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罌粟之秘 柳鶴亭見那些神魔向自己撲來,暗提一口真氣,身形突地凌空停留在屋頂之下。
他居高臨下,目光一轉,“七號”卻已騰身撲上,獰笑著道:“姓柳的,你還想逃得掉么?”雙掌微分,一掌平拍,—掌橫切,一取胸膛,一切下腹。
柳鶴亭雙肩一縮,本自平貼在墻壁上的身軀,突地游魚般滑上屋頂,“七號”一擊不中,突聽柳鶴亭大喝一聲,身軀平平跌了下來,
他原本有如壁虎一般地平貼在屋頂上,此刻落將下來,四肢分張,卻延有如一片落葉,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空門,處處俱都犯了武家大忌。四下的“烏衣神魔”只當他真力不繼,是以落下,暴喝聲中,一擁而上。“七號”腳步微錯,反手一掌,劃向他胸腹之間的兩處大穴,“三十七號”一步掠至他身軀左側,“呼呼”兩拳,擊向他左背之下,左股之上!
剎那之間,只見滿屋掌影繽紛,只聽滿屋掌風虎虎,數十條繽紛的掌影。數十道強勁的掌風,一齊向柳鶴亭襲來。要知這些“烏衣神魔”此刻所擊出的每一掌,俱是生平功力所聚,每一招俱是自身武功精華,因為他們深知,今日若是讓柳鶴亭生出此間,自己便是死路一條!
哪知柳鶴亭突地雙臂一掄,身軀藉勢凌空轉了兩個圈子,竟然越轉越急,越轉越高。四下的“烏衣神魔”,只覺一陣強風,回旋而來,竟自站不穩腳步,齊地向后退了一步,怔怔地望著有如風車般急轉而上的柳鶴亭,似平都被他這種驚世駭俗的輕功,嚇得呆了!
就在這一轉之間,柳鶴亭目光掃動,已將這些“烏衣神魔”擊出的招式瞧得清清楚楚!
這其中除了“七號”使的仍是武林不傳秘技“太陽朱砂神掌”外,其余眾人所使的武功,竟是五花八門,形形色色。
有的是少林拳法,有的是自武林中流傳已久的刀法“五虎斷門刀”中蛻變而成的拳式,有的卻是中原武林罕見的關東拳術,以及流行于白山黑水間的“劈掛鐵掌”!
這一瞥之下,柳鶴亭已將眾人所用的掌法招式了然于胸。
當下他悶哼一聲,雙掌立沉,閃電般向站得最近的兩個“烏衣神魔”的左肩切下,但等到他們身形閃避時,他雙掌已自變了方向,點中了他們右肩的“肩井”大穴,回肘一撞,撞中了身后攻來一人的“將臺”大穴,雙腿連環踢出,以攻為守,擋住了另兩人攻來的拳法!
只聽“砰砰”三聲大震,接連三聲驚呼,人影分花處,已有三人倒在地上!
他一招之間,竟分向攻出五式,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擊倒了三個武功不弱的敵手,分厘不差地點中了他們的穴道,武功之高,招式之奇,認穴之準,實在俱是駭人聽聞!
赤發大漢“三十七號”大喝一聲,退后三步,伸手入懷。
“七號”雙臂飛舞,口中大喝道:“點點凝集,化雀為雁。”
此時此刻,他忽然喝出這種字句奇特,含義不明的八個字來,柳鶴亭心中一動,暗暗忖道:“莫非這些‘烏衣神魔’也練就什么聯手攻敵的陣式?”
他此刻身形已落在地上,目光動處,只見本來散處四方的“烏衣神魔”,果然俱都隨著他這一聲大喝,往中間聚攏。
此刻,屋中除了那赤發大漢“三十七號”,以及倒在地上的三人之外,“烏衣神魔”不過已只剩下四人而已,竟俱都不再向柳鶴亭出手,各各雙掌當胸,目光凝注,腳下踩著碎步,漸漸向“七號”身側移動,身形地位的變化之間,果然仿佛陣式中的變化。
柳鶴亭目光一轉,突地斜步一掠,搶先掠到“七號”身側,右掌一花,掌影繽紛,疾地攻出一招伴柳門下的絕招“百花伴柳”,左掌卻斜斜劃了個半圈,緩緩自斜角推出!
這一招兩式,右掌是變化奇奧,掌影繽紛,掌風虎虎,看來十分驚人,左掌卻是去勢緩慢,掌招平凡,看來毫不起眼。
其余三個“烏衣神魔”的身形尚未趕到,柳鶴亭凌厲飛揚的左掌已向“七號”當頭罩下。
“七號”目光一凜,左掌一翻,劃出一道紅光,封住了柳鶴亭左掌一招“百花伴柳”,右手卻化掌為指,并指如劍,閃電般向柳鶴亭右眼點去!
高手過招,一招之較,便知深淺,這“七號”武功究竟不是俗手,居然看出了柳鶴亭右掌攻勢雖凌厲,但主力卻在緩緩攻來的左掌之中,是以他亦將全身功力凝聚在左手,先襲柳鶴亭緩緩攻來的左腕脈間,正是以攻為守,以快打慢,想藉此一招搶得先機,迫使柳鶴亭將那一招自行收回,無法發揮威勢!
他思路雖然正確,目光雖然犀利,出手武功,亦復不弱,卻不知柳鶴亭扎手這一招,正是昔年震動江湖的武林絕學“盤古斧”。
這一招絕技,摒棄了天下武功的糟粕,凝聚了天下武功的精華,威力足何等驚人,變化是何等奇奧,又豈是“七號”能以化解!
只聽柳鶴亭驀地又自發出一聲清嘯,右掌掌影頓收,一縷銳風隨著左掌的去勢,筆直自“七號”掌風中穿出,接著“噗”地一聲輕響,“七號”連驚呼之聲都不及發出,只覺胸膛一熱,全身經脈俱麻,雙臂一張,仰天倒在地下,赤紅如火的手掌,剎那間已變得沒有一絲血色!
要知柳鶴亭方才揣忖情勢,已知這“七號”是當前敵人中的最最高手,是以便以全力將之擊倒,正是擒賊先擒王之意。
這“七號”武功雖高,果然也擋不住他這驚天動地的一招絕學,甫經交手,便自跌倒。
這本是霎眼間事,柳鶴亭一招攻出,目光便再也不看“七號”一眼,霍然扭動身軀,另三個“烏衣神魔”,果然已有如瘋虎般撲來!
這三人武功雖不是特高,但三人情急之下,拼盡全力,聯手合擊,聲威卻也十分驚人!
柳鶴亭腳步微錯,退后三步,避開了這一招的銳鋒。
哪知他身形才退,突地又有幾縷尖銳的風聲,閃電般襲向他脅下,他雖前后受敵,心神仍自不亂,突地反手一抄,他已將赤發大漢向他擊來的暗器抄在手中。
當下他劍眉微皺,掌勢突變,雙掌一穿,穿入這三個“烏衣神魔”的身形掌風之中,看來他仿佛是在自投羅網,其實卻是妙著,使得他們投鼠忌器,不敢再發射暗器!
