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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信(下)

  “你啊,有時候機靈古怪,有時候呆得象頭鵝,”玉蘋拿出手帕,一邊替宋九拭汗一邊說道。

  宋九心道,不是我呆,難道我不懂,是我不能給你做出承諾。但玉蘋越是如此,宋九越是不好意思開口。

  這一燒燒了很久,恐怕是宋九有生以來,第一次替這么多人做飯菜。好在這段時間基本就在家里做飯吃了,吃飯的人越來越多,朱三、四個畫匠、兩個博士,儼然一大家子,宋九手也比以前熟練。

  朱三去買菜,古怪的菜一律不買,多是羊肉、牛肉,少量豬肉。也就是北方人正統吃的葷蔬。但不妨礙宋九做出新意,米粉蒸羊肉宋朝有嗎?豆腐羊肉卷宋朝有嗎?西式牛排宋朝有嗎?東坡肉宋朝有嗎?有,未出來。

  而且早上只吃是半飽,聞著菜香,一個個覺得格外饑腸轆轆,不要說美味,只有燒得不差,上來就是美味。況且他們都是武將之后,多是大塊頭,飯量大。宋九菜上得還沒有他們消滅得快。

  看到他們一邊贊一邊風掃殘云,宋九道:“敢情都是吃貨。”

  直到第八道菜上來,大家才將速度放下去,相互行令吃酒。忽然符昭壽嘆道:“這娃命苦啊。”

  曹璨問:“那個娃?”

  “小九啊,菜燒得味美,這是練出來的,小九打小死了父母,自己一人做飯洗衣服,這才練了好手藝,美味背后是辛酸哪。”

  韓慶朝說道:“不對,就是九郎打小燒菜,這些都是美味佳肴,若是過苦日子,如何練這些上等食材?”

  “韓大郎,你這就不夠意思了,難道人家孤兒一個不苦嗎?”什么德性,較真啊!

  玉蘋端上來一盆菜勸道:“你們都別爭,九郎天資英慧,十四歲得中舉子,可惜后幾年禮部試名落孫山。與才華無關,乃天運不足。做菜也是他的天賦。不過他打小死了父母,只留下一個空宅子,是很苦。”

  這話說得中聽,燕博士道:“宋九郎天資是不錯的,老夫也承認,可惜,他將天資一起用在歪道上。”

  燕博士的話大家一起無視,何謂歪道,難道之乎者也掉書袋子才是正道?若那樣,宋九做山珍海味請他們來也不會來。美味佳肴,還是小九做出來的美味佳肴,一種新奇好吃的果子,本是快事,偏偏席間坐著兩個又酸又腐,吃著喝著還講著風涼話的臭書生!大剎風景,大剎風景。漸漸感到不餓,精神抖擻,開始拼酒。一直吃到下午太陽偏西,一半人歪歪斜斜地叫馬車,這么多人得多少馬車?在河中哪里叫到,還是兩個畫匠過了便橋,從河北喊來幾輛馬車將一行人送回去。

  宋九寫信給潘美。

  河洲的那邊事十分重要,潘憐兒的事更重要,河洲那邊拖上一段時間不要緊,潘憐兒一天也不能拖。等潘美將彬州拿下,張潘兩家將親事議定,到時候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寫好信,交給符昭壽。不是什么人都能給潘美寫信的,也可以交給潘惟德,但宋九怕潘美產生誤解,認為自己是借著父親的光想諂媚潘家,甚至看中潘憐兒不是看中她的人,而是看中她的娘家,反而不好。可他沒有想到這封信不是他所想像的那么發展,前面信到了符昭壽手中,后面就轉到他姐夫手中。

  趙匡義用小刀子將火漆割開,看私信很不禮貌的,但趙匡義管得了這個?能看你的私信是賞識你,一般人想讓趙匡義看還不看呢。打開信,先是愕然,然后凝眉。對三趙宋九有誤解,他認為三趙當中趙匡義是最保守的,這個想法錯了,三趙當中最保守的是趙普,最激進的反而是趙匡義,后來…后來高梁河一戰,一切不同!

