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限看著顧錦朝離開了花廳。
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其實他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了。睿親王陷害父親的那一晚,他淋了一夜的雨,又是身心俱疲,接下來幾天都沒有休息好,如今還奔波百里來見錦朝,腦海里是渾濁一片,身子都有些虛晃。
他有些支撐不住,身子靠在廊柱上,慢慢從衣袖里拿出一個青花白瓷的細頸瓶,倒出兩粒鮮紅的藥丸服下。劉州說過,他常年服用的藥丸里含有一定的朱砂。古時道士常用其來煉丹,但是《本草經書》早已有注,朱砂是有毒的,短期服用并無大礙,長此以往卻是不得了的。
難怪他的病這么多年都好不了。
侍衛見他有虞,忙上前道:“世子爺,您臉色不好,是不是…”
葉限擺擺手道:“倒是不礙事,我們現在就回京城。你明天去東交民巷請御藥房的吳德蓮過來…”吳德蓮擅辯藥,藥味一經他鼻就能聞出七八分。他這種藥丸自然是不能再吃了。
一行人又用了攀墻的三抓鉤,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顧家內院里。
錦朝回了妍繡堂,卻一整宿都沒睡好。她靠在黑漆描金的拔步床上,看著床頂的承塵思索,葉限今日來見她,是帶了護衛的。那么這只能說明,長興候家的情況還很危急。這一世發生的事與前世相差太大,僅是一個葉限,就能完全反轉局勢。
她幫了長興候家,其實也是幫了自己。至少父親的官位從此是穩當了,張居廉黨也不至于猖獗到把持朝政。但是她心里還有一事未解…
前世長興候因謀逆身亡,長興候家更是扣上了亂臣賊子的帽子。葉限究竟是怎么洗脫長興候家的罪責的?她記得葉限最終是入仕做了大理寺丞,隨后一步步掌握了大理寺。這才干出了那等荒誕的千刀凌遲之事,那時候皇上才十五歲,竟被他幾句話逗得哈哈大笑,完全沒理會此事的殘酷。倒是滿朝文武都變了臉色,覺得這位小侯爺是想殺雞儆猴的。果然在此之后,別人看見他都要繞道走…
錦朝還記得聽拾葉口述的事,也不知道有幾分真假。京城的貴族圈子就這么大,葉限又是刻意要立威的,自然傳得飛快,她當時聽了就咋舌此人年紀不大,手段倒毒辣…
葉限究竟做了什么,她不知道。但從他能果決殺了蕭游這事來看,他的性子恐怕是沒變的。
錦朝和葉限熟稔了,倒是覺得此人不壞。不過但凡聰明之人,總是比旁人想得更多,想做的事更容易達成,世俗能束縛他們的就少了。葉限這個性子,很可能又變得和前世一樣…
她想了一會兒就覺得頭疼了,葉限以后如何…關她何事?她說的話葉限莫不成會聽?
錦朝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讓青蒲吹了燈,才慢慢睡了。
第二日馮氏還沒回來,二伯母照例請她去吃午膳。
二夫人的院子在西跨院東邊的嫻雅堂,旁是顧二爺幾個姨娘同住的常安閣,顧憐舍不得離母,馮氏也疼愛她,就讓她和二夫人同住。
從妍繡堂到嫻雅堂,只過一片回廊和木芙蓉林,再走一個夾道,就能看到二夫人院子的門楣。門楣外的一口魚缸養著只有手指長的魚,旁又有凋落的木芙蓉花落到水里,十分雅趣。
別的不說,顧家祖家的院子,處處都精致。
二夫人身邊的媽媽來請錦朝進來,又笑著道:“…堂小姐來得巧,幾個姨娘還在里頭說話呢。”
站在正堂外穿藍綠色比甲的丫頭幫錦朝打了簾子,錦朝進去的時候果然看到幾個姨娘在,還有慧哥和瑞哥。顧憐在和她的丫頭蘭芝說話:“用鵝黃的絹花來配那支嵌藍寶石的嬰戲紋金簪好,紅色太土氣了。你還不如瀾姐兒會打扮呢…”把蘭芝推到一邊,自己配了花給二夫人看,笑著問,“娘親,這樣好不好?”
二夫人卻已經看到顧錦朝來了,笑著請她坐下:“正盼著你過來呢。”
幾個姨娘在這兒連說話的身份都沒有,就行禮后紛紛告退了。
母親不搭話,顧憐就有些委屈。錦朝看到紅漆描金的羅漢床上放著好幾個首飾盒子,絹花、簪子、花鈿、耳環什么的擺了許多。那些樣式精巧極了,錦朝都少見到。
…顧家也確實是寵顧憐了。
“憐姐兒這些東西倒是十分好看,那花鈿更是各式各樣,我還沒見過這樣精致的…”錦朝坐在錦杌上,笑著奉承了幾句。
顧憐不說話,慢慢地收拾她的東西,心里卻有幾分得意。顧瀾跟她說過,顧錦朝的好東西很多,那私庫里頭的東西,更是堆得閃人眼睛。
她這樣的夸自己,豈不是自己的東西比她的還好?
