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東平把自行車停在圖書館前面的車棚里，鎖好之后，弓著有些駝背的腰身，順著學校的主干道，慢慢的朝教學樓走。
“方老師。”
“方老師好。”
沿途有學生三三兩兩的主動打招呼，他和藹的點頭回應，看著那些在夕陽下青春活潑的笑臉，欣慰之余，心底也莫名的有點感慨。
學生走了一茬又一茬，才十幾年的功夫，這邊的農田，那邊的土操場，都變成了漂亮的宿舍樓，那棟十年前才建成的主教學樓，都變得破舊了，這可是當年小鎮第一高樓啊，現在連前五都排不上了…
說起來，方曉那小子也是的，十年前還是個小不點，現在馬上都要大學畢業了…
唉，十年前自己還是忙忙碌碌的教導主任，現在都成發揮余熱的返聘老教師了…
主教學樓設計的非常傳統，好像一豎兩橫的三個火柴盒拼接而成，中間豎著的是教師辦公室，兩邊橫躺著的是學生教室，方東平走到三樓，一進辦公室，就看到幾個老師圍在小陳的辦公桌前一起看電腦，機箱旁邊的小音箱發出很大的歌聲。
“我們說過不管天高地厚…想飛到那最高最遠最灑脫…”
聲音沙沙作響，又大又吵。
方東平皺眉，敲了敲門口的辦公桌桌子，說道：“馬上要上晚自習了，把聲音開小一點，別影響到學生。”
“喲，方老師來了。”教體育的劉老師回頭，帶著促狹的笑容說道：“方老師，你沒聽出來這是誰在唱歌嗎？”
“我哪知道是誰，我從不聽這種鬼哭狼嚎的流行歌。”
那幾個老師都笑了起來，教英語的小陳老師側身，讓開空間，說道：“方老師。你來看看，這是誰在鬼哭狼嚎。”
方東平哼了一聲，走過去掃了一眼，面露驚愕之色。指著屏幕，遲疑道：“這…這是？”
劉老師大笑，拍著手說道：“方老師，這個正在鬼哭狼嚎的就是你家寶貝兒子方曉。”
“這個小兔崽子！”方東平罵了一句口頭禪，盯著視頻看了一會，然后抹了一把額頭，問道：“他怎么跑到網上去唱歌了？”
“方老師，合著你還不知道你兒子做了什么好事？”比方東平小不了幾歲的鄭老師端著茶杯，笑呵呵的說道：“方曉要開演唱會了，這是網上的宣傳視頻。”
“開什么演唱會？”
“小陳。把視頻重放一遍，讓方老師開開眼，見識一下他兒子的本事。”鄭老師喝了一口茶，感慨道：“哎呀，方曉這孩子。從小就不愛講話，斯斯文文的，上高中了和人講話都還臉紅，沒想到現在居然做了歌星。”
小陳把進度條拖回最初，然后站起來，說道：“方老師，你坐著看。”
方東平嗯了一聲。但是沒坐下，只是扶著椅背，瞇著眼睛看屏幕。
視頻開始是晃來晃去的，并不穩定，而且對著地面，只能看到地上有很多電纜。還有一些樂器，但是看不到人，過了好幾秒，畫面才穩定下來，鏡頭上抬。對準了一個瘦高男子的背影，方東平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他兒子方曉。
“好了，好了，開始排練，別磨洋工，趕緊把我的歌給練好，我還等著發宣傳片爭人氣呢。慧慧，攝影機好了沒有？”
“好了。”
鏡頭對前推，對準一個圓臉大眼的女孩子，她站在架子鼓前，笑著說道：“方曉，瞧你那瘦了吧唧的樣子，拿什么和我們爭人氣。”
“就是，方曉…”畫面一轉，又對準一個挽著長發的女孩子，她穿著酒紅色的鑲邊雕花女士襯衫，坐在鋼琴前，身姿傲人，說道：“你拿什么和我們爭人氣？”
這個女孩子的面部輪廓很立體，皮膚微黑，瓊鼻豐唇，眼睛又黑又大，眼波流轉之間，野性十足，有一種難以掩飾的性感，她只是重復剛才那個女孩子的話，卻說的風情萬種。
在她旁邊，還有一個撥弄貝斯的短發女孩子，她沒有抬頭，只是淡淡的說道：“我們有200多萬粉絲，你還不到6萬，拿什么爭？”
接著又出現兩個女孩子，一個戴著眼鏡，側身坐在電子琴前看譜子，她面無表情，沒有說話，另一個則站在屋子中央，拿著電吉他，頂著爆炸頭，帶著笑意，左看右看。
“你們懂什么，男人不靠臉蛋和身材吃飯，男人靠的是實力。”瘦高男子背對著鏡頭，舉著拳頭，說道：“好男不和女斗，我也懶得像你們那樣去拍外景錄mv了，就在這里唱首歌，只唱一遍，不管好壞，都直接發到網上去當宣傳片。”
那人說完之后，放下手臂，轉過身來，果然是方曉，他對著鏡頭說道：“慧慧，這個視頻別剪輯了，就做個字幕，然后傳到網上去，就當是我的宣傳片，原汁原味的展現我的實力，讓粉絲們看看我是如何碾壓那五個的。”
畫面之外傳來一陣嘲諷和竊笑聲，然后有個女孩子說道：“好。”
然后視頻灰了下去，但沒有黑，還可以清晰的看到每個人都在做演奏之前的準備動作，在這時候，鄭老師說道：“方曉好像比以前胖了一點。”
方東平聚精會神的看視頻，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
過了兩秒，灰色的上出現了幾行白色的字幕，最普通的仿宋體，毫無美感可言。
《天高地厚》——作曲：方曉；作詞：方曉；伴奏：樂團；演唱：方曉。
“我真不知道怎么給這個視頻做文案，大家隨便看吧，反正是破罐子破摔…”
