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永夜基地小島。
幾日前——
海浪,輕輕緩緩的拍在沙灘上。西邊遙遠的海平面上,橘紅色的巨大火球正在慢慢下沉。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海瑟瑟半海紅。
時正隆冬,本是北風凜冽滴水成冰的時節,但在這北回歸線以南的熱帶小島上,楊謹只需要穿一個短袖衫便足矣。
白襯衫、薄西褲,儒雅而嚴謹。楊謹沿著海灘一步一步的走著,右邊是建的優雅別致的別墅群,景致正美。左邊是浩瀚無垠的大海,海風滌蕩。看前面,夕陽西下,暮靄紅隘,香風羅綺。
乘麗景,華燈爭放,濃焰燒空連錦城。
本是人間極景。
實話說,就物質條件來說楊謹這些日子來的生活可以說是好到了極處。永夜集團上上下下沒有任何一人敢輕慢于他,所有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優最好。只要一句話,甚至說連話都不用說,自有人積極為他打點一切。衣食住行,吃喝玩樂,什么都不用愁。
但楊謹的表情中卻沒有一絲的悠然。
他目光淡而又深,好似每時每刻都在凝望,又好似每時每刻都漫不經心。
楊謹陷入了回憶中,他忽然開始回憶人生中的第一幢樓房。那是學校分的宿舍房,紅磚磊砌,潮濕狹窄。僅僅三層的紅磚老樓,風吹雨打之下那磚甚至會掉粉。每每到了雨季,地面返潮黏黏糊糊,跟現在沒法比。
但那個時候,和現在不一樣。他是家里的頂梁柱,是妻兒的遮風墻。那個時候一家人快快樂樂的在一起,雖然物質生活條件差,但齊心協力,風雨同舟,每天雖然疲憊不堪但卻奮發激昂。
現在,物質條件極端優越,卻完全沒有了一點享受的感覺。
老婆走了,孩子也走了,他又怎么可能開心的起來?
前些天夜里,直升機轟隆隆的飛走,楊謹深深的記得自己站在停機坪上抬頭仰望的那一刻。他不是惜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可在那一刻,他真的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悲愴。
自己,是丈夫,是父親,但卻沒有辦法為妻兒遮風擋雨…
咯吱,楊謹的拳頭緊緊握起。
忽然,他發現這個海島上,并非只有他一個人在孤單的散心。
嗒嗒嗒,一個身影正在沿著沙灘迎面向這邊奔跑而來。凝神望去,那人五十多歲,一頭白發,身板硬朗,臉膛黝黑,表情堅硬,渾身氣質嚴肅而生冷,好似一塊生人勿進的鐵疙瘩。仔細再看,那人身上掛滿了負重,在沙灘上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深深的凹坑。
沙灘上奔跑可要比在平地上奔跑累的多,這人赫然是在進行相當嚴酷的訓練。渾身大汗淋漓,累到肌肉抽搐,但這個漢子不動不搖,連節奏都沒有任何變化,繼續向前負重奔行。
這個年齡還能有這樣的拼勁兒,這個鐵漢的身體素質和意志精神都相當驚人——當然,是在普通人范疇內——在這個時代,前面那句話,真的有種莫名的諷刺和悲哀味道。
對了,前天夜里在停機坪上還見過他的,他似乎想跟著一起去倫敦,但最后被攆下飛機沒能跟去。再走近一點,楊謹敏銳的發現,這鐵漢身上莫名有種沉重的感覺。沉重而堅硬,如同一塊頑鐵,不懂得順應潮流,改變自己。
楊謹忽然很想和他打個招呼,聊點什么,然后…這個人叫什么來著?楊謹皺了皺眉頭,真的是年紀大了啊,雙鬢的頭發也白了,眼睛也開始花了,連記憶力也減退了。我想想,我想想…潮…潮叔?
就是這個,潮叔!
但小字輩叫他潮叔沒問題,我總不能喊潮叔吧!要不喊…小潮?
正亂七八糟的想著,潮叔已經奔到前面不遠處了。還沒想好怎么稱呼對方的楊謹只能矜持的沖他點點頭,溫潤的笑著隨便打了個招呼:“鍛煉身體呢?”
潮叔看著楊謹停下腳步,呼哧喘了兩口氣,向來沉默寡言的他不善言辭,只能順著說:“是,鍛煉身體。你呢?”
“我也鍛煉鍛煉。”
看著眼前頑鐵一般的硬漢,看著那雙眼睛里揮之不去的沉重與若隱若現的失落,楊謹覺得自己很想和這個同齡人聊點什么。但最后,在迷之尷尬的沉默中,兩人只是互相點點頭,準備邁步各走各路。
忽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是電臺廣播的聲音。
“插播一條緊急報道,英國倫敦發生特大規模恐怖襲擊案件!”
嘎吱,兩人全都停步,各自麻利的掏向自己的腰間,然后不約而同的拿出了各自的設備。楊謹拿著的是一個盒式收音機,而潮叔拿出來的則是一個老型號的電臺。
意外的互相看了一眼,一種莫名的默契感忽然升騰起來,楊謹笑了:“看來你也放心不下他們啊。”
“肯定的,操碎了心。”潮叔大拇指一比:“一起去情報處看看具體情況?”