此刻這三人都一齊出手,威力雖猛,卻無法互相配合,犯了這等聯手陣式的大忌,柳鶴亭暗笑一聲,知道自己勝算已然在握。
赤發大漢雙掌之中,各各捏著數粒彈丸,目光灼灼地凝注著柳鶴亭的身形,他暗器雖然不能出手,但卻絕不放過可以發出暗器的機會。此刻見到自己同伴們向柳鶴亭一陣猛攻,精神不覺一振,口中大喝道:“先把這小子廢了,再讓他和那西門笑鷗嘗嘗一樣的滋味!”
話聲未了,柳鶴亭突地長笑一聲,身形一縮,雙掌斜出,托起左面那人的右腿,踢向迎面那人的小腹,抓起迎面那人的右拳,擊向右面那人的面門,身軀輕輕一轉,轉向那人身后,雙掌輕輕一推,便再也不看這三人一眼,“倒踩七星”,身形如電,一步掠到那赤發大漢身前,“三十七號”虎吼一聲,雙掌中十數粒鋼丸,一齊迎面擊出。
哪知柳鶴亭身軀又自一轉,卻已到了他的身后。“三十七號”還未來得及轉過身形,只覺右脅下微微一麻,啪地一聲倒在柳鶴亭面前,競被柳鶴亭在轉身之間,以袍袖拂中了他脅下的“血海”大穴。
同一剎那問,那邊三人,左面之人的一腿,踢中了迎面一人小腹下的“鼠蹊穴”,迎面一人的右拳,擊中了右面那人的鼻梁,左拳擊中了左面那人胸膛。
而迎面那人被柳鶴亭在身后一推,身形前撲,自脅下兜出的左拳,便恰巧擊中了左面那人的咽喉,右掌五指,捏碎了迎面那人擊碎了他鼻梁的右掌,胸膛上卻又著了人家一掌!
互毆之下,三人齊地大叫一聲,身形欲倒。
而那赤發大漢劈面向柳鶴亭擊去的十數粒鋼珠,便又恰巧在此刻擊到了他們身上!
于是又是三聲慘呼,三個人一齊倒下,恰巧與發出鋼珠的赤發大漢“三十七號”倒在一起!
柳鶴亭目光一轉,方才耀武揚威的“鳥衣神魔”,此刻已一齊全都倒在地上,再也笑不出了!
他目中光芒一閃,微微遲疑半晌,然后一步邁到“七號”身前,俯下身去,左手一把抓起了他的衣衫,右手一把扯落了蒙住了他面目的黑巾,目光望處,柳鶴亭心中不禁為之一凜,幾乎又忍不住驚呼出聲。
這“七號”的面目,竟然也和方才的赤發大漢“三十七號”一模一樣,沒有眉毛,沒有鼻子,沒有嘴唇,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團粉紅色的肉團,以及肉團上的三個黑洞――這就算是眼睛和略具規模的嘴了。
柳鶴亭反手一抹額上沁出的冷汗,放下“七號”的身軀,四下一轉,將屋中所有“烏衣神魔”的蒙面巾全部扯下。
屋中所有的“烏衣神魔”的面目,竟然全都只剩了—團丑陋可怕的肉團。一眼望去,滿地的“烏衣神魔”,竟然全部一模一樣,就像是一個人化出來的影子,又像是一群自地獄中逃出來的惡魔!
燈火飄搖,這陰森的地窟中,這嚇人的景象,使得倚墻而立的柳鶴亭,只覺自己似乎也已不復存在人間,而置身于地獄。若不是他方才也曾聽到他們的言語和狂笑,便再也不會相信這些倒在地下的“烏衣神魔”,真的是有血有肉,出自娘胎的人類!
寒風陣陣,自門外吹來,這等地底陰風,吹在人身上,比地面秋風尤覺寒冷。突地,隨風隱隱傳來一聲大喝:“柳鶴亭,柳老弟…柳鶴亭,柳老弟…”
第一聲呼喝聲音還很微弱,第二聲呼喊卻已極為響亮,顯見這發出呼聲之人,是以極快的速度奔馳而來。
柳鶴亭心頭一震,暗暗奇怪!
“此人是誰,怎地如此大聲呼喊我?”
要知,此人無論是友是敵,此時此刻,都不該大聲呼喊于他,是以他心中奇怪,此人若是敵非友,自應偷偷掩來暗算。此人若是友非敵,在這敵人的巢穴中,如此大聲呼喚,豈非打草驚蛇?
他一步掠到門邊,門外是一條黝黑的地道,方才的門戶,此刻已然關閉,他微微遲疑半晌,不知該不該回應此人,突聽“喀得”一聲輕響,一道灰白的光線,自上而下,筆直地照射進來!
柳鶴亭暗提一口真氣,閃入門后,只留下半邊面龐向外觀望,只見地道上的入口門戶,此刻突地緩緩開了一線。
接著,一陣中氣極為充沛的喝聲,自上傳來:“下面的人無論是友是敵,都快些出來見我一面!”語氣威嚴,頤指氣使,仿佛是個君臨四方的帝王對臣子所發出的命令,哪里像是個深入敵穴的武林人,在未明敵情之前所作的召喚!
此等語氣,一入柳鶴亭耳中,他心中一動,突地想起一個人來:“一定是他,除他之外,再也無人有此豪氣!”
只聽“蓬”的一聲,入口門戶被人一腳踢開,由下望去,只見一雙穿著錦緞絮腳長褲、粉底挖云快靴的長腿,兩腿微分,站在地道入口邊緣,上面雖看不見,卻已可想此人的高大。
柳鶴亭目光動處,才待出口呼喚,哪知此人又已喝道:“我那柳鶴亭老弟若是被你等以奸計困于此間,你等快些將他放出,否則的話,哼哼--”
柳鶴亭此刻已聽出此人究竟是誰來,心中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感激。好笑的是,此間若有敵人,就憑此人的武功,有敗而無勝,但此人語氣之間,卻仿佛舉手之間便可將敵人全部制伏。
但他與此人不過僅是一面之交,此人卻肯冒著生命之險,前來相救于他,這分古道熱腸,尤足令人感動。
一念至此,柳鶴亭心頭一陣熱血上涌,口中大喝一聲:“西門老丈…西門前輩…”身形閃電般撲出門外,而地道入口上,亦同時掠下一干人來。
兩人目光相遇,各自歡呼,—聲,各各搭在對方的肩頭,半晌說不出話來,其間激動之情,竟似比多年故交,異鄉相遇還勝三分!要知此人性情寡合,與柳鶴亭卻是傾談之下,便成知己,柳鶴亭亦是熱血男兒,又怎會不被這分熱情感動?
