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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朝回到木樨堂的時候,還在想陳玄越的事。
一會兒孫媽媽過來給她請安,她剛從保定回來,給她帶了桂圓、核桃一類的干果,還有兩包云片糕分給丫頭們吃。錦朝笑著問她喜宴辦得怎么樣。
孫媽媽回答道:“…兒媳是鄰鄉的人,孩子的三嬸保的媒。長得利索干凈,是個能干活能生養的…”聽起來對自己的兒媳很滿意,又說起兒子的事,“原本是老夫人恩賜,才在田莊里做事。現在成親了就回了村里,租了人家的地種,等攢夠了錢再買幾畝地,也算是能過下去了。”
錦朝笑著說:“你以后就是四房的掌事婆子了。你看原先的王媽媽,家里置辦了一百畝的田,兩個兩進的宅子。兒子媳婦都是穿金戴銀的,不說宅院…以你現在的月例,也能給他們置辦田地了。”
孫媽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王媽媽管了十多年了,手頭自然閑余多。奴婢手里雖然有些銀錢…別的不說,您給奴婢的十五兩銀子,也能在咱們那兒置辦五畝地了。不過奴婢覺得兒孫自有兒孫福,奴婢就是再賺得多,他們靠著奴婢吃,早晚有吃空的一天…”
她抬頭一看,發現三夫人仔細聽著,好像還覺得挺有意思的。一時間心里覺得自己失言,三夫人才多大點,從小就是不愁吃穿的大小姐,哪里明白她們這種小人物的心思。
她就又說:“奴婢見識淺,就原來跟著姑姑學過女紅識了字,才能進陳家當婆子的…說的話不合適的地方,您可別見怪。”
顧錦朝卻覺得孫媽媽這個認識很正確,溺愛孩子卻害了他們的,她兩輩子不知道看了多少。孫氏一個仆婦,看事情雖然有狹隘的地方,但卻很正確,很恪守本分。
她點點頭:“我覺得你說得很好,沒什么不合適的。”
孫媽媽一時愕然。
采芙這時候卻挑竹簾進來了:“夫人,川貝梨子水熬好了。”
錦朝就讓采芙用瓷罐把梨子水裝起來,她給陳三爺送過去。
她早上隱約聽到陳三爺咳嗽了兩聲,就吩咐熬了梨子水。內閣的事多,他最近忙得很,休息得又少…要是感風寒就麻煩了。
采芙一會兒就端了青瓷纏枝紋的瓷罐過來。備了碗,錦朝帶著往書房去。
書房外站著好幾個人,有她臉熟的江嚴、陳義,還有幾個戴綸巾穿皂鞋做書生打扮的人,都拱手向她請安,避到了一邊的次間里去。江嚴過來跟她說:“三爺在里頭和七少爺說話…”
陳玄青過來了?顧錦朝有點不想進去了。
她雖說是陳玄青的繼母。但是陳玄青已經成年了,就避開了住在前院。他不喜歡和顧錦朝請安,顧錦朝正好也不想看到他,最多就是在陳老夫人那里見到了,他喊她一聲‘母親’。
這時候陳三爺的另一個小廝卻出來向她行禮:“三老爺請您進去。”
顧錦朝才踏入書房。
陳三爺手背在身后,半靠著書案和陳玄青說話。
陳玄青站得筆直,俊秀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趙學士說,整理得還算妥帖。就是漢高祖那卷不夠流暢,讓我下來再想想。您覺得什么樣的說法合適?”
陳彥允沉吟片刻,抬起頭問他:“趙學士是張大人的學生,也算是和我關系近了。你知不知道他為什么說你漢高祖那卷不夠好?”
陳玄青想了想,試探性地說:“漢高祖劉邦,西楚霸王項羽。我有褒有貶…太史公說‘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劉邦的功績,還是順應天道的緣故。若非時運不濟,項羽豈不是也可登高…”
陳彥允微笑著看他。
陳玄青看出陳彥允不太滿意,很快就停下來了,有些疑惑地說:“當時跟著爺爺學《史記》,您曾說過我的論述很好…我看自己寫的,也沒有覺得不妥的地方。”
陳彥允卻看到顧錦朝進來了,直起身招手讓她過去。
陳玄青回過頭,就看到顧錦朝提著一個食盒,站在門口正看著他們。
他回過頭去,表情略有些不自然。
父親訓他話的樣子…他不想讓顧錦朝也看到。
錦朝輕聲道:“妾身給您送點東西過來,您繼續和七少爺說話吧,妾身先退下了。”
說著把食盒放在一旁金絲楠木的四房八仙過海紋桌上。
陳彥允跟她說:“不急,你先等著我。”
他就不再和陳玄青兜圈子,直接指點他道:“漢高祖起于式微,太祖也是。所以在寫漢高祖功績的時候,不可用‘天下所歸’的說法。該用《秦楚之際月表序》里這句‘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故憤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圣乎。’趙學士是想提點你注意,你用了我說的這句,就不會有錯了。”
陳玄青想了一會兒,皺起眉問:“那豈不是太…奉承了?”