二夫人就笑著道:“她那點東西,只是拿出來顯擺罷了!聽說姚家二公子幾天后要過來,遞了拜帖要請教你二伯父制藝,這不就挑上了首飾嗎…”
錦朝一聽二夫人這話,就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人家姚文秀怎么說也是文華殿大學士的公子,姚大人是翰林里熬出來的,制藝什么還需要請教顧二爺嗎?分明就是憑這個名頭來見顧憐的。
即便是訂了親,女子和男子也很少見。這是有點不合規矩的,不過二夫人并不在意,恐怕是把這事習以為常了。
錦朝就笑了笑:“早聞文華殿大學士家的二公子一表人才,又知書達理。我憐堂妹倒是有門好親事啊,不過憐堂妹長得可人,又是個心思恪純的,自然是郎才女貌。”
好話有誰不愿意聽的,顧憐緊繃的臉就松了許多。
要說她不喜歡顧錦朝,除了瀾姐兒說她心狠手辣,欺辱庶女外。還有她自己心里的不滿。本來大姐出嫁后,顧家只有她一個嫡女,誰都要夸她寵她的。
現在顧錦朝來了,祖母由她服侍,連母親都對她贊不絕口。昨晚母親讓她喝一碗天麻豬腳湯,她嫌膩味不肯喝。母親急了還說她一句:“你錦朝堂姐都是沒母親的人了,樣樣懂事聽話…你再瞧瞧你,都要嫁入姚家了,還這樣的小性子,白白讓我心里著急!”
顧憐覺得很委屈。顧錦朝沒有母親了關她什么事,母親說她懂事聽話,她又不聽話了?
越想越覺得自己可憐,跑去找顧瀾說了一通。顧瀾還安慰她:“…二伯母是關心你呢,其實我長姐沒了母親,也事事不容易,你不要和她計較,她總是喜歡做出討好長輩的樣子。”
“你看她如何待我,我搬到顧家,就把我房里的丫頭全換了,她房里御寒的被褥多得是,給丫頭都不會給我…我也不想和她計較的。要是事事都和她計較,那可是要累死的…”
顧憐聽了也覺得有道理,如今對著錦朝的應承,也能應一聲,說:“堂姐客氣了。”
幾人說了會兒話,二夫人就喝了口茶道:“一會兒子有頭有臉的丫頭婆子都要過來,你把這里搞得這亂,我還怎么見她們。”讓顧憐把東西收進她所住的西梢間里。
一旁的丫頭幫襯著收拾,人都去了西梢間。
不一會兒內院的大丫頭和管事就陸續過來,顧瀾也跟著過來了。她穿著一件新制的淡粉菱花紋緞襖,外面套著麻衣,眼眶下是淡青,頭發卻梳得整整齊齊的圓髻,還配了兩朵指甲大小的珠花。
沒想到顧錦朝也在這里,顧瀾表情有些驚愕。但隨即就笑起來,輕柔地給二夫人、錦朝以此行禮。
二夫人蓋上茶杯,什么話都沒說。顧瀾略一咬下唇,又說了句:“二伯母安好。”
二夫人這才抬起眼皮,冷笑道:“這才在我這里伺候多久,現在就學會耍懶了?都辰時過了才來。也是我不好啊…瀾姐兒身子嬌貴,我哪配您伺候呢,不如我去回稟了太夫人,就說是我高攀不起。”
顧瀾臉色一白,周氏這也太過分了!
她屋子里的丫頭跪了一下午,都是行動不便了。給她打個水都要老半天,哪里有不遲的!
周氏這是設了連環的套子,等著自己鉆呢!顧瀾微抬頭一看,就發現顧憐不在這兒…以往她來,顧憐都是在的,周氏就不至于難為了她。恐怕她是真的生氣了,也怪顧憐,她不過著重描述了一下自己生活的凄慘,顧憐就眼巴巴要為自己去求東西。反倒是弄巧成拙!
她忙說:“二伯母多慮了,是我昨個沒睡好,才起來晚了。我一心想著伺候您,怎么會耍懶呢!”
二夫人哼了一聲,過了會兒,卻把目光放在她的緞襖上,又笑起來:“這圣上剛駕崩呢…天下縞素的時候,你竟然還穿著這樣顏色花紋的冬襖。咱們顧家是書香世家,你二伯、你父親都是兩榜進士,你這樣不守規矩的事傳出去,人家還不參我們一本!你倒是招搖好看了,我們如何是好?”
錦朝在旁聽著,心里暗自感嘆這位二伯母一番話說下來,罪名給顧瀾安了個遍,實在厲害!難怪把顧二爺和眾小妾拿捏得穩穩當當的。她樂得在旁看戲。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