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一只鞋子踏了出來,很年輕的款式。``x.
然后,一只手搭在了車門上,很年輕的手。
最后,一個人從里面走出來,很年輕的人,很帥氣的人,卻有一個很強的氣場。默然自貴的瞳仁中帶著壓迫性,他只是環視一圈,就讓人有些喘不出氣。大佬級人物的威風,一個眼神中就一覽無余。哪怕不認識他,哪怕不知道他的身份,卻再也沒人敢小看他。
瞬間,所有來迎接的人的表情都變了,變的原因各不相同、變得幅度輕重不一。總體來說,是從隨便變得謹慎,從不以為然開始真正的放低姿態。背景男是變得最為夸張的那個,他的眼珠都快瞪出來了,嘴巴更是張開到幾乎脫臼的地步。人群中甚至有人去扯他的衣角,讓他收起這一張耽誤公司形象的夸張嘴臉。
“你、你你你、你——!”背景男好歹還算有點克制力,要不然現在必然伸出手指大吼大叫:“怎么會是你!”
這個人,實在是太熟悉了,前兩天剛見過——還剛諷刺過!
是楊奇!
不,等等,不會是另一個長得像的人吧?這是背景男唯一能給自己的解釋了。
朱銘的表情,在短短的一瞬之中,發生了最為微妙卻又最深刻的變化。他的笑容還是笑容,但意味已經截然不同了。沒那么自然,沒那么熱情,沒那么夸張——他有點笑不出來了。
他不笑,楊奇卻笑了。
楊奇伸出了手,笑容中好似找不到針鋒相對的殺氣。但卻帶著峭拔的峰楞:“真是巧了。沒想到能在這里碰到你——朱銘。”楊奇的聲音不緊不慢。就像一座高山在與小土包對話,是一種壓迫性的禮貌,一種不失禮的自傲:“原來,你是在這兒當部長,恭喜,恭喜,年輕有為。”
年輕有為——這完全是長輩在指點晚輩的語氣。
真的是他啊啊!背景男已經想抓住頭發往地上撞頭了!
朱銘的瞳孔開始縮小,死死盯著楊奇的臉。但嘴里卻略帶機械的說出了準備好的詞:“楊總,幸會幸會。羅總派我過來迎接,并請楊總不要介意羅總無法親自前來的失禮之處。”這幾句話,其實算是下意識的舉動了,所以話都說的有些生硬、語氣淡漠、不怎么流暢。
在旁人看來,朱銘此舉卻是有失禮儀、表現欠佳了。
“哦?!楊總和朱部是舊識嗎?這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立刻有人上來暖場,這是接待隊伍中的第二序列應該做的。
“的確是無巧不成書,這個世界太小了,以后咱們要多交流交流。”楊奇的所謂交流真的意味深長,他放開朱銘的手。一馬當先往前走:“走吧,今天是來說公事的。別讓你們老總久等。”
“啊,好,您請!”第二人看朱銘有些卡頓了,趕緊引著楊奇向前走去。嘩啦一群人走向公司主樓,朱銘深吸了一口氣之后重新掛上笑容,再次追了上去。追上了大部隊之后,作為迎接隊伍里的第一人,他自然走在了最前面。嘴里隨意說著客套話,經過幾步路之后,他也恢復了正常。
人與人之間的感覺很微妙,尤其是當楊奇根本就不掩飾自己的敵意時。局外者雖然未必能夠體會,但當事人絕對會心有所感。楊奇看著朱銘那一臉黃四郎見張麻子時的皮笑肉不笑,知道他消化了這突如其來的沖擊,穩住了心神。但沒關系,現在只是剛剛見個面。
下面才是正題。
楊奇一路前進,朱銘有意無意領先半個腳掌的距離,一雙眼里似乎在挑釁。楊奇也不以為意,這種小地方、小把戲,他根本不在意。他可不是要這種宮斗劇中宮女嚼舌一樣級別的小得失,他要的是從大戰場上徹底擊潰對方。
什么是大戰場?
這次招投標就算一個。雖然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僅僅作為開局的話,這個涉及永夜發展布局戰略的、對方又推三阻四的商戰,也足以夠格了!
