蒼鷹,樺林優雅的白狐,山崖呼嗷的孤狼…”
然而,就在飛鳥絕走獸無的寒林中,竟傳出人聲,蒼勁有力,聽得出與年齡相符的沉穩。
嗷嗚——
“媽呀!真有狼!戒…戒備!”鏘鏘有聲,慌亂無章。
冬陽直穿枯冷的白樺林子,無力落亮一片斑駁褐地,照映出兩頂雪帳,五個人。這些人穿灰白的厚冬袍,戴一款的白絨長耳帽和牽脖手套,厚袍直襟,里面一色軟甲。那些本圍坐著的人,此刻站起四個,手中持刀,身形像黃鼠狼的脖子滴溜溜轉,神情慌張向上方看。一個立在石上,看著下面那幾人,翻個白眼,一臉看白癡的嘲意。
“誰他媽生了你們幾個蠢蛋!連真狼叫假狼叫都分不出來?”蒼勁沉穩的聲音變得粗暴,出自一位大胡子漢,“奶奶的,就算有那么一匹狼要來,戒備個屁呀!我們人不多,但個個前鋒好漢,還怕畜牲?平時白練你們了,是不是?吃飯個個抱飯桶,一年多前根根豆芽菜似的,如今看上去膀大腰圓,敢情都他娘是肥膘!等巡完這趟,回去看我不練廢了你們不可,省得給咱狼營丟人現眼!”
“隊長。咱不是頭回出來嘛,給個機會。”叫戒備的家伙長著秀氣的五官,笑得諂媚,收了兵刀。跑進帳中捧出一個碗,又顛顛送到大胡子跟前,“隊長,天寒地凍,趕緊吃點肉干潤潤喉。”
“你個馬屁精。”隊長大剌剌拿過碗,又對空吼一嗓子,“阿風,你小子還不給我滾出來!當我耳聾啊!一聽就是你嗷嗷叫呢。”
石上那人再翻一記白眼,想自己堂堂昆侖劍宗弟子,竟跟這些小兵蛋子混在一起。真是——他娘的——衰啊!
秀氣臉聽了,立刻叉腰跳轉身,“原來你小子耍壞!趕緊給隊長滾出來!”
聲音一層層在林中鋪開,卻半天也沒出來一個人。
秀氣臉深吸一口氣,準備來個獅子吼。“景——”脖子一涼,低眼看到一把鋼刀蹭皮,嚇得靈魂出竅。
“馬秀兄弟,叫我?”妖笑,嘶嘶沉。
馬秀聽出他的聲音,這才定了心,咬牙道。“景風,你從哪兒冒出來的?”他這么好的耳力竟沒聽見!
撤刀,走前,皮帽子下一張墨彩妖眸的華美面相,指指馬秀身后的樹,“不是冒出來。是跳下來。我在上面半天,看來要對付你的順風耳,高處就行了。”
景風。瑾楓。泫瑾楓。
“景妖怪,戰場上你到哪兒找樹去?”切,馬秀擦擦鼻子。鄙視妖男。
“戰場上,你的順風耳狗鼻子賊爪子也派不上用場。”泫瑾楓是不會吃虧的。當兵這么久,別人都變了黑炭,但他怎么曬也不黑,反而五官棱角更分明,刀削還妖。不過他自己知道,身體已經完全沒問題了,可比柳夏的健碩。
泫瑾楓不忘拉好友,“是不是,柳夏?”
“屁!”馬秀跳起,但跟這倆高大的北人比,南方出身的修長就變得不帶勁,“打仗可不是逛江湖,武功高了不起啊,來個車輪戰就累成死狗——”
嘶——馬秀的冬袍破了一道大口子。
柳夏淡淡收起劍指。
大胡子隊長瞇眼瞧。這些小子入伍一年,新兵蛋子,屬于同期中最出挑的士兵,組成一隊,調入前鋒狼營不久。上官把這回新兵隊吹到天上去,他可不信。本來新兵不夠資格巡原,他還是把他們帶出來了,看看這群小子的本事。誰知道,六個當中就有三個刺頭兒。
這個叫馬秀,標準的混混,嘴巴抹了蜜,腳下抹了油,膽子針尖大,逃起命來,卻是誰也跑不過他。但就這么個人,腦子活絡,人緣好,新兵老兵個個對他掏心挖肺。平時大家有個糾紛爭鬧,他出面都搞得定。他還有一雙靈耳,能聽很遠。一只狗鼻子,兩里外聞到今天菜色。兩只快拳,出其不意制敵一招之間。
景風,那張臉就是妖禍,出趟營身后能跟回一溜串姑娘,哭天搶地要嫁他。撇開臉不說,當兵態度還是很認真的,一開始看著嬌生慣養,練起兵來玩兒命,別人做一遍的動作,他能做一百遍。但性格上毛病太多了,陰險,要么不說話,說話也不算話,騙起人不負責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拿家書一項來說,營里每個人每兩個月能寫一封信出去,偏他說家有新媳婦,每月必須捎兩封。將軍不同意,好,他就發桃花,自請天天看營門,故意穿小一號的兵服,完美的身材完美的臉,引得一群姑娘在營門口要扎營,又惹得一群難得見到姑娘的兵小子們無心當兵,吵著要退伍,雞飛狗跳。結果將軍沒法子,只能改了營規,每人每月能送一封信,這小子才安生啊。
再說石頭上這個叫柳夏的,真是差不動的主。新兵操練是啥玩意兒?人家從不參加!非要他去?好,打得過就去!結果,連將軍都敗給他了,從此成為北平軍帳下最最自由散漫的兵。但他一腔正義,剛來那會兒聽說有馬賊搶糧,一人請命,把二十來個馬賊全部活捉。將軍能不把他當寶?