一別多日的“常敗高手”西門鷗,豪情雖仍如昔,但面容卻似憔悴了許多,柳鶴亭一瞥,脫口道:“西門前輩,你怎會知道我在這里?”
西門鷗搭在柳鶴亭肩上的一雙巨掌,興奮地搖動了兩下,突地放聲大笑了起來,大笑著道:“這其間曲折甚多,待我…”笑聲突地一頓,悄悄道:“你不是被困在此間的么?敵人呢?”
柳鶴亭心頭暗笑,此間如有敵蹤,被你如此喧笑,豈非早已驚動,此刻再悄聲說話,也沒有用,但愈是如此,才愈發顯得這豪爽老人率真可愛,當下,微笑道:“解決了。”
西門鷗哈哈一笑,道:“好極好極,老夫想來,他們也困不住你!”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理所當然,卻不知道柳鶴亭,已不知經歷了多少危險與屈辱,方能脫出“烏衣神魔”的魔掌!
他大笑未了,突又長嘆一聲,道:“柳老弟,你我分別為時雖不長,但我在此時日之中,經歷卻的確是不少,我那戀劍成癡的女兒,自從與你別后,便悄悄溜走了,留下一柬,說是要去尋找武林中最高的劍手,一個白衣銅面的怪客…”
他黯然一笑,又道:“我老來無子,只此一女,她不告而別,我心里自然難受得很,但卻也怪不得她,只怪我…唉,我武功不高,既不能傳授她劍術,卻又要妄想她成為武林中的絕代劍手!”
柳鶴亭暗嘆一聲,道:“這也怪我,不該告訴她…”
西門鷗微微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接著道:“她年紀雖已不輕,但處世接物,卻宛如幼童,如今孤身漂泊江湖,我自然放心不下,本想先去尋找,只是心里卻又念著對你的應允,以及那兩個中藥昏迷的少女,我左右為難,衡量之下,只有帶著那兩個少女,轉向江南一帶,一來去覓討這迷藥的來歷,再來也可尋找小女的下落。”
他侃侃而言,卻不知柳鶴亭此刻正是焦急萬分,屋中的“烏衣神魔”猶未打發,“飛鶴山莊”的事情更不知下落,忍不住干咳兩聲,隨口道:“那迷藥的來歷,前輩可曾找著了么?”
西門鷗仰天長笑道:“世上焉有我無法尋出答案之事!”突地雙掌一拍,大呼道:“西門葉,西門楓,你們也下來吧,柳公子果然在這里!”
柳鶴亭雙眉微皺,暗中奇怪:“這西門葉與西門楓卻又是誰?難道也認得我么?”
心念方轉,只聽上面一個嬌嫩清脆的口音應道:“爹爹,我來了。”
柳鶴亭恍然忖道:“原來他已找到了他的愛女…”
突見人影一花,躍下了兩個白衫長發的少女來,一齊向柳鶴亭盈盈拜下去。
西門鷗哈哈大笑道:“我這兩個女兒,你還認得么?”
柳鶴亭一面還禮,一面仔細端詳了兩眼,不覺失笑道:“原來是你們。”轉目望向西門鷗,贊嘆又道:“前輩果然將解藥尋得了,恭喜前輩又收了兩個女兒!”
原來這兩個白衫女子,便是被迷藥所亂的那兩個南荒公子的丫鬟。
西門鷗捋髯笑道:“為了尋這解藥,我一路上試了七百多種藥草,方知此藥乃是來自西土天竺的一種異果“罌粟”為主,再加上金錢草、仙人鈴、無子花…等七種異草配和而成,少服有提神、興奮之功用,但卻易成癮。”
柳鶴亭已聽得極有興趣,不禁脫口問道:“成癮后又當怎地?”
西門鷗長嘆一聲,道:“服食此物成癮后,癮來時若無此物服用,其痛苦實是駭人聽聞,那時你便是要叫他割掉自己的鼻子,來換一粒‘藥’吃,他也心甘情愿。”
他語聲微微一頓,卻見柳鶴亭正在俯首沉思,雙眉深皺,目光凝注地面,似是在思索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
半晌之后,柳鶴亭突地抬起頭來,緩緩道:“若是有人先將這種迷藥供人服用,待人成癮之后,便以此藥來作要脅,被要脅的人,豈非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地?”
西門鷗頷首道:“正是如此。”
柳鶴亭長嘆一聲,道:“如此說來,有些事便已漸漸露出曙光,只要再稍加討究,便不難查出此中真相--”心念一動,突地又想起一件事來,改口向那西門葉、西門楓兩人問道:“那夜在你倆房間下毒之人,你們可曾看到了么?”
西門葉搖搖頭,垂首道:“根本沒有看見!”
西門楓沉思了個下,說道:“當時迷迷糊糊的只見一個人影,疾竄出去,由于光線黯淡,看不真切,但身形可還依稀認得,是一個個子并不很高大的人!”
柳鶴亭聽罷,頻頻頷首。
西門葉柳眉微揚,面上立刻浮起了一陣奇異的神色,似乎有語欲言,又似乎欲言又止。
柳鶴亭沉聲一嘆,道:“姑娘有什么活都只管說出便是。”
西門葉秋波轉處,瞧了爹爹一眼,西門鷗亦自嘆道:“只管說出便是!”
西門葉垂下頭去,緩緩道:“那夜我們實在疲倦得很,一早就睡了,約莫三更的時候,跟隨公子在一起的那位姑娘,突地從窗門掠了進來…”
她語聲微頓,補充著又道:“那時我剛剛朦朧醒來,只見她手里端著兩只蓋碗,從窗子里掠進來,卻是一絲聲音也沒有發出,就連碗蓋都沒有響一響,那時書房里雖沒有點燈,但我藉著窗外的夜色,仍可以看到她臉上溫柔的笑容,她喚起了我們,說怕我們餓了,所以她特地替我們送來一些點心。”
說到這里,她不禁輕嘆一聲。道:“那時我們心里,真是感激得不知說什么才好,就立刻起來將那兩碗蓮子湯都喝下了。”
柳鶴亭劍眉深皺,面容青白,道:“喝下去后,是否就…”他心中既是驚怒,又覺痛苦,此刻說話的語聲,便不禁起了顫抖。
西門鷗長嘆一聲,道:“這種藥喝下去后,不一定立刻會發作…”
柳鶴亭面色越發難看,西門鷗又自嘆道:“事實雖然如此,但她兩人那夜吃了別的東西…唉!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似乎人甚溫柔,不知道她是什么來歷。她若和你一樣,也是名門正派的弟子,那么此事也許就另有蹊蹺。”
柳鶴亭垂首怔了半晌,徐徐道:“她此刻已是我的妻子…”
西門鷗一捋長髯,面色突變,脫口道:“真的么?”
