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帶著夏四林逃也似的離開了那棟小酒樓,不知為何心中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說起來,滕王的看重應該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才對,可不知為何,蘇錦卻有一種怪怪的感覺,他總覺得座上幾人,包括那滕王趙宗旦在內,都有些陰測測的感覺,潛意識里竟然有些排斥。
兩人剛轉了個彎,身后便傳來呼喊聲:“兩位公子留步!”
蘇錦和夏四林愕然回望,卻見那滕王隨從手里拿著一個紙條氣喘噓噓的跑來,將王府的地址交予蘇錦之手,蘇錦捏著紙條眉毛擰成一股繩子,若有所思。
夏四林待那隨從走遠,笑道:“這位王爺倒是對蘇兄極為看重呢。”
蘇錦苦笑道:“誰稀罕呢?布衣跟王爺結交,身份上如此懸殊,言談之際必然諸多忌諱,有什么意思。”
夏四林道:“蘇兄真是與眾不同,換做旁人,定然黏住不放,蘇兄卻避之唯恐不及,真是怪人一個。”
蘇錦一笑,不予置答,舉步便行,夏四林眨眨眼跟在身后道:“蘇兄,小弟有一事相詢,只是有些冒犯,不知當問不當問。”
蘇錦知道她要說什么,逗她道:“既然是冒犯之詞,還是別問了吧,為兄脾氣不好,待會翻了臉可不大好。”
夏四林撅嘴道:“恁般小氣,狗兒臉上無.毛,說翻臉就翻臉。”
蘇錦扭過頭笑道:“跟狗兒稱兄道弟,不知賢弟是什么?來來來,咱們兄弟二狗同去堂上,再不快點,學堂開課又要遲到了,到時候先生戒尺打過來那就成了落水狗了。”
夏四林自然知道蘇錦被打了戒尺之事,聞言噗嗤一笑,道:“手還疼么?怎地你我前后腳進明倫堂,我便沒被打,而你卻被打了戒尺呢。”
蘇錦道:“先生看我不順眼,沒辦法;我乃一介布衣,打打手算什么,若是你這個嬌生慣養的嬌小…子,怕是當時便要哭出來。”
蘇錦差點說漏嘴,泄露了自己知道夏四林的女扮男裝身份這件事,生生的禿嚕了一下嘴巴,含糊帶過。
“手倒是不疼,但是嘴巴卻有些疼。”
“怎地嘴巴疼了?”夏四林奇怪的道。
蘇錦促狹一笑道:“拜你夏公子主仆所賜,一個忽然勒馬,一個借機咬我嘴唇,能不疼么?”
夏四林臉色緋紅如血啐道:“說的什么話兒,真難聽。”
蘇錦嘿嘿直笑,腳步不停,兩人不知不覺便已經到了明倫堂外,午后開講時間尚有一刻,兩人各自進了書堂,夏四林鉆進書堂的最后一刻還不忘扭頭道:“你寫的一手好詞,居然不跟小弟說說,晚間須得好好分說一番,舊作也拿出來給我欣賞一番,否則…否則…”
蘇錦替她道:“否則就不理我。”
“對,就不理你,一輩子不理你。”夏四林一頭鉆進書堂中。
蘇錦心道:好一個蹩腳的演員,此刻的表現,若是有心之人看見,定然一眼識破她的身份。
蘇錦剛剛跨進自己的書堂,立刻便感覺氣氛不對,屋內二十多名學子,見蘇錦邁步進入,齊齊站起作揖行禮,眼光中滿是感激之意。
蘇錦趕忙抱拳回禮道:“諸位同窗,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眾人大翻白眼,這裝的也太離譜了吧,明知道我們為什么向你行禮,你卻裝的很無辜一般。
一名瘦小書生道:“兄臺仗義執言,為我等爭取了好的餐食,我等皆為布衣學子,深感兄臺大義。”
眾人紛紛附和道:“對對,兄臺好膽色,若無兄臺直言,怕是我等還要忍受這不公之待遇。”
蘇錦趕忙擺手道:“諸位莫要謝我,蘇錦可擔當不起。”
眾人道:“兄臺何須過謙,事實如此,我等可都是在場的。”
蘇錦擠擠眼睛道:“要謝先謝當今仁天子的恩典,四海升平萬象有序,有撥專款讓我等學子免于饑寒之苦安心苦讀,日后須得盡心盡力為大宋盡忠,替皇上分憂乃是最好的回報。”
眾人忙道:“是是是,兄臺說的對,皇上天恩浩蕩,我等應謝君之恩。”