唯一能和柳夏說得上話的,就是景風。兩只都我行我素,但兩只并一雙,軍營無敵,居然還有不少甘心情愿給兩人當小弟的人。馬秀偏偏和這兩只不對,如今湊在一隊人里,天天較勁,時時爭王。出來三天。大胡子度日如年。
“你們仨!吵屁呀!小仨口,打是親罵是愛?娘的,有點男子漢沉默寡言的樣子,行不行?統統給我閉嘴!再吵。老子動軍法啦!”他火大,一天說不上幾句氣爽的話,就讓這三只攪和好心情。
“老大。”泫瑾楓漫不經心道。
“老大!”馬秀短促一聲。
柳夏才張口,大胡子吹胡子,“喊屁哪!要拉屎,自己去,不用跟老子說!”
“有商隊來了。”自打進了軍營,粗言穢語聽到麻木,歸結為士氣豪風,泫瑾楓自己有時也會來兩句。
“很近。馬蹄訓練有素,不是普通商隊。”只有給馬秀一瞬間的清靜,就能聽到遠音。他說完不是普通商隊,對泫瑾楓挑挑眉,炫耀之意。
泫瑾楓頂轉馬秀的腦門。“別惡心我,軍里沒女人,也不至于看上男人。”
馬秀作個嘔吐狀,誰惡心誰。
柳夏跳下大石,“正南方,不滿三十騎,商旅打扮。”
大胡子還沒反應。泫瑾楓就道,“十日前收到飛鴿傳書,說武州有人販子出沒,拐搶了不少工匠和婦女,卻忽然失去蹤跡。武州離北關不近,但照時日來算卻是很巧。而且關外近來出現較多的大榮工藝。又不似通過正常貿易傳出去的。”
馬秀擦擦鼻子,沒唱反調,“極有可能。我看過文書,那群販子個頭高大,說當地語。卻很生硬,行事十分彪悍。還有,坐騎也是關外種。”
柳夏道,“跟去看看。”
泫瑾楓點頭,“走。”
三人迅速入帳,其他人也連忙跟入。
大胡子一人在外,瞪圓了眼,“這群小子,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老大?”說罷又笑,摸摸胡子,也收拾去了。
雪袍在雪原里移動,已經尾隨那支商隊走出十里,眼看就要天黑。雪原的黑夜,如果沒有可靠的棲息地,是非常危險的。不知何時而起的大風雪,還有夜行而出的黑暗王者,狡者和獵手,隨時能悄聲無息吞沒一條性命。
雖然一路跟蹤已確認商隊大有問題,但大胡子作為隊長,做出趕回大營再組織救援的決定。可他這回帶出來的,是刺頭。刺頭的作用,就是專挑這種時候來哽人喉嚨的。
泫瑾楓先刺,“馬秀不同意。”
馬秀是不同意,可讓泫瑾楓說了,當然想鬧鬧別扭,“誰說我不…”
泫瑾楓不讓人說完的陰險隨時冒,“馬秀兄弟是追蹤高手,在這種氣候下都覺艱難了,如果這時我們回去,茫茫雪原,根本不可能再找得到這些人。”
柳夏極為干脆,“要回你們回,我自己去。”他要救人。
“老大,總不能讓柳夏一人去,你去搬救兵,我同柳夏跟著,沿路做記號。天黑了他們也走不遠,很快就會扎營。”泫瑾楓說完,有意瞥馬秀一眼,“膽子小的千萬別跟來。”追柳夏去了。
馬秀看看大胡子,又看看柳夏和泫瑾楓的背影,心里天人交戰,他最討厭武力解決問題,偏偏那兩個家伙打起來玩命,但要是不去,就覺得自己今后再抬不起頭了。
“…他們沒我成不了事,我也去。”他走兩步又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