柳鶴亭沉聲道:“但我們相逢甚是偶然,直到今日…唉!”頭也不抬,緩緩將這一段離奇的邂逅,痛苦地說了出來。
西門鷗面色也變得凝重異常,凝神傾聽,只聽柳鶴亭說到:“…有—天我們經過一間荒祠,我見到她突地跑了進去,跪在神幔前,為我祈禱,我心里實在感動得很…”
聽到這里,西門鷗本已十分沉重的面色,突又一變,竟忍不住脫口驚呼了一聲,截口道:“荒祠…荒祠…”
柳鶴亭詫異地望著他,他卻沉重地望著柳鶴亭。
兩人目光相對,呆望了半晌,只見西門鷗的面容上既是驚怒,又是憐憫,緩緩道:“有一次你似乎向我問起過‘西門笑鷗’,是否他和此事也有著關系,你能說出來么?”
柳鶴亭點了點頭,伸手入懷,指尖方自觸著了那只冰涼的黑色玉瓶…他突地又想起子將這玉瓶交給他的那翠衫少女--陶純純口中的“石觀音”,這其間他腦海中似乎有靈光一閃。
于是他便又呆呆地沉思起來,西門鷗焦急地等待他的答復。西門葉、西門楓垂手侍立,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靜寂之中,只聽房門后竟似有一陣陣微弱而痛苦的呻吟,一聲連著聲,聲音越來越響。
西門鷗濃眉一揚,道:“這房早可是還有人在么?”
柳鶴亭此刻也聽到了這陣呻吟聲,他深知自己的“點穴手法”絕對不會引起別人的痛苦,為何這些人竟會發出如此痛苦的呻吟?
一念及此,他心中亦是大為奇怪,轉身推開房門,快步走了進去…
燈光一陣飄搖,西門鷗隨之跨人,敏銳的眼神四下一轉,脫口驚道:“果然是烏衣神魔!”
飄搖黯淡的燈火下,凄慘痛苦呻吟中,這陰森的地窟中的陰森之意,使得西門鷗不禁為之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柳鶴亭大步趕到那“七號”身邊,只見他身軀雖然不能動彈,但滿身的肌肉,卻在那層柔軟而華貴的黑綢下劇烈地顫動著,看來竟像是有著無數條毒蛇在他這層衣衫下蠕動。他粉紅而丑陋的面容,此刻更起了一層痛苦的癢攣,雙目半合半張,目中舊有的光彩,此刻俱已消失不見。
柳鶴亭目光凝注著,不禁呆了一呆,緩緩俯下身去,手掌疾伸,剎那間孔這“七號”身上連拍三掌,解開了他的穴道,沉聲道:“你們所為何--”他沾猶未了,只見這“七號”穴道方開,立刻尖叫一聲,顫抖著的身軀,立刻像一只落入油鍋的河蝦一般蜷曲了起來。
一陣劇烈而痛苦的痙攣之后,他掙扎著伸出顫抖的手掌,伸手入懷,取出一方小小的黑色玉盒,他黯淡的目光,便又立刻亮了起來,左掌托盒,右掌便顫抖著要將盒蓋揭開。
柳鶴亭目光四掃,望了四下俱在痛苦呻吟著的“烏衣神魔”一眼,心中實是驚疑交集。他再也猜不出,這黑色玉盒中貯放的究竟是什么東西,為何竟會像是神奇的符咒一樣,能令這“七號”的神情發出如此劇變。
只見“七號”盒蓋還未掀開,一直在門口凝目注視的西門鷗,突地一步掠來,劈手奪了這方玉盒。
“七號”又自慘吼一聲,陡地自地上跳起,和身向西門鷗撲去,目光中的焦急與憤怒,仿佛西門鷗奪去的是他的生命。
柳鶴亭手肘微屈,輕輕點中了他脅下的“血海”穴,“七號”又自“砰”地倒了下去。柳鶴亭心中仍是一片茫然,目光垂處,只見這“七號”眼神中的焦急與憤怒,已突地變為渴望與企求,乞憐地望向柳鶴亭。他身軀雖不能動,口中卻乞憐地說道:“求求…你…只要…一粒…一粒…”
竟仿佛是沙漠中焦渴的旅人,在企求生命中最可貴的食水。
柳鶴亭劍眉微皺,詫聲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話猶未了,西門鷗寬大的手掌,已托著這方黑色玉盒,自他肩后伸來,微帶興奮地截口說道:“你知道這是什么?”
柳鶴亭凝目望去,只見這黑色玉盒的盒蓋已揭開,里面貯放的是六七粒光澤烏黑的藥丸,散發著一陣陣難以描摹的誘人香氣。
香氣隨風傳人那“七號”的鼻端,他目光又開始閃爍,面容又開始抽搐,他身軀若能動彈,他便定必會不顧生命地向這方玉盒撲去。但是,他此刻仍然只能乞憐地顫聲說道:“求…求…你,只要…一粒…一粒…”
柳鶴亭心中突然一動,回首道:“難道這些丸藥,便是前輩方才所說的‘罌粟’么?”
西門鷗頷首道:“正是--”他長長嘆息一聲,又道:“方才我一入此屋,見到這般情況,便猜到這些人都是嗜好‘毒藥’成癮的人,此刻癮發之后,禁不住那種剮肉散骨般的痛苦,是以放聲呻吟起來。”
他語聲微頓,柳鶴亭心頭駭異,忍不住截口道:“這小小一粒藥丸,竟會有這么大的魔力么?”
西門鷗頷首嘆道:“藥丸雖小,但此刻這滿屋中的人,卻都不惜以他們的榮譽、聲名、地位、前途,甚至以他們的性命來換取--”
柳鶴亭呆呆地凝望著西門鷗掌中的黑色藥丸,心中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悲哀,心念數轉,突地一動,自西門鷗掌中接過玉盒,一直送到“七號”眼前,沉聲道:“你可是河北‘太陽掌’的傳人么?”
“七號”眼色中一陣驚慌與恐懼,像是毒蛇被人捏著七寸似的,神情突地萎縮了起來,但柳鶴亭的手掌一陣晃動,立刻便又引起了他眼神中的貪婪、焦急、渴求與乞憐之色。他此刻什么都似已忘了,甚至連驚慌與恐懼也包括在內。
他只是瞬也不瞬地望著柳鶴亭掌中的玉盒,顫聲道:“是的…小人…便是張七…”
西門鷗心頭一跳,脫口道:“--此人竟會是‘震天鐵掌’張七!”
要知“震天鐵掌”張七,本來在江湖上名頭頗響,是以西門鷗再也想不到,他此刻會落到這般慘況。
柳鶴亭恍然回首道:“這‘震天鐵掌’張七,可是也因往探‘濃林秘屋’而失蹤的么?”
西門鷗點頭道:“正是!”
