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鵠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蘭生想起來了。
初見安鵠時,她對他真是一點記憶也沒有。后來聽寧伯說,安鵠自小從師南月涯,在南月府里住得日子比他自家還多,和她確實常在一起讀書寫字,久而久之成為人們開玩笑的青梅竹馬。盡管如此,她什么都想不起來。
現在,那個幾乎看不出男兒模樣的安鵠,悲絕站在桌臺上望著她,她腦海中涌上了和他的兒時片斷。那時,他的神情就是這樣悲慟的,他的目光就是這樣痛絕的。他是安家庶出的子孫,如果平凡一點笨一點,也許還能安寧度日,但偏偏聰明偏偏驕傲。這樣的出身,不甘于平凡,就容易當別人的眼中盯肉中刺,就注定要受許多痛苦磨難。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會不遺余力磨圓他的傲骨,直到他甘于自己的命運。她記得,他每次從他家里來,就會帶一身遍體鱗傷,她從她娘那兒偷來的整瓶藥用兩次就見底了。她記得,他咬牙切齒發誓要超越他長兄,有一天當上安家家主,將那些欺他的人送進地獄。
也許,她沒能想起他,是因為他再次出現時那么溫“馴”,身上沒有一根童年時的硬刺了。他是南月萍的鵠哥哥,是她娘親口中富貴也平凡的安相三子,中規中矩。
當然,她對中規中矩這樣的做人姿態一點意見都沒有,就像她前世低調忍耐孤傲,卻發現人生一路慘淡,今世因此圖變一樣。不笨,才變。
“誰讓你停了?”十一點方向,一個本來笑得趴窗欞,十七八歲的女子,模樣雖俏麗,面相卻驕橫,“你這回能不能考上兩儀院。還在我手心里攥著呢。跳!不然滾回四象館當先生去!”
蘭生的目光已經清冷,中規中矩變成偽娘娛樂,她表示自己有點心思狹隘,無法接受。但接受不了,不代表她會做什么,只是要倒走出去。安靜地不看,對安鵠也許就是最大的幫忙。
“欸,等等啊,我還沒說完呢。”“貴”丫頭拽住蘭生,“你新來的?笨兮兮的。”
丫頭不悅的聲音有些刺耳。惹了那群花兒朵朵看過來。可多數也以為蘭生是女婢。正要將目光收回來。
“衣裙顏色看著像,式樣卻不同,這位姑娘不是蜂橘屋的女婢吧?”白癡花中有一朵長腦袋。
蘭生找到她,一點鐘方向。少婦的梳發,月盤的玉顏,端秀的五官組合,表情嫻淑,還很年輕。她對著自己微笑,感覺不到其他貴女刻意營造的高傲距離,大方主母氣。
“的確弄錯了。”蘭生直接,一眼不再看桌臺上的人,手碰到了門。
“你…”那端秀女子卻立了起來。笑意有些深,“你是南月蘭生?”
知道她為什么討厭遇到熟人了嗎?就是這種不能安靜退走,突然讓千絲萬縷蜘蛛絲突然纏住手腳,僵滯的狀況。每次她分明要大步往前沖的時候,一個個跑出來抱大腿。
“不是。”因此蘭生快刀斬亂麻。不關心以后還有見面的可能。
“我是京秋。”蘭生答是還是否,女子已經心中篤定,她不會忘記,那雙鳳眸總有仿佛能看透一切虛偽的嘲意。十多年后再遇,卻是怯懦了?
“誰?”蘭生并非假裝,確實一時沒想起來。
“秋姐姐記性這么好,居然也會認錯人,到底是有身子的,聰明勁兒都到腹中娃娃身上去了。”要挾安鵠的驕橫女子捂嘴笑。
“安紋佩!”京秋語調略高,卻沒有生氣的意思,有些無奈,“讓你三哥下來吧,本來是他寵你才扮著玩的,認真了怎么好。你也知道,你三哥和蘭生小時候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兒,這么見面,容易誤會我們欺負人。”
安紋佩撇笑,“喲,姐姐說得對,我娘前兩天還說要給三哥定下親事了,看來以南月府新近回來的大小姐最可能呢。兩人身份真是絕配!只是,這位南月小姐為何不承認自己是誰?莫非瞧不上三哥?”
“大概讓你三哥的樣子嚇到了。”京秋眼中浮光一線,嫻淑之下傲然暗藏。
安紋佩不藏傲,十分囂張,“有什么好嚇?我明年生辰,三哥夫婦一起給我跳臺舞,如今就當先學著了。或者,干脆這會兒就上桌吧,三哥跳舞實在丑,想來南月大小姐要比他強。要是跳得好,我就幫三哥在娘面前說幾句好話,如此我娘也不會阻了三哥前程。如何?”