楊謹微微躊躇:“情報處那種機密部門我能去嗎?”
“原則上不能。”潮叔冷硬的搖頭,然后,又硬生生擠出了一個古怪的笑:“但我給你開后門,走。”
第二天。
食堂。
兩人的面前放著啤酒,喝的很起勁兒。
“你當老師?”
“對,我教學生。”
“你知道嗎,其實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當老師。”潮叔又喝了一口,吐了口氣:“坐在軒敞的教室里,因材施教,把那些小熊孩子全都收拾好,讓他們走上正道。至少永遠不要沾毒品,最好還能學點一技之長。那種感覺,我想肯定棒的很。”
“那你為什么沒有當老師?”
“唉,陰差陽錯,造化弄人。”潮叔不無感慨。
楊謹也喝了一口,微微一笑:“你知道嗎,其實,我小時候的夢想并不是當老師,而是去當兵。”
“當兵?!”潮叔瞪大眼睛:“你?”
“不信?但確實如此。在我小時候那個年代,中國農村放電影的時候永遠放主旋律戰爭片。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敵后武工隊,每次放電影的時候十里八鄉大人小孩都蜂擁而來,人多到曾經把人擠到糞坑里過。”
“糞坑?哈哈哈哈!”潮叔拍著桌子大笑起來。
“那時候我認為沖鋒陷陣、保家衛國、不見鬼子不拉弦、見了鬼子biabiabia,那就是最好的事。”楊謹抬手比出一個手槍的姿勢,像小時候一樣瞄了瞄,仿佛要瞄出個鬼子來:“可惜,日本鬼子也好,美國鬼子也罷,都沒打成。當然,當了兵也打不成鬼子,但我還是依然很向往軍旅生活。”
“那你怎么沒去當兵?”
“唉,陰差陽錯,造化弄人。”楊謹也不無感慨。
潮叔看著這個同齡人,覺得他真是個很不錯的酒友。再看楊謹文質彬彬不勝酒力的樣子,潮叔腦子里忽然锃的閃過一道光,咧嘴露出一個微微不懷好意的笑:“今天就到這兒,下次,我給你弄點好東西。”
第四天。
酒吧。
潮叔咣咣咣放下三瓶威士忌。
“干了!”
一頓推杯換盞,胡天海地,兩人都嗨了起來。
吧臺后面電視里播放著新聞,全是倫敦街頭恐怖襲擊的系列報道。燒毀多少建筑物,損壞多少財產,哪一方的恐怖分子干的好事,目的又是什么,電視里一個煞有介事的老專家配著電視鏡頭在頭頭是道的分析著、討論著,中央電視臺安全頻道的收視率再創新高。
嘭的一聲,潮叔把酒杯底砸在了桌面上,臉又黑又紅,酒勁上頭,大聲嚷嚷著:“時代已經變了,已經變了啊!”
楊謹醉眼朦朧,盯著電視上著火的街區,忽然嘆了口氣:“或許我老了吧,真的老了,老了就喜歡回憶。昨天晚上我做夢,夢到年輕的時候,小奇剛生下來的時候的事。他那么小,兩個手就能捧起來。但我卻碰也不敢碰,生怕碰壞了。但轉眼之間…唉…”
潮叔面紅耳熱,兩眼暈醉:“來來來,哥,接著喝,敬這該死的時間,敬這該死的時代,干了!”
嘭,碰了一杯,楊謹一口干下。哈的吹出一口酒氣,楊謹張開五指醉眼朦朧:“我,我還記得,孩子三歲大的時候,大半夜的忽然生病了,一量體溫,發燒四十度!我背起他來拔腿就跑,一開門,外面狂風橫掃、暴雨傾盆。我就淌著水窩子背著小奇,你嫂子就在旁邊打著傘跟著。我還記得大雨潑在你嫂子身上,我還記得小奇燒的迷迷糊糊的趴在我背上,我還記得那天一點路燈都沒有,但是閃電不停的亮、不停的亮,照的一切都很刺眼。那場雨,是真的大。”
“大雨,我也記得!”潮叔已經基本進入滿嘴大舌頭、胡言亂語的階段了:“93年,我帶著一幫老兵去亞馬遜雨林參加特訓。蚊蟲、猛獸、饑餓、傷病、游擊隊,還有他娘的無處不在的故意折磨,特訓營的人一天一天的少。哥我跟你說,實訓的時候,那是真往死里弄,那些游擊隊是真刀真槍殺過來的。我中了一彈,打在左腿上。我一瘸一拐的逃命,正遇上大雨。感染、發炎,餓得要命,冷的哆嗦,但是我,我撐下來了。我撐下來了!我成了王牌特種兵!哥你說,我是不是個好兵?”
“是,你是個好兵,你是最棒的好兵!”楊謹嘭嘭的拍著潮叔的肩膀,舌頭都快大了:“小潮同志,來,繼續喝!”
“但這么好的兵,在這個時代,怎么就,一文不值了呢?”潮叔仰頭向天,大聲嘶吼:“怎么就,一文不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