會議室在第七十二層,當楊奇進門的時候,里面已經有人了。
準確的說有很多人,但楊奇第一時間就把目光投到了一個女人身上。金發碧眼、風姿綽約,正是那個黛柏麗,扎德商業帝國的第十六順位繼承人。他知道,扎德家族一直有放養繼承人的傳統,任何一個老扎德的子女都會被丟出去單管一圈,并給與絕對的自主權力。
即便是強納森,這個可以算是棄子一樣的兒子,都被分配到鼎誠這樣的集團。據強納森說,在他剛管領鼎誠集團的時候,鼎誠在香港算是第三梯隊。別看“第三”,其實是相當大的公司了。
而眼前的這個黛柏麗,她也并不僅僅只管理一個承建公司。她真正的身份,根據阿波的情報,是明日商貿集團中國區總理事。雖然扎德家族的產業重心并不在中國,但這依然讓黛柏麗在上海舉足輕重。
氣機交感,黛柏麗也看向了楊奇。
她眼中一亮,款款起身。她臉上掛起了優雅神秘的笑,如同風情萬種的美神在施展魅力的魔法。她開口了,聲音很好聽,中文字正腔圓。很少有老外能說這么標準的中文,這說明她的學習能力和適應能力都很強:“您就是永夜集團的楊先生吧?早就聽說光鮮亮麗的明星們換了一片夜空,一直想見見,今天才知道原來是您在籠罩一切。從香港來到這里,不知您可還睡得慣?”
她這一番話,落落大方,但又句句話中有話。連捧帯貶,先奉承后敲打。其實想說的就一個意思:你在香港挺牛啊,但這兒不是香港,你本事再大也不管用!啦啦啦。打我啊打我啊!
“打機鋒是吧。行。隨便玩玩吧。”楊奇也來勁兒了——但為了方便理解,括號內自動轉碼為簡明漢語——“扎德小姐費心了,其實您應該關心自己。畢竟我從小就按北京時間安排作息,您就不知道要跨多少個時區了。獨在異鄉,遠道而來,應該注意休息。”(你一個老外還跟我提主場優勢?這不扯淡么!)
“呵呵,謝謝您的關心。但在商之人又哪能松垮懈怠呢,休息只在次要。就像這次的招投標。兢兢業業,神鳥先飛,才能真正有所成就。”(你今兒來這么晚,讓這么老多人等這么老長時間,從態度上就應該把你斃了!)
“扎德小姐商業精神值得欽佩,平日一定會好好請教。只可惜在商言商,這次各憑本事,強者為勝。”(別凈整說嘴的,道歉有用的話哪還有碰瓷兒的?說這么多沒用,真刀實槍。來吧!)
剛剛那一段是不是看的特別無聊?其實寫著更無聊,而且還特費腦子。但互相處在競爭關系上的商務人士見面的時候,的確要先打一頓機鋒。哪怕肚子里恨不得捅刀子,也必須在面子上留下翩翩風度,這是上流社會的潛規則之一。這一點上,楊奇只是稍微過把癮,這把癮雖然過的不專業,但也還成。
但這個黛柏麗一直談笑自若,信手拈來,很明顯這方面的修為很高深。對比之下,朱銘在這方面的段位就要低不少。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忽然從小職員躥升到高位,他還有很多欠缺的地方。
楊奇落座了,不再言語。他心中念頭飛轉,都是在考慮。不論如何,今日打機鋒也好擠兌人也罷都是細端末節,真正重要的是招投標的工程。在這個工程上,己方技術、實力、準備、決心,都全面占優,比之黛柏麗那家公司唯一有不足的地方就是時間。永夜畢竟是個全新的收購改組公司,容易被人詬病。
但這其實也不算什么大問題,所以硬實力方面是這邊占據大量優勢。
硬實力沒問題,那么有問題的就肯定是軟要素了。根據阿波整理的情報,朱銘的言辭七拐八繞,但態度其實是強硬到底,他好像在全力阻撓永夜拿下這個工程。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私下和黛柏麗之間達成了什么秘密協議——或者有什么秘密關系?
別怪我的猜想太猥瑣,看看對面那倆人,黛柏麗都快徹底靠過去了,這魅力公關的跡象也太明顯了吧!
