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錯了吧?”
舒百靈一頭霧水,很想提醒寧風一下:喂,那個啥,你面錯方向了。
這個念頭不可遏制地冒出來,緊接著他自己都笑了。
“怎么可能?”
旋即,舒百靈回過味來,駭然地望向劉老莊主。
老莊主依然活死人模樣躺在那里,依然有千斤重,抬他出來的八個壯漢到這會兒還在跟牛一樣地喘氣。
“我一直在想…”
寧風負手而立,對匯聚在他身上的無數道目光恍若不覺,繼續道:“若真是這株老桑樹作祟,那么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以來,除了老莊主你以外,其余人等多是小事,太半只是驚嚇,劉家至親多受驚擾,幾無損傷。”
“為什么?”
“它若是無怨無仇,為何先對老莊主如此,后有糾纏不休;它若是有怨有恨,怎地除了老莊主,他人皆無恙?”
“有何教我?”
寧風這么一說,一時間,不知道多少人面面相覷,有道理呀。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天云子之前交付給他的事情,無論是止步妖還是悲劇文丑,是給寧風的磨礪和考驗沒錯,但天云子卻從來沒有無視人命,拿別人的命來給寧風磨刀過。
換句話說,若真是老桑樹在作祟,那在寧風尋來之前,怕是人命都出了幾條,如劉老莊主這種狀態多出幾個,那問題就大發了。
狐妖胡月娘的事情,也給了寧風警示。
降妖伏魔無錯,總不能給人當了刀使。
寧風一番話說完,老桑樹劇烈地搖擺著,似是在激動著什么;劉老莊主依然只有眼睛可以轉動,靜默無言。
一陣尷尬的沉默,圍觀者面面相覷之余,不由得懷疑:他是不是搞錯了?
寧風揮了揮衣袖,不以為杵,繼續道:“老桑樹體有洞,掏空整樹,直入根系,怕是時日無多。”
“發現這一點時候,我便在想,是不是吸收日月精華,成就棲神物的老桑樹應當是自身蘊出了陰神。”
“有了靈性,遂惜身,知愛命,不甘就死,于是生出了什么念頭來,如:借形!”
寧風說到這里,舒百靈醍醐灌頂般打了一個哆嗦,脫口而出:“太陰借形法?!”
人族修士,修為高深者成就元神之后,若是肉身受損,可采用奪取他人身體之法延命,除了壽元無法改變之外,其余皆如本體,謂之:奪舍!
妖族,尤其是草木成妖,它們難以擺脫本體,先成就的是陰神。
陰神只能在夜間活動,受陽光一照,當即灰飛煙滅。
若是在煉化本體,能自由行動前,本體受損,它們往往會采取一種方法,便是陰神出竅,尋一人類或動物軀體,強行占據,謂之:太陰借形法。
草木之妖,先天受限,成妖后都會自然悟出太陰借形法,算是天道對它們的一種補償。
太陰借形法對修為的要求不高,成功率相應的遠不如奪舍之法,陰神與肉身的不契合時間長久,中間容易出各種問題。
事實上,當今修行界橫行的大妖,幾乎沒有是靠著太陰借形法修煉成功的,即便是在數萬年計的修仙史上,亦是寥寥無幾。
“等等,有問題…”
舒百靈拍了一下腦袋,作為在場除了寧風外,最了解太陰借形法的非他莫屬,第一時間就想到一個關鍵點上。
“如果說這個‘劉老莊主’是施展了太陰借形法的老桑樹,那么我們昨天遇到的又是什么,現在那位主兒還在老桑樹體內呢。”
舒百靈看看身后激動搖擺的老桑樹,再看看流露出一股陰沉氣息的劉老莊主,腦子里亂成漿糊狀。
“老桑樹,你太陰借形老莊主,機緣巧合之下,本當湮滅的老莊主神魂卻寄托到了你棲神物的本體上。”
“于是,這才有了陰神騷擾家宅不寧,偏偏又沒有一個劉家人真正受到傷害。”
“劉家人都是劉老家主兒孫,他老人家頻繁現身,只是為了求救,如何會傷人?”
寧風猛地一步向前踏出,身上太陽神光大放光芒,書生袍褪去,變幻出太陽法袍本相,威勢如煌煌大日,碾壓過去,落在劉老莊主身上。
“老桑樹,你太陰借形之后,一時無法掌控身體,偏偏劉家是我太陽神宮后裔所傳,第一時間求救神宮,后來你即便能動,也不敢動了吧?”
“我說得可對?”
寧風一步步地踏出,一步步地靠近,劉老莊主四周聚攏的子孫嘩啦一下散了個干凈。
他們一個個既是將信將疑,又是面如土色。
試問任何一個人想到伺候了多日,為之流淚成河的,竟然是妖物,反應都不會比他們要好上多少。
劉老莊主,依舊沉默。
是耶非耶,誰對誰錯?
在場所有人,都在捫心自問,亦在詢問身邊人。
一邊是根深蒂固的想法,一邊是太陽神宮弟子乍聽起來很有道理的判斷,該信哪個?
萬一信錯了呢?