文字消失后，響起了鋼琴的聲音，很輕，很柔，過了一會，加入了電子音和貝斯，然后是方曉拿起麥克風。開始唱歌。
“你累了沒有，可否伸出雙手，想擁抱怎能握著拳頭，我們還有很多夢要做。還有很多明天要走，要讓世界聽見我們的歌，準備好沒有，時間不再回頭…”
辦公室里的音箱是學校采購電腦時候附送的垃圾貨，做工粗糙，解析力很差，外放的聲音干癟，暗淡，低音含糊，高音刺耳。當部分來臨的時候，強勁的鼓聲，激烈的電吉他聲以及高亢的男高音交織在一起，亂糟糟的，所以剛才方東平一進來就說鬼哭狼嚎。不過這次卻聽的津津有味，再也不提那四個字了。
視頻里的方曉并沒有做任何多余動作，沒有歇斯底里，沒有青筋亂跳，沒有呼天搶地，就平平穩穩的站在屋子中間唱歌，即使在高音部分。也是一派淡定，從容自若，絲毫沒有吃力的感覺。
“方老師，你兒子是學音樂的吧？這唱功真好，可以去報名參加麥霸賽了。”
“這水平，絕對能進全國前十。”
“進前十就能參加全國巡演了吧？”
“方曉都要自己開演唱會了。還去參加什么麥霸賽。”
“校園演唱會哪能和麥霸賽巡演比，人家是能全國直播的，而且還和很多大牌明星一起唱歌。”
在眾人的議論中，短短四分鐘的歌很快就結束了，不過視頻并沒有馬上結束。方曉唱完之后，放下麥克風，轉身對著伴奏的五個女生，說道：“怎么樣，是不是很有王者之風？”
“馬馬虎虎。”
“瞎得瑟！”
“我們的宣傳片善心悅目，誠意十足，你在排練室里一陣瞎吼就拿去當宣傳片，也太沒誠意了吧？”
“這宣傳片發出去，粉絲說不定從6萬掉到6千了，你就死了和我們搶人氣的念頭吧。”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你們女孩子一點都不懂欣賞。慧慧，就拿這個發出去，別剪輯，也別加效果。”
“好。”
然后出現一個胖乎乎的，戴著眼鏡的女孩子，她對著鏡頭吐舌頭，然后嘀咕道：“這是我見過最爛的宣傳片，方曉輸定了。”
畫面黑了下去，一秒之后出現一個海報，藍天白云之下，方曉穿著黑色的t恤，站在綠草如茵的足球場上，后面或遠或近，或左或右的站著五個穿著不同顏色t恤的女孩子。
“坐感情的兩岸，看青春的流逝…”
“2014年6月18日，方曉和樂團，將在南師大足球場舉辦一場校園畢業演唱會，所有歌曲全部原創，敬請期待…”
方東平看了一下進度條，發現真的結束了，于是直起腰，笑罵一句，說道：“這小子，搞的什么玩意！”
“方老師，方曉沒告訴你他要開演唱會？”
“沒有啊，他最近沒打電話回來。”
“方老師，方曉現在在網上可紅了。”去年才參加工作的小陳老師坐下來，打開一個網頁，說道：“方老師你看，他的微記粉絲都快20萬了，昨天還不到6萬呢。”
“方曉唱的確實好。”劉老師點評道：“有真材實料，到哪都受歡迎的，而且看字幕，剛才那首歌的詞曲也都是方曉寫的，這小子挺有才的，以前還真沒看出來。”
方東平摸了好幾次下巴，還是沒能藏住笑容，眼角瞇成了一條線，責罵道：“這小子瞎胡鬧，都要畢業了，還不好好找工作，去搞什么校園演唱會，不務正業！”
“方老師，你上次不是說方曉找了個女朋友么？”鄭老師笑著說道：“我聽小陳說，跟方曉合作的那個什么樂團里，有個姑娘家里非常有錢，說不定就是方曉的女朋友，那姑娘看方曉唱歌唱的好，就投資他開演唱會了，夫唱婦隨嘛。”
“那不可能，那不可能。”方東平連連擺手，說道：“鄭永林跟我說方曉女朋友家庭條件很一般。哎，小陳，你說哪個姑娘家里很有錢？”
小陳關掉瀏覽器，打開桌面上的一個視頻，正是樂團的宣傳片，她似乎看過很多遍了，一下就準確拖到了許可的鏡頭，介紹道：“就是這個，她自己說有個很有錢的爸爸，網上有人猜她是許有志的孫女。”
“許有志是誰？”
“以前南粵省的省長，退休好幾年了。”劉老師咂嘴，說道：“省部級的大官，家里哪有窮的，要真是許有志的孫女，那方曉可就攀上高枝了，方老師，你就等著安享晚年吧。”
“高攀不起，高攀不起。”方東平笑著搖頭，說道：“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方曉內向的很，沉默寡言的，這女孩子才貌雙全，家世又好，怎么可能看的上他。”
除了小陳，其他幾個老師都是看著方曉長大的，知道他的性格不討女孩子喜歡，劉老師也只是說說而已，沒人當真，他們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對網絡不敏感，隨便聊了一會之后，就各自散了，夾著書本去帶學生上晚自習。
“方老師。”小陳在出門之前，躊躇了一下，說道：“你能幫我從方曉那要一個會員號嗎？”
“什么會員號？”
“方曉的微訊粉絲分兩種…”小陳拿出手機，解釋了一下，然后說道：“方老師，我不是想占便宜，只是想要個名額，會員費我會自己交的。”
果然是老了，熬了一夜，居然要用兩天來回復作息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