蘇錦又道:“第二要謝的自然是咱們的講授官曹大人,曹大人為我等莘莘學子日夜操勞,咱們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可都是曹大人一手操辦,辛苦的很吶,雖偶有一時不到之處,也是情理之中,在下只是提醒了一句而已,當不得謝意,讓我等一起感謝曹大人的恩典吧。”
眾人一愣,不明蘇錦之意,明明這曹講授壞的豬狗不如,蘇錦居然說要感謝他,不知是反話還是怎地。
心思靈敏之人很快就明白了蘇錦之意,蘇錦公開向曹講授發難,此番如果私下里在大放厥詞,傳到曹大人耳中無異于增加與曹講授之間的矛盾,蘇錦正是利用私下里的機會給曹敏一個大大的臺階下,緩解一下曹敏的情緒。
“對對對,我等是應該感謝曹大人的日夜操勞,曹大人要感謝,蘇兄也要感謝,一并謝了得了。”有人促狹的道。
“對對,同謝,同謝。”
蘇錦翻翻白眼:誰和你們同泄,老子堅挺的很,你們全泄.了,老子還硬梆梆呢。
正熱鬧間,鐘聲響起,教論語的黑袍的先生捧著幾本書推門而入,見眾人全部站著,面色一肅道:“都在做什么?鬧哄哄的成何體統。”
眾人瞥了一眼書本上那根黑乎乎的戒尺,全體失聲,紛紛灰溜溜的坐下,蘇錦趕緊收起方才得意非凡的神情顛著步子往自己的座位上溜。
“你站住。”黑衣先生喝道。
蘇錦一哆嗦,不是吧,又捋了您老的虎須了么?不會又要挨打吧。
適才還無限崇敬異口同聲感謝蘇錦的眾同窗們,此刻個個面露期待之色,等待有人挨戒尺;蘇錦看著眾人幸災樂禍的表情,牙恨得癢癢的,心道:“活該你們吃臭咸菜,吃蒼蠅,吃蛆蟲。”
“你便是叫蘇錦么?”黑衣先生問道。
“學生是。”蘇錦轉身躬身畢恭畢敬的道。
“聽聞午間在饌堂你說了些話是么?”黑衣先生面色無悲無喜,蘇錦想研究他說這話到底是褒還是貶,但是很無奈的失敗了。
“學生多言了,師尊大人莫怪。”蘇錦及其低調。
“倒也無妨。”黑衣先生一句話頓時讓蘇錦松了口氣,基調是定下了,戒尺多半也不用挨了;眾同窗卻是一片惋惜之聲,沒人挨板子,少了些許意趣。
“然,來此讀書須得以書業為主,第一天來便挑剔飯食不精,公然大方厥詞,非君子所為也;古來有為之人十之八九乃苦寒出身,莫說什么咸菜干飯,便是稀粥也落不上半口,你那日束修,曾言范公昔日劃粥而食,說起來頭頭是道,為何做起來又是另一套呢?浮夸跳脫,豈是苦讀之性,一望而知,你便是沒吃過苦之人,雖所行之事尚能通情理,畢竟為眾人謀利之事,而非一己之私,但斤斤計較于這些細枝末節,難以成才也。”
黑衣先生一個轉折,劈頭蓋臉的一頓狂數落,將蘇錦剛剛活躍的心思一頓拳打腳踢又打回原形;蘇錦聽得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道理,自己本來就是他所說的那樣,束修時強詞奪理,吃不到好的飯菜卻又馬上翻臉的主兒,這么一想,蘇錦都開始鄙視自己了。
“學生知錯了,學生太過淺薄,學生無知,學生過于斤斤計較,學生…”蘇錦一連串的自我批評,就差沒說自己不是人了。
“好了好了,你也無需枉自菲薄,少年人行事本就是隨性而為。”黑袍老者語氣忽然溫柔起來。
“之所以老夫今日要和你說這些話,可不是因為你在饌堂之所為,老夫也無意替曹大人分辨什么,乃是因為老夫認為你是個可造之才,看了上午諸位所做的文章,老夫以為你的那一篇算是頗有見地,相較于你這篇,其他的諸篇只配做引火之物了。”
黑衣先生掌控著學堂上的氣氛,先揚后抑然后再揚,幾上幾下之后,將諸位學子弄得云里霧里,不知身在何處了。
蘇錦暗道:先生原來也是喜歡打一巴掌給個甜豆吃,說話一會好一會壞,心臟不好的怕要被他折騰死;但蘇錦驚訝的不是先生的說話方式,而是他說自己上午所做的那篇《不知而不慍,吾輩當效》竟然入得他的法眼,這不能不說是奇葩之事,那可是自己胼五驪六、七拼八湊寫出來的文章啊,交稿子的時候自己差點要捂著臉,沒想到還能得到先生的好評,這個世界真他媽太瘋狂了。
那邊廂,黑衣先生已經從一疊稿子中抽出一張來,同時示意蘇錦歸坐,開始講評眾人所作的《不知而不慍,吾輩當效》的命題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