柳鶴亭俯首沉吟半晌,突地掠到那赤發大漢“三十七號”身前,俯下腰去。“三十七號”眼簾張開一線--
他的目光,也是灰黯、企求而焦渴的,他乞憐地望著柳鶴亭,乞憐地緩緩哀求著道:“求求你…只要--粒…”
柳鶴亭雖然暗嘆一聲,但面色卻仍泰然,沉聲道:“關外五龍中‘入云龍’金四,可是死在你的手下?”
赤發大漢目光一凜,但終于亦白頷首嘆道:“不…錯…”
他語聲是顫抖著的,柳鶴亭突地大喝—一聲:“你是誰?你究竟是淮?”
赤發大漢“三十七號”的目光間,亦是一陣驚慌與恐懼,但霎眼之后,他便以顫抖而渴求的語聲,輕輕說道:“我…也是…‘關外五龍’之一…‘烈火龍’管二…便是小人。”
柳鶴亭心頭一跳,那“入云龍”金四臨死前的言語,剎那間又在他耳邊響起:“想不到…他們竟是…我的…”原來這可憐的人臨死前想說的話,本是:“想不到殺我的人竟是我的兄弟!”只是他話未說完,便已死去;
柳鶴亭劍眉軒處,卻又不禁暗嘆一聲,此人為了這小盒中的“毒藥”,競不惜殺死自己的兄弟,他心里不知是該憤慨,抑或是該悲哀,于是他再也不愿見到這赤發大漢可恥乞憐的目光。
轉過身,西門鷗見到他沮喪的眼神,蒼白的面容,想到僅在數十日前見到這少年時那種軒昂英挺的神態,心中不禁又是憐憫,又是嘆息。他實在不愿見到如此英俊有為的少年被此事毀去!
他輕輕一拍柳鶴亭肩頭,嘆道:“此事至今,似已將近水落石出,但我…唉!實在不愿讓此事的真相傷害到你…”
柳鶴亭黯然一笑,輕輕道:“可是事情的真相卻是誰也無法掩藏的。”
西門鷗心頭一陣傷痛,沉聲道:“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尋到你的么?”
柳鶴亭緩緩搖了搖頭。西門鷗道:“我尋出這種‘毒藥’來歷后,便想找你與我那戀劍成癡的女兒,一路來到江南。就在那長江岸邊,看到一艘‘長江鐵龜幫’夜泊在那里的江船,船上似乎仍有燈火,我與‘鐵魚幫’有舊,便想到船上打聽打聽你們的下落。”
他語聲微頓,眼神中突地閃過一絲淡淡的驚恐,接口又道:“哪知我到了船上一看,艙板上竟是滿地鮮血,還倒臥著一具尸身,夜風凜凜,這景象本已足以令人心悸,我方待轉身離去,卻突地有一陣尖銳而凄厲的笑聲,白微微閃著昏黃燈光的船艙中傳出,接著便有一個聽來幾乎不似自人類口中發出的聲音慘笑著道:‘一雙眼睛…一雙耳朵…還給我…還有利息。’我那時雖然不愿多惹閑事,但深夜之中,突地聽到這種聲音,卻又令我無法袖手不理!”
柳鶴亭抬起頭來,他此刻雖有滿懷心事,但也不禁為西門鷗此番的言語吸引,只聽西門鷗長嘆又道:“我一步掠了過去,推開艙門一看,艙中的景象,的確令我永生難忘…”
西門鷗目光一合,透了口長氣,方自接道:“在那燈光昏黯的船艙里,竟有一個雙目已盲,雙耳被割,滿面浴血的漢子踞在地上,于里橫持著一柄雪亮的屠牛尖刀,在一刀一刀地割著面前一具尸身上的血肉。每割一刀,他便凄厲地慘笑一聲,到后來,他竟將割下來的肉血淋淋地放到口中大嚼起來…”
柳鶴亭七,頭一震,只覺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忍不住噤聲道:“那死者生前不知與他有何血海深仇,竟使他…”
西門鷗長嘆一聲。截口說道:“此人若是死的,此事還未見得多么殘忍…”
柳鶴亭心頭一震,道:“難道…難道…”他實在不相信世上競有這般殘酷之人,這般殘酷之事,是以語聲顫抖,竟問不下去,
西門鷗一手捋須,又自嘆道:“我見那人,身受切膚剮肉之痛,非但毫不動彈,甚至連呻吟都未發出一聲,自然以為他已死了,但仔細一看,那盲漢子每割一刀下去,他身上肌肉便隨之顫抖一下…唉!不瞞你說,那時我才發現他是被人以極厲害的手法點了身上的穴道,僵化了他身上的經脈,足以他連呻吟都無法呻吟出來了 柳鶴亭心頭一凜,詫聲脫口道:“當今武林之中,能以點穴手法僵化人之經脈的人已不甚多,有此武功的人,是誰會用如此毒辣的手段,更令我想象不出。”
西門鷗微微頷首道:“那時我心里亦是這般想法,見了這般情況,心中又覺得十分不忍,只覺得這兩人不管誰是誰非,但無論是誰,以這種殘酷的手段來對付別人肩6令我無法忍受-,于是我一步掠上前去,劈手奪了那人掌中的尖刀,哪知那人大驚之下,竟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他微喟一聲,接著道:“我費了許多氣力,才使他蘇醒過來,神志安定后,他方自將此事的始末說出。原來此事的起因,全是為了一個身穿輕紅羅衫的絕色女子,她要尋船渡江,又要在一夜之間趕到虎丘,‘鐵魚幫’中的人稍拂其意,她便將船上的人全都殺死!”
他簡略地述出這件事實,卻已使得柳鶴亭心頭一震,變色道:“穿輕羅紅衫的絕色女子…純純難道真的趕到這里來了么?但是…她是暈迷著的呀!”
西門鷗暗嘆一聲,知道這少年直到此刻,心里猶自存著一分僥幸,希望此事與他舊日的同伴、今日的愛侶無關,因為直到此刻,他猶未能忘情于她。人們以真摯的情感對人,換來的卻是虛偽的欺騙,這的確是件令人同情、令人悲哀的事。
西門鷗不禁長嘆一聲,接道:“哪知就在我盤問這兩人真相時,因為不忍再見這種慘況而避到艙外的葉兒與楓兒,突地發出了一聲驚喚,我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大驚之下,立刻趕了過去,夜色之中,只見一個滿身白衣,神態瀟灑,但面上卻戴著一具被星月映得閃閃生光的青銅假面的頎長漢子,竟不知在何時掠上了這艘江船,此刻動也不動地立在舷上,瞬也不瞬地凝注著我…”
柳鶴亭驚喚一聲,脫口道:“雪衣人!他怎地也來到了江南?”
西門鷗頷首道:“我只見他兩道眼神中,像是藏著兩柄利劍,直似要看到別人的心里,再見他這種裝束打扮,便已知道此人必定就是近日江湖盛傳劍術第一的神秘劍客‘雪衣人’了,才待問他此來何為,哪知他卻已冷冷地對我說道:‘閣下就是江南虎丘西門世家中的西門前輩么?’”