另外兩名千金,不知誰家嫡系,拿帕子捂了嘴笑。
帝都名貴都有一通病,愛拿人自尊踩玩,而且十分自信自傲,篤定被踩的人不會反抗。蘭生眉都不挑,雙眼直望安紋佩,卻也不笑。
安紋佩讓蘭生看得有些不安,對桌上的安鵠罵道,“真是草窩裝不了金鳳凰,一副窩囊相,一窩出來的仍惹人嫌。”指桑罵槐,瞧蘭生很不順眼。
蘭生心里起了一撮風,小小的,卻快速在卷。她希望現在安紋佩身后的窗子掉下來,砸中那顆驕傲的腦袋,從此做人別太惡毒。
“請問——”她開口,面對那兩位偷樂的千金,“您二位是哪家女兒?”
安紋佩道,“一位是黃閣老的嫡孫女,一位是方術士的獨女。你問了想干嗎?”
給她看命相的那個方術士?蘭生多望一眼。圓臉,五官都不大不小,組合起來十分平凡。至于那位黃閣老的孫女,長得還挺靈俏。四位千金中,以京秋最出挑,氣質容貌都勝一籌。盡管安紋佩刁蠻厲害,京秋儼然是真正的中軸人物。她看得很清楚,但她不愿意多打交道,寧可耍紙老虎。
“不干什么,就是知道名字好告狀,回去跟我爹說一說,讓他跟你們的爹媽祖輩說一說。無緣無故毀我清譽算怎么回事呢?現在,我先請玲瓏水榭柏老板來。”蘭生一腳跨出門。
“蘭生。”京秋上前來,笑挽蘭生的手肘,將她拉進屋里。
安紋佩傻了眼,黃家閨女和方家閨女也笑不出來了。
京秋的優雅有些漏氣。笑得僵滯,“你叫柏老板來做什么?”
“讓他作個見證,安小姐只要把剛才那些話,什么我跟你三哥絕配,明年夫婦一道給你獻舞,還讓我這會兒就給你登桌表演,重說一遍就好。”蘭生悠然,“我不知我何時定了親,何時要嫁安三公子,何時會多一個要我跳舞的小姑。事關我名聲清譽。今日還是說說清楚。”
安紋佩冷笑。“我不說了。你能拿我怎樣?”
“那你——”蘭生收回門外的腳來,眼神就逼得安紋佩靠上了窗,“最好從此閉嘴。”
安紋佩不知怎么心怕,但她生性嬌縱。不顧京秋的眼色,“呸,你跟這賤種的事誰不知道,就是天生一對催霉鬼,將來還得靠我們安家接濟著過日子。敢叫本小姐閉嘴?你什么東西!”
每聽安紋佩一句,蘭生心里就呼嘯一些,聽到最后一句時,龍卷風成形。
突然門響,“貴”丫頭開門。眾人看過去。只見一個娟美的女子站門外,眼簾不挑抬,神情沉斂,盈盈福禮。
“我家主人包了鄰間,她向來喜歡清靜品甜。望各位小姐能小聲些說話。”
安紋佩知道對方不過是婢女,眼珠子就瞪起來了,“喜歡清靜就別來這里,讓人送到家里關上門悄悄吃。既然出來了,吵也好靜也好,就得受著。”
“紋佩,少說兩句。”京秋卻瞧這女子不卑不亢,不似尋常富貴人家,而且人來提醒小聲,就是把她們的話都聽去了,那可不太妙,“姑娘家聚一起,難免吵鬧些,請轉告你家主人,我們知道了。”
娟美女子這才稍抬雙眼,不看別人,只看蘭生。
蘭生也正看她,有些詫異,有些笑意。
娟美女子開口,“我家主人說,你要是愿意,可去她那兒坐坐,請你喝茶,卻不用上桌跳舞。”
蘭生回頭瞥過安紋佩,再對女子道,“正好,我給自己找見證呢,跟你家主人討杯茶喝吧。”
安紋佩又耐不住了,蠻橫道,“聽到又如何?我和自家三哥逗著玩的,他自愿穿女裝上桌臺。至于他和誰青梅竹馬,人盡皆知的事,我也不過說笑而已。心里沒鬼,就別發虛。”
娟美女子不回應這段,只稍稍讓開身,等蘭生出來。
蘭生走了出去,沒再看這屋里的任何人一眼,包括猶如石膏像的安鵠。
安紋佩氣得七竅生煙,沖到門口,“我倒要去看看誰那么大口氣,敢管教我們四個?”
京秋不攔,只是語氣要壞得冷厲,“拜托你長點眼力,剛才那丫頭腰間有牌,是五公主府的人。你看你的,別把我攪進去。”
安紋佩一驚,“公主她回帝都了?”
京秋沒再說,只看著呆立在桌上的安鵠,笑顏突綻,“安三哥,快下來吧,你也知道紋佩,雖是愛鬧愛玩些,說話不饒人的,心性其實單純。別說你,安家有誰她不敢捉弄。都是一家人,莫當真。”
安鵠盯著門,對京秋的話置若罔聞。她來了,她走了,就像在他心上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