  包括對宋九的看法,科考時那句話,河中聚會的那句話,趙普認為宋九是碰巧,趙匡義不贊成,認為宋九乃是有眼光,當然,共同點那就是宋九膽大妄為、貪財好色。

  鄭重地帶著這封信來到皇宮,見到趙匡,趙匡看到信后同樣十分鄭重,立即將趙普、薛居正、呂馀慶,以及樞密副使王仁贍,因為信上內容有關三司事務,包括三司使李崇矩,一起喊到內宮。

  五人看信,同樣是愕然。

  古代人寫文章沒有標點符號,這個讀起來有些麻煩,往往連在一起讀與隔開讀是一個意思,肯定語氣讀與疑問語氣讀又是一個意思。因此產生了一個名詞,斷句。往往因此吵得不可開交。

  大儒們都沒有弄好的事,宋九更不用想。但他的信,他自己可以作主,于是打上標點符號。看著這古怪和符號,能不愕然。

  皇上不會因為這個符號將幾位重臣一起叫來,于是看信:

  前朝都尉宋德愚子儒林郎宋九謹奉書將軍閣下,聞聽將軍前往南方,心中亦喜亦憂,喜乃將軍復為大宋建功立業,憂為南方久亂而不能安也。

  唐太宗與近臣論帝王之業,草創與守成孰難,房玄齡曰草創為難,魏征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亂,覆彼昏狡,百姓樂推,四海歸命,天授人與,乃不為難。然既得之后,志趣驕逸,百姓欲靜,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殘,而侈務不息,國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則難。太宗曰玄齡昔從吾定天下,備賞艱苦,出萬死而遇一生,所以見草創之難也;魏征與我安天下,慮生驕逸之端,必踐危之地,所以見守成之難也。今草創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當與公等慎之。

  創業難,守業更難!

  將軍前往南方,深入不毛之地。山高林深,瘴癘叢生,百姓閉塞窮困,窮困則野蠻生,一難也。自古南方瘴多濕熱,朝廷輕之,王化不及,百姓皆目不識丁之輩,王化更難,惡果相循,惡者愈惡,二難也。王化不及,語言不通,以至信仰邪鬼蠱神,愚昧害民,種族隔離,相接沖突立生,三難也。地形復雜,王軍至作雀鳥散,王軍離強橫復集,縱惡鄰里,四難也。

  魏征曰守王土,治化民亦難,且將軍欲使南方久安乎?此乃難上加難也。

  然九以為不難,最難者乃北方,一為農耕,一為游牧,文明不同,欲久治為登天之難哉。南方雖難,文明相通,亦不可不治哉。一曰瘴癘,此乃腐敗之物積聚千萬年,久成毒氣不散,越傳越邪,百姓以為畏途也。將軍于癘輕之時,勞民焚燒積腐,翻耕暴曬,瘴癘之所便為膏腴之地,畏途之所化為沃野千里,此大功德也。二曰民困,聞南方刀耕火種,豈不困乎?富則安,貧則亂,自古使然。將軍聘老農,教其耕織,開通道路,鼓勵商貿,使之不饑,使之不貧,亦大功德亦久安之策也。三曰王化,百姓不識書禮,豈能遵守王禮?將軍于南方設私塾,興教育,王化至,朝廷治!此乃久安之策也。