陳彥允就說道:“你覺得你還是學堂里的孩子嗎?這樣的話張口就說。你現在是要學為官。等你在翰林院做幾年編修,就要去吏部觀政了,雖然父親在內閣,你要避嫌遠調。但以后在官場,你也要學會說話做事才是…”
說罷卻低咳了兩聲。
錦朝就打開食盒,盛了一碗川貝梨子水,拿過去給他。“早上聽到您咳嗽,就讓人備下了。”
陳彥允接過喝了,茶褐色的梨子水怪甜的,一口飲盡了,心想還不如直接喝藥…但又不想浪費了她一番好心。顧錦朝就像兔子一樣,小心翼翼的,難得她主動些,他就什么都由著她,哄著她。
有種引誘小鳥到自己掌心啄食的感覺。
他安慰她說:“不礙事的,只是近日太忙了,又沒休息好。”
顧錦朝就笑了笑:“您和張首輔說一聲,告病假吧。可別累著了。”
陳玄青正想說朝廷大事,父親深明大義,可不會因為他自己有點小病痛而耽擱。卻聽到父親笑著說:“嗯,明天我跟老師說一聲,看他會不會讓我告假。”
顧錦朝再待下去就不好了,屈身想先退下。陳彥允還和她說了句:“…你要回來的時候,我親自去接你。陳義會帶護衛送你回去,就先在顧家住行。”
顧錦朝覺得不妥當,陳義可是陳三爺貼身的護衛。
她推辭說:“家里也有護院,我帶陳護衛去了,您怎么辦?”
陳三爺嘆了口氣:“我求個安心。你可別推辭了”
…陳三爺親自送顧錦朝出了書房。
陳玄青一直看著擱在桌上的瓷罐。顧錦朝…他心里開始疑惑了,她真的是顧錦朝?
他第一次看到顧錦朝就知道她好看,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人,海棠春色,濃香襲人。
這樣的艷色,他很不喜歡。
他應該是個愛蓮之高潔、梅之傲骨的君子。對于牡丹這樣的濃色半點無興趣。所以在覺得顧錦朝空有其表之后,他心里更是不屑她。但是這樣的人,怎么父親就把她當個寶呢?
她給陳曦做的屏風是荷池微風,意境幽遠。她待父親、曦兒這么好…其實應該這么說,顧錦朝待所有人都很好,卻獨獨待他很疏遠。好像只當他是個陌生人…
陳玄青還記得她揪著自己的袖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怎么會不喜歡我呢,瀾姐兒都說你喜歡我的。我送給你的香囊,巴巴繡了一宿…手指頭都戳破了!”
顧錦朝伸手指頭給他看,眼睜睜等著他安慰。
陳玄青哦了一聲,很平靜:“勞煩姑娘辛苦了,以后還是別做了。”抓住她的手,一根根從自己的袖子上扳開。她咬著唇,好像真的生氣了。等陳玄青去看別的花盞了,她又過來忸怩地說:“唉,我外祖母家的有綠色的菊花,還有藍色的…”
胡說,怎么會有藍色的菊花。陳玄青理都不想理她,回頭卻看到她的手指頭拿手帕包起來了,樣子十分古怪。她委屈地抱著手吹個不停,陳玄青覺得她實在笨拙,不由得笑了笑。
顧錦朝看到他笑了,更是高興:“你要是好奇,我就讓外祖母送給你!”
陳彥允走進門,看到兒子竟然在出神。就敲了敲桌案:“…要是想明白了,就回去把漢高祖那卷改了吧。我還要和江嚴商量事情。”
陳玄青要告退了,回頭問了他一句:“您真的要告病假嗎?是病得嚴重了嗎?”
陳彥允笑了笑:“她明日就回顧家去了,我安慰她的。不過是咳嗽幾聲而已…有什么不得了的。對了,倒是你回來一次,記得去看看玄新的功課,我看他最近又和陳玄安混起來了。”
陳玄青應諾退下了,江嚴才走進來。向他拱手道:“三爺,您要當年河盜案的卷宗,恐怕有點麻煩了。”
“怎么了?”陳彥允繼續寫字,淡淡地問。
江嚴低聲道:“河盜案本就是十年前的案子了…卷宗很難找。唯一的一份卷宗,在長興候世子那里。他借閱之后,根本沒有放回大理寺中。”
陳彥允抬起頭。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