柳鶴亭劍眉微皺,心中大奇,他深知“雪衣人”孤高偏傲的生性,此刻聽他竟然稱人為“閣下”、“前輩”,這當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忍不住輕輕道:“這倒怪了!”
西門鷗接口道:“這真一件奇怪的事,我心里也是吃驚,不知道他怎會知道我的姓名來歷,哪知他根本不等我答復便又接口道:‘閣下但請放心,令嬡安然無恙!’他語氣冰冷,語句簡單,然而這簡短的言語,卻已足夠使我更是吃驚,連忙問他怎會知道小女的下落?”
柳鶴亭雙眉深皺,心中亦是大惑不解,只聽西門鷗接道:“他微微遲疑半晌,方自說道:‘令嬡已從我學劍,惟恐練劍分心,是以不愿來見閣下。’我一聽這孩子為了練劍,竟連父親都不愿再見,心里實在氣得說不出話來,等到我心神平復,再想多問他兩句時,他卻已一拂袍袖,轉身走了!”
柳鶴亭暗嘆一聲,忖道:“此人行事,還是這般令人難測--”又忖道:“他之所以肯稱人為‘前輩’,想必是為了那少女的緣故。”一念至此,他心里不禁生出一絲微笑,但微笑過后,他又不禁感到一陣惆悵的悲哀,因為他忍不住又想起陶純純了。
西門鷗歇了口氣,接口說道:“我一見他要走了,忍不住大喝一聲:‘朋友留步!’便縱身追了過去,他頭也不回,突地反手擊出一物,夜色中只見一條白線,向我胸前‘將臺’大穴之處擊來,力道似乎十分強勁,我腳步只得微微一頓,伸手接過了它,哪知他卻已在我身形微微一頓之間,凌空掠過十數丈開外了…”
他微喟一聲,似乎在暗嘆這白衣人身法的高強,又似乎在埋怨自己輕功的低劣,方自接著道:“我眼看那白色人影投入遠處黝黯的林木中,知道追也追不上了,立在船舷,不覺甚是難受。無意間將掌中的暗器看了一眼,心頭不覺又是一驚,方才他在夜色中頭也不回,擊出暗器,認穴竟如此之準,我心里已是十分驚佩,如今一看,這‘暗器’竟是一張團在一起的白紙…”
柳鶴亭微微頷首,截口嘆道:“論起武功,這雪衣人的確稱得上是人中之龍,若論行事,此人亦有如天際神龍,見其首而不見其尾。”
惺惺相惜,自古皆然。
西門鷗頷首嘆道:“我自然立刻將這團白紙展開一看,上面竟赫然是小女的字跡,她這封信雖是寫給我的,信里的內容卻大都與你有關,只是,你見了這封信后,心里千萬不可太過難受!”
柳鶴亭心頭一跳,急急問道:“上面寫的是什么?”
西門鷗微一沉吟,伸手入懷,取出一方折得整整齊齊的白紙。他深深凝住了一眼,面上神色一陣黯然,長嘆道:“這孩子…這就是她留下來的惟一紀念了。”
柳鶴亭雙手接過,輕輕展開,只見這條白紙極長,上面的字跡卻寫得極密,寫的是:
爹爹,女兒走了,女兒不孝,若不能學得無敵的劍法,實在無顏再來見爹爹的面,但女兒自信一定會練成劍法,那時女兒就可以為爹爹出氣,也可以為西門世家及大伯父復仇…
柳鶴亭呆了一呆,暗暗忖道:“西門山莊的事,她怎會知道的?”接著往下看去:
大伯父一家,此刻只怕已都遭了“烏衣神魔”們的毒手,柳鶴亭已趕去了,還有他的新婚夫人也趕去了,但他們兩人卻不是為了一個目的,他那新婚夫人的來歷,似乎十分神秘,行事卻十分毒辣,不像是個正派的女子,但武功卻極高,而且還不知從哪里學會了幾種武林中早巳絕傳的功夫,這些功夫就連她師父“無恨大師”也是不會的,有人猜測,她武功竟像是從那本“天武神經”上學來的,但是練了“天武神經”的人,每隔一段時日,就會突然暈厥一陣,是以她便定要找個武功高強的人,隨時隨地保護著她…
柳鶴亭心頭一凜,合起眼睛,默然思忖了半晌,只覺心底泛起了一陣顫抖。
他想起在他的新婚次日,陶純純在花園中突然暈厥的情況,既沒有一個人看得出她的病因,也沒有一個人能治得好她的病,不禁更是心寒!
“難道她真的是因練過‘天武神經’而會突發此病?…難道她竟是為了這原因才嫁給我…”
他沉重地嘆息一聲,竭力使自己不要倒下去,接著看下去:
又因為她行為有些不正,所以她選擇那保護自己的人,必定還要是個出身名門,生性正直的少年,一來保護她,再來還可掩飾她的惡行,譬如說,武林中人,自然不會想到“伴柳先生”的媳婦,柳鶴亭的妻子會是個壞人,她即使做了壞事,別人也不會懷疑到她頭上…
這封信字跡寫得極小極密,然而這些字跡此刻在柳鶴亭眼里,卻有泰山那么沉重,一個接著一個,沉重地投落在他的心房上。
但下面的字跡卻更令他痛苦,傷心:
她自然不愿意失去他,因為再找一個這樣的人十分困難,是以她閃電般和他結了婚,但是她心里還有一塊心病,爹爹,你想不到的,她的心病就是我西門堂哥“西門笑鷗”…
柳鶴亭耳旁嗡然一響,身軀搖了兩搖,接著又看:
爹爹,你記得嗎?好幾年前,西門笑鷗突然失蹤了,又突然結了婚,他行事神秘得很,江湖中幾乎沒有人見過他新婚夫人的面貌,只聽說是位絕美的婦人,但西門笑鷗與她婚后不久,又失蹤了,從此便沒有人再見過他…
柳鶴亭心頭一顫,不自覺地探手一觸懷中的黑色玉瓶。目光卻仍未移開,接著往下又看:
這件事看來便是與柳鶴亭今日所遇同出一轍。因為我那大堂兄與她相處日久,終于發現了她的秘密,是以才會慘遭橫禍,而今日“烏衣神魔”圍剿“飛鶴山莊”,亦與此事大有關系,因為當今江湖中,只有大伯一人知道她與堂兄之間的事,只有大伯一人知道此刻柳鶴亭的新婦,便是昔日我堂兄的愛妻,想必她已知道柳鶴亭決心要到“飛鶴山莊”一行,是以心中起了殺機,便暗中布署她的手下,要將在武林中已有百年基業的西門世家毀于一旦…
看到這里,柳鶴亭只覺心頭一片冰涼,手掌也不禁顫抖起來,震得他掌中的紙片,不住簌簌發響。
他咬緊牙關,接著下看:
此中秘密,普天之下,并無一人知道,但天網恢恢,畢竟是疏而不漏,她雖然聰明絕頂,卻忘了當今之世,還有一個絕頂奇人,決心要探測她的秘密,公布于世,因為這位奇人昔日曾與她師父“無恨大師”有著刻骨的深仇,這位奇人的名字,爹爹你想必也一定知道,他便是數十年來,始終稱霸南方的武林宗主“南荒大君”項天尊。
柳鶴亭悲哀地嘆息一聲。
心中疑團,大都恍然,暗暗忖道:“我怎會想不出來?當今世上,除了‘南荒大君’項天尊之外,還有誰有那般驚人的武功,能夠在我不知不覺中擲入那張使我生命完全改觀的秘柬?還有誰有那般神奇的力量,能探測這許多使我生命完全改觀的秘密?還有誰能設下那種巧妙的布署,使我一日之間趕到這里…”
一念至此,他心中突又一動:“純純之所以會趕到江南來,只怕亦是因為我大意之間,將那秘柬留在房里,她醒來后便看到了。”
西門鷗一直濃眉深皺,凝注著柳鶴亭。此刻,見他忽然俯首出起神來,便干咳一聲,道:“柳老弟,你可看完了么?”