算了,不論他為什么要阻撓永夜,總之,拿下這個工程,就是贏了大數。拿下這個工程,就是扇了他的臉!
這才是你我戰爭的揭幕戰。
現在,既然朱銘已經淪落為嘍啰,楊奇的心思就用在了那個正體不明的新任老總身上。因為這次的top會談是一個臨時起意的、倉促的見面會,互相又都是全新的新人,所以互相都沒有準確信息。楊奇已經下定主意,如果那新老總不配合,那就什么手段都用上、什么花樣都玩出來。
以理服人不行就用音功,音功不行就糖衣炮彈,糖衣炮彈還不行那就直接掀桌子吧!咱們公司的硬實力明明白白的擺在這里,還怕玩不過你?只要讓我抓住偏幫偏靠的跡象,第二天就讓新聞輿論的風暴刮到你頭上。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如果真的動員起來,能玩到你哭!
實在不行,油鹽不進的話,那就只有我親動手了…到時候,你哭都哭不出來…
想到這里,楊奇不由捏了捏手指。看到這個與女王相同的習慣性動作,阿波在心中飛速畫了個十字,阿門阿門,保佑這個新來的天頂集團老總不要作死,阿彌陀佛。
“您不用擔心,”背景男趴到朱銘耳邊悄聲道:“說到底,是他來投標,您在招標。新來的羅總幾乎不管事,上任沒幾天的她從不發表任何意見,這次恐怕也不會有區別。不論那姓楊的繞著羅總準備了多少手段,羅總不開口的話,他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最后,還是得求著您!”
這一段話,讓朱銘臉色稍微好轉了一點。但他不知道,楊奇已經把對話盡收耳中。他眉毛一挑——新來的羅總,不管事?
同時,黛柏麗那邊又開口了,對手下低聲道:“快去更換禮物!”登門是客,初次見面互贈薄禮也是應該的。但是,為什么要更換呢?“剛剛收到情報,天頂新來的羅總最恨瓶子。視線范圍內,絕不容許瓷瓶瓷罐存在。快把青花瓷的工藝瓶換成別的!”
楊奇再次挑眉——不許瓶子罐子存在?真是個怪人,怪人都有怪性格。
看來,十有八九是要掀桌子、上手段了。
但是話說回來,羅…瓶子…總覺得這兩個訊息拼接在一起,有一種很微妙的即視感。
下一瞬,楊奇的耳中接收到了一個腳步聲。這腳步聲很獨特,又輕又穩,踩在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普通人絕對走不出這種足音,這必然是樁功扎實的人。而且還不是普通樁,每一個流派的樁功帶來的效果都不同,聽著這一步一步走來的聲響,將每一個腳印在腦海中還原——錯不了,此人絕對是站環樁出身的!
而這世上,站過環樁的人還能有幾個?
咔嚓,門被干脆利落的推開。一撥人出現,所有人起立迎接。而在這一波氣場強勢的人的最前面、最主要的位置,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忽然像被雷批了一樣,瞪大了眼睛看向了楊奇。
“師…!”她沒有說完那個詞,后面的字被忍下去了,因為實在不適合在這個世界、這個場合說出來。但是臉上不可自抑的驚喜、忍不住捏起的拳頭、和忍不住往這邊踏出一步的腳,都實在做不得假。
于是,整個會議室所有人的目光都變了。
所有人的眼神都在楊奇和那女子之間游移,所有人都驚疑猜疑起來。
“您二位難道是舊識么?”黛柏麗出了聲,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問題。
“抱歉抱歉,故人相逢,失禮了。”那女子與黛柏麗握了握手,臉上是忍不住溢出的、打心底里發出的燦爛笑容:“初次見面,我姓羅,羅雨溪。”
楊奇看向朱銘,他終于失去了剛剛勉強維持的淡定和自若,一張臉瞬間變得很難看很陰沉。敵人的郁悶就是我的快樂,于是楊奇笑了,握住了女徒弟的手:“好久不見了,嗯…還是叫羅總吧。”
“嗯!好久不見了!”羅雨溪握著楊奇的手,她的五指很用力,微微張嘴用只有楊奇能聽到的聲音喊道:“師父!”
現在看來,不用掀桌子了,完全是天王蓋地虎的節奏。
楊奇知道,自己已經先下一城。
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