  九惶恐,再拜。

  宋九在科舉上因寫不出駢文賦,大發牢騷,小范圍內流傳了。果然又是古散文,文字也粗糙,但如他所說,讀起來美感不足,卻能清楚地將意思表達,敘事也十分流暢。

  文章寫得好壞,幾人皆不在意,雖粗糙,還沒有到慘不忍睹地步,關健是這個內容。

  宋九聽到符昭壽說潘美馬上攻打彬州,當時想到宋朝南方的歷史,他學的歷史課上肯定沒有多寫,但架空小說里大書特書。往后宋朝南方也是多事之秋,動亂不休,專家說宋朝苛政,被幾個寫手怦擊專家是磚家,因為宋朝對生徭根本就不征稅,熟徭只征一個身丁米稅,多少,一丁三斗三千,大戶兩三丁,小戶僅一丁,一戶一年平均只納五六十斤糧食,這也叫暴斂,宋朝幾十萬兵士,幾萬官員,干脆一起上吊自殺算了。

  于是寫手化成專家分析,宋朝也有責任,可能會有暴吏,但哪里沒有貪官暴吏?那怕河南京畿要地也會有。與暴政無關,不但稅不重,相反的過年過節,朝廷還會拿出錢帛送腦白金娃哈哈。這個錯,是沒有引導,而是放之自流,于是沒有商貿,沒有文化,沒有經濟,沒有糧食,又窮又餓,能不亂嗎?小者與奸商勾結,走私私鹽,損害國家鹽專營,大者直接組織人馬出山搶熟徭、漢人,甚至他們不耕不織,將勤快的漢人搶回深山當成牛馬,替他們服務。朝廷不管,越來越過份,一管管得不好就作亂。

  專家未必是磚家,寫手未必是專家。所以宋九要看潘美的家書。

  有點相像,寫的時候還是小心翼翼,這不是算術,不是物格,是國策,不是他眼下能干涉的。

  然而就是這封信,讓君臣一起慎重。

  如宋九所寫,南方潮濕悶熱,又有瘴癘,山高林深,真的不大好管。李處耘捅馬蜂窩,但不能將李處耘殺死,君臣也要想辦法如何使南方迅速安定,包括南方徭人、蠻人、夷人、峒人。成功的,諸葛亮,失敗的,唐明皇時候。失敗的例子就是官吏直接插手,造成大理各部不服,六詔聯手擊敗唐兵,這也是唐朝衰落的前兆。成功的例子,諸葛亮用孟獲治南方,以夷制夷,由是蜀國一代,南方一直很太平。因此一致使用諸葛亮的辦法,朝廷對蠻夷地區不管不問,由其自生自滅,以免產生意外的矛盾。

  都感覺到這樣處理有些不大好,可沒有好的借鑒,只好采用這種辦法。

  宋九這封信替大家開闊了第二個思路,教導百姓耕織,開通道路,興辦教育,發展商業,清理瘴地,看上去五條很大,實際用錢不多,也確實利于以后進行管理。

  也就是將這些不同部族最終象漢化鮮卑人那樣融合到漢人這個大家中。宋九說的游牧民族與農耕民族的文化沖突,大家僅是一笑而之,若那樣,契丹治下漢民為何安定?鮮卑慕容如何將北魏延續了很長時間?

  他們沒有想到這兩件事的背后,甚至為以后高梁河戰役挖了大坑。

  不是趙普他們不聰明,有時代的局限性,再聰明也不行。

  趙匡道:“這小子倒也不能小視。”

  連趙普這一回也不得不承認,至少在政治嗅覺上這小子不簡單,搖了搖頭說:“可惜了人才,此子雖有才情,卻貪婪好色,胸無大志,若陛下賞他一個七品散官,臣估計這小子能樂得一夜睡不好覺。”

  幾個人全部大笑,趙匡義也笑,趙普評價不高,但這個評價不可謂不中肯,就象這次,若不是為潘家那個漂亮的小娘子,他能好心替潘美出主意?

  然后又看著這封信,非是玩笑,宋九輕飄飄幾百字弄出來,若要采用,意味著南方整個政策將要做大變動,若不采納,這封信的最佳處理辦法就是扣克下來,不讓潘美看,以免潘美與丁德裕在前線分了心神。治大國若烹小鮮,這樣的大的民族政策調動,能不慎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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