柳鶴亭慘然一笑,接著看下去:
這些事都是此刻與我在一起的人告訴我的,他就是近日武林盛傳的大劍客“雪衣人”,當今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人會對此事知道得如此詳細,因為他便是那“南荒大君”與大君座下“神劍宰相”戚五溪的武功傳人…
柳鶴亭心頭又自一動!
“戚五溪…難道此人便是那戚氏兄弟四人的五弟么?…難怪他們仿佛曾經說過,‘我們的五弟已經做了官了。’原來他做的卻是‘南荒大君’殿前的‘神劍宰相’!”
想到那戚氏兄弟四人的言行,他不禁有些好笑,但此時此刻,甚至連他心中的笑意都是蒼涼而悲哀的。紙箋已將盡,最后一段是--
爹爹,從今以后,我便要隨著“雪衣人”去探究天下武功的奧秘,因為他和我一樣是個戀劍成癡的人,但愿我武功有成,那時我便可再見爹爹,為爹爹揚眉吐氣,鶯兒永遠會想著爹爹的。
柳鶴亭看完了,無言地將紙箋交還西門鷗,在這剎那之間,他心境仿佛蒼老了十年。
抬目一望,只見西門鷗已是老淚盈眶,慘笑道:“柳老弟,不瞞你說,她若能武功大成,我心里自然高興,但是--唉,此刻我寧愿她永遠伴在我身邊,做一個平凡而幸福的女子。”兩人目光相對,心中俱是沉重不堪!
西門鷗接過紙箋,突又交回柳鶴亭手上,道:“后面還有一段,這一段是專門寫給你的。”
柳鶴亭接過一看,后面寫的竟是:
柳先生,沒有你,我再也不會找到他,你對我很好,所以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的消息,你心里若是還有一些不能解釋的事,最好趕快到沂山中的“濃林秘屋”中去,你就會知道所有的事,還會看到你愿意見到的人,祝你好。
下面的具名,是簡簡單單的“西門鶯”三個字。
柳鶴亭呆呆地愕了半晌,抬頭仰視屋頂一片灰白,他不禁黯然地喃喃自語:“濃林秘屋…濃林秘屋…”
“飛鶴山莊”夜半遭人突襲的消息,已由長江以南,傳到大河西岸。西門世家與“烏衣神魔”力拼的結果,是“烏衣神魔”未敗,卻也未勝。因為雖然西門世家疏于防范,人手又較寡,但在危急關頭中,卻有一群奇異的劍士突地出現,而也就在那同一剎那之間,“飛鶴山莊”外突地響起了一陣奇異而尖銳的呼哨聲,“烏衣神魔”聽到這陣呼哨,竟全都走得干干凈凈。
這消息竟與兼程趕來的柳鶴亭同時傳到魯東。
秋風肅殺,夜色已臨。
沂山山麓邊,一片濃密的叢林外,一匹健馬,絕塵而來,方自馳到林外,馬匹便已不支倒在地上!
但馬上的柳鶴亭,身形卻未有絲毫停頓,只手一按馬鞍,身形筆直掠起,霎眼間便沒入林中。
黃昏前后,夕陽將殘,黝黯的濃林中,竟有一絲絲、一縷縷,若斷若續的簫聲,裊娜地飄蕩在沙沙的葉落聲里。
這簫聲在柳鶴亭聽來竟是那般熟悉,聽來就仿佛有一個美麗的少婦,寂寞地佇立在寂寞的秋窗下,望著滿園的殘花與落葉,思念著遠方的征人,所吹奏的凄惋而哀怨的曲子--這也正是柳鶴亭在心情落寞時所喜愛的曲調。
他身形微微一頓,便急急地向簫聲傳來的方向掠去。
黝黑的鐵墻,在這殘秋的殘陽里,仍是那么神秘,這簫聲竟是發自這鐵墻里,柳鶴亭伸手一揮頭上汗珠,微微喘了口氣,只聽鐵墻內突地又響起了幾聲銅鼓。輕輕地、準確地,敲在簫聲的節奏上,使得本睚凄惋的簫聲,更平添了幾分哀傷肅殺之意。
他心中一動,雙肩下垂,將自己體內的真氣,迅速地調息一次,突地微一頓足,瀟灑的身形,便有如一只沖天而起的白鶴,直飛了上去。
上拔三丈,他手掌一按鐵墻,身形再次拔起,雙臂一張,巧妙地搭著鐵墻冰冷的墻頭--
簫鼓之聲,突地一齊頓住,隨著一陣雜亂的叱咤聲:“是誰!”數條人影,閃電般自那神秘的屋宇中掠出。
,柳鶴亭目光一掃,便已看清這幾人的身形,不禁長嘆一聲,道:“是我--”
他這一聲長嘆中既是悲哀又是興奮,卻又有些驚奇,等到他腳尖接觸到地面,自屋中掠出的人,亦自歡呼一聲:“原來是你!”
柳鶴亭驚奇的是,戚氏兄弟四人竟會一齊都在這里。更令他驚奇的是,石階上竟俏生生地佇立著一個翠巾翠衫、嫣然含笑,手里拿著一枝竹簫的絕色少女,也就是那“陶純純”口中的“石琪”。
兩人目光相對,各各愣了半晌,絕色少女突地輕輕一笑,道:“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這一聲輕笑,使得柳鶴亭閃電的憶起他倆初見時的情況來,雖與此刻相隔未久,但彼此之間,心中的感覺卻有如隔世。若不是戚氏兄弟的大笑與催促,柳鶴亭真不知要等到何時才會走到屋里。
屋里的景象,也與柳鶴亭初來時大大地變了,這神秘的大廳中,此刻竟有了平凡的設置,臨窗一張貴妃榻上,端坐著一個軟巾素服,面色蒼白,仿佛生了一場大病似的少年。
他手里拿著一根短棒,面前擺著三面皮鼓,柳鶴亭一見此人之面,便不禁脫口輕呼一聲:“是你!項太子。”
項煌一笑,面上似乎略有羞愧之色,口中卻道:“我早就知道你會來的。”回首一望,又道:“純純,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么?”