寧風的判斷,說到底,一面之詞,并沒有扎實的證據。
感覺到彌漫在劉家莊上空的異樣氣氛,寧風眉頭一皺,心知不能這么下去。
他是來出風頭的,不是來當眾矢之的的。
搶在莊民們,劉家人開口質疑前,寧風斷然開口道:“老桑樹,你若再不出現,寧風便傳訊宗門,長輩高人頃刻能至。”
“到得那時,寧風將央宗門長輩將你押回宗門,由神宮長輩進行判斷,無論是什么結果,想來不會有人疑意吧?”
寧風環顧左右,眾皆點頭,好像生怕點得慢了,引起了誤會。
誰敢不信,誰敢異議?
劉家莊子,本就是太陽神宮一個外門弟子所建,與神宮有著千絲萬縷聯系,在劉家莊長大的人自小聽著太陽神宮傳說,早就將神宮所在當成了神仙居所,里面都是神仙中人。
神仙做出的判斷,還能有錯?
寧風看壓住了場面,微微頷首,繼續道:“至于寧風本人,將會坐鎮于此,鎮壓老桑樹本體,即便是判斷有錯,也不至為禍。”
“給你三息時間,三息不出,寧風拼著被長輩輕視,亦要傳訊求助了。”
“嗖”地一下,寧風縮在衣袖中的手舉起,兩指間夾著一張金燦燦的太陽神符,在陽光下散發出黃金還要璀璨的光輝。
“嘶”
舒百靈牙疼般地抽口涼氣,心中贊嘆,“真是太卑鄙,太無恥了,這是欺負老桑樹沒見過世面,詐他呢?”
“什么傳訊符,分明就是太陽神符!”
問題是,誰知道?
沒有人懷疑寧風的話,明顯是可行性極高,萬無一失啊。
所有人連連點頭,如一百只小雞齊刷刷地啄米。
“一!”
寧風輕叱出聲。
“二!”
所有人目光匯聚劉老莊主。
“三!”
話音未落,寧風作勢要搖動太陽金符,一聲嘆息,驀然傳出。
“哎”
“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啊”
一時間,不知道多少人驚叫出聲,呼啦啦地一下,劉家人散了個干凈,如江心有礁石的河流,流水般分成兩邊,繞著寧風兩人跑到莊民匯聚所在。
那聲音,赫然是劉老莊主發出來的。
在所有人心臟都提到嗓子眼兒的時候,劉老莊主身上,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浮現出來。
朦朧影子呈須發垂地的老頭模樣,拄著拐杖,顫顫巍巍,比較詭異的是他通體流露出暗綠色光澤,垂落到地上的須發更是扎根下去,如一條條根須。
——老桑樹!
毫無疑問,正如寧風判斷,這段時間一直病榻的早就被人李代桃僵,他是施展了太陰借形法的老桑樹。
老桑樹離開劉老莊主身體時候,滿心眷戀,諸般不舍,一步三回顧,如要離開故土,且這輩子再沒有機會回來的游子。
“為什么,為什么非要逼我?”
老桑樹最終走了出來,正面寧風,悲憤地質問。
“太陰借形,奪人身體,以妖侵人,我輩修仙之人,豈能相容?”
寧風淡淡出聲,不想與他多說什么,就想直接祭起太陽神符將此妖燒成灰燼。
“你很厲害,不愧是神宮弟子,老朽佩服!”
“只是,你也不是全對!”
老桑樹頓著拐杖,語帶悲憤。
寧風反倒了來了興致,問道:“敢問哪里出錯?”
雙方都知道一場大戰難免,只是在戰斗之前,或有疑問,或想傾訴,沒有馬上動手罷了。
別人不知道,舒百靈卻是妥妥明白的,沒看他一退,再退,都要退入人堆里不見了嗎?
“老朽太陰借形,并不是惜命。”
“哦”
“老朽生于斯,長于斯,僥幸得千年壽,看著小小莊子從無到有,一代代人在膝下長大,老朽對他們是有感情的。”
寧風沉默,聽著老桑樹激動地訴說。
“百年前,有異蛇自地下出,用數十年時間,斷我根系,破我軀體,最終破體而出,方才被老朽拼命限制在體內,不得掙脫。”
“它要吸取孩童為食,老朽拼命阻止,與其相爭,護得一莊孩童,無一損傷,最終生生困死異蛇于體內。”
“我對這莊子,對這些人,視如家,視如兒孫。”
聽到這里,眾皆動容,寧風也神色微動,拱手為禮。
不管老桑樹現在如何,至少在過去千年,不曾為禍;至少在數十年前,拼了命地維護著莊上人。
“只是,我不服!”
“憑什么?”
老桑樹在咆哮:“劉明傳他身而為人,有親朋好友走動,有妻妾成群,有兒孫繞膝,還去追求什么虛無縹緲的仙道,對家人冷漠,半個月里連見上他一面都不能夠?”
劉明傳,當就是劉老莊主的名諱。
“憑什么,我渴望而不可求的東西,他能視如敝屣?”
“憑什么,我只能遠遠欣羨,愿意拿一切來換,他卻能毫不在意地隨手拋卻?”
“你不珍惜,我來代你珍惜!”
老桑樹怒目而視,對著停止搖擺,沉靜下來的桑樹本體。
桑樹枝葉低低垂,仿佛是被老桑樹喝問得抬不起頭來,無言以對。
“我想做人…”
老桑樹忽然頹喪下來,低落下來,“我快要死了,我只是想最后,做一回人。”
“我想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