柳鶴亭心頭一跳,驚呼出聲:“純純,在哪里?”
這一聲驚呼,換來的卻是一陣大笑。
戚氏兄弟中的大器哈哈笑道:“你難道還不知道么?石琪是陶純純,陶純純才是石琪。”
柳鶴亭雙眉深皺,又驚又奇,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會過意來,目光一轉,望向那翠衫少女,輕輕道:“原來你才是真的陶純純…”
項煌“咚”地一擊皮鼓,道:“不錯,尊夫人只不過是冒--哈哈!不過只是這位陶純純的師姊,也就是那聲名赫赫的‘石觀音’!”
柳鶴亭側退幾步,撲地坐到一張紫檀木椅上,額上汗珠,涔涔而落,競宛如置身洪爐之邊。
只見那翠衫女子--陶純純幽幽長嘆一聲,道:“我真想不到,師姐竟真的會做這種事,你記不記得我們初次見面的那一天--唉,就在那一天,我就被她幽禁了起來,因為那時她沒有時間殺我,只想將我活活地餓死--”
她又自輕嘆一聲,對她的師姐,非但毫無怨恨之意,反似有些惋惜。
柳鶴亭看在眼里,不禁難受地一嘆。
只聽她又道:“我雖然很小便學的是正宗的內功,雖然她幽禁我的那地窖畔,那冰涼的石壁早晚都有些露水,能解我之渴,但是我終于被餓得奄奄一息,等到我眼前開始生出各種幻象,自念已要死的時候,卻突然來了救星,原來這位項大哥的老太爺,不放心項大哥一人闖蕩,也隨后來到中原,尋到這里,卻將我救了出來,又問了我一些關于我師姐的話,我人雖未死,但經過這一段時日,已瘦得不成人形,元氣自更大為損傷,他老人家就令我在這里休養,又告訴我,勢必要將這一切事的真相揭開。”
柳鶴亭暗暗忖道:“他若沒有先尋到你,只怕他也不會這么快便揭穿這件事了。”
一陣沉默,翠衫少女陶純純輕嘆道:“事到如今,我什么事也不必再瞞你了。我師姐之有今日,其實也不能完全怪她,因為我師父--唉,她老人家雖然不是壞人,可是什么事都太過做作了些;有時在明處放過了仇人,卻在暗中將他殺死--”
柳鶴亭心頭一凜:“原來慈悲的‘無恨大師’,竟是這樣的心腸…”
戚氏兄弟此刻也再無一人發出笑聲,戚二氣接口道:“那石琪的確是位太聰明的女子,只可惜野心太大了些,竟想獨尊武林…”
他話聲微頓,柳鶴亭便不禁想起了那位多智的老人西門鷗,在毅然遠行前對他說的話:“這女孩子竟用‘罌粟’麻醉了這些武林豪士,使得他們心甘情愿地聽命于她,她還嫌不夠,竟敢練那武林中沒有一人敢練的‘天武神經’,于是你便也不幸地牽涉到這曠古未有的武林奇案中來,我若不是親眼所見,不敢相信世上竟會有這般湊巧,這般離奇的事,一本在武林中誰也不會重視,甚至人人都將它視為廢紙的‘天武神經’,竟會是造成這件離奇曲折之事的主要原因。
“每一件事,乍看起來都像是獨立的,沒有任何關聯的,每一件事的表面都帶有獨立的色彩,這一切事東一件、西一件,不到最后的時候,看起來的確既零落又紊亂。但等到后來卻只要一根線輕輕一穿,就將所有的事全都穿到了一起,湊成一只多彩的環節。”
夜色漸臨,大廳中每一個參與此事的人,心中都有著一分難言的沉重意味,誰都不愿說出話來。
突地,墻外一陣響動,“當”的一聲,墻頭搭上一只鐵鉤,眾人一亂,擠至院外,墻那邊卻已接連躍人兩個人來,齊地大嚷道:“柳老弟,你果然在這里!”
他們竟是“萬勝金刀”邊傲天,與那虬髯大漢梅三思!
一陣寒暄,邊傲天嘆道:“我已經見著了那位久已聞名的武林奇人‘南荒大君’,所以我們才會兼程趕到這里。但是--唉!就連他也在稱贊那真是個聰明女子的石琪,她竟未在‘龜鶴山莊’露面,想必是她去時情勢已不甚妙--除了‘南荒大君’的門人外,武林中一些聞名幫會,例如‘花溪四如’、‘幽靈群魔’、以及‘黃翎黑箭’的弟兄們也都趕去了,‘烏衣神魔’怎么抵敵得過這團結到一起的大力量?是以她眼見大勢不好,便將殘余的‘烏衣神魔’全都帶走了…唉!真是個聰明的女子。”
柳鶴亭只聽得心房砰砰跳動,因為他對她終究有著一陣深厚的情感,但是,他面上卻仍然是麻木的,因為他已不愿再讓這段情感存留在他心里。
只聽邊傲天沉聲又自嘆道:“但愿她此刻能洗心革面,否則--唉…”目光一轉,突地炯然望向翠衫女子陶純純,道:“這位姑娘,可就是真的陶純純么?”
陶純純面頰一紅,輕輕點了點頭。
邊傲天面容一霽,哈哈笑道:“好,好…”
陶純純回轉身去,走到門邊,垂首玩弄著手中的竹簫,終于低聲吹奏了起來。
梅三思仰天大笑一陣,突又輕輕道:“好,好,江湖中人,誰不知道陶純純是柳鶴亭的妻子,好好,這位陶純純,總算沒有辱沒柳老弟。”
柳鶴亭面頰不由一紅,邊傲天、梅三思、戚氏兄弟,一齊大笑起來。
陶純純背著身子,仍在吹奏著她的竹簫,裝作根本沒有聽到這句話,但雙目中卻已不禁閃耀出快樂的光輝。
項煌愣了一愣,暗嘆道:“我終是比不過他…”俯首暗嘆一聲,突地舉起掌中短棒,應著簫聲,敲打起來,面上也漸漸露出釋然的笑容來。
這時鐵墻外的濃林里,正有兩條人影,并肩走過。他們一個穿著雪白的長衫,一個穿著青色的衣衫,聽到這鐵墻內突地傳出一陣歡樂的樂聲,聽來只覺此刻已不是肅殺的殘秋,天空碧藍,綠草如茵,枯萎了的花木,也似有了生機…
他們靜靜地凝聽半晌,默默地對望一眼,然后并肩向東方第一顆升起的明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