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新仇舊恨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兩步,突然翻身!
青藍色的劍光一閃,已閃電般向傅紅雪的左脅下刺了過去。
沒有人能想到這變化,何況是一對正沉醉在對方懷抱中的戀人?
傅紅雪用兩只手緊擁著翠濃,脅下完全暴露著,本就是最好的攻擊目標。
這一劍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準了對方的弱點才下手的。
為了要刺出這一劍,這個人顯然已準備了很多年,多年來積壓著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這一劍中發泄!
傅紅雪非但沒有看見,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
但翠濃卻恰巧在這一瞬間張開眼,恰巧看見了墻上的影子。
她連想都沒有想,突然用盡全身力量,推開了傅紅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擋這一劍。
劍光一閃,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陣無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覺得整個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卻還是在看著傅紅雪。
她知道從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紅雪了,所以現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著牙,不讓自己暈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人能了解。
那不僅是悲傷,也是欣慰。
因為她雖然已快死了,但傅紅雪卻還可以活下去。
因為她終于已能讓傅紅雪明白,她對他的情感有多么深遠,多么真摯。
她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甜蜜的微笑。
因為她活得雖然卑賤,可是她的死,卻是高貴偉大的。
她的生命總算已有了價值的。
傅紅雪又倒在床上,看著她,看著她混合著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著她凄涼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濃看著他,終于掙扎著說出了一句話。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紅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著牙,但滿眶熱淚,還是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翠濃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蒼白美麗的臉已變成死黑色。
短劍還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劍鋒,已刺入了她的骨節,被夾住。
王大洪一時間竟沒有拔出來,只有放開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紅雪在這強烈的悲傷和震驚下,忘記了他。
傅紅雪的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不過從緊咬著的牙縫中吐出兩個字。
“站住!”
沒有人能形容這兩個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沒有人能想像。
在燈光下看來,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臉,已變得魔鬼般猙獰惡毒。
可是他還是站住了。
傅紅雪的聲音中,竟似有一種足以令神鬼震懾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獰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傅紅雪點點頭。
王大洪道:“我是來要你命的人!”
傅紅雪平靜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兇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殺的只是你!”
傅紅雪道:“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殺別人,別人為什么不能殺你?”
傅紅雪道:“我不認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認得郭威,但你卻殺了他,還殺了那可憐的孩子。”
傅紅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為他們來復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殺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為了仇恨。”
他冷笑著,又道:“那孩子平生從未做過一件害人的事,更沒有殺過人,但現在卻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殺過多少人?你殺的人真是全部該殺的?”
傅紅雪突然覺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殺過一個人,就可能有無數人要來殺你!只要你殺錯過一個,就永遠無權再問別人為什么來殺你!”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俯下身,輕輕拉起了翠濃的手。
這雙手本是溫暖而柔軟的,只有在這雙手輕撫著時,他才會暫時忘記那種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會有片刻寧靜。
但現在這雙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只是癡癡地看著她,仿佛又已忘記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蒼白的臉上,幾乎已變得完全沒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卻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無論誰看見這柄刀,都立刻會覺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見了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變得冰冷僵硬。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殺我,無論誰都可以殺我,但卻不該殺她的。”
他的聲音奇異而遙遠,仿佛來自遠山,又仿佛來自地獄。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為什么而來的,你殺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臉也變為灰色,卻還是在冷笑著,道:“現在你還有拔刀的力氣?”
傅紅雪沒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向王大洪走過去,握著他的刀走過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頓,就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鐵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為他也知道,現在根本已無路可退。
刀雖然還沒有拔出來,可是他整個人卻似已全都在這柄刀的陰影籠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陰影,壓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將沉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傅紅雪已走過來,走路的姿態雖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還握著他的刀,就絕不會有人覺得他是個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結為一體。
王大洪看著他的刀,忽然長長嘆息。
傅紅雪道:“你已后悔?”
王大洪點點頭,黯然道:“我只后悔沒有聽信一個人的話。”
傅紅雪道:“什么話?”
王大洪道:“他本來要我先毀了你這柄刀的。”
傅紅雪道:“先毀這柄刀?”
王大洪道:“這柄刀雖然并不特別,但是對你來說,它的價值卻很特別。”
王大洪道:“因為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樣,若沒有這柄刀的話,你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里握著這柄刀的時候,才能站得直。”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燒。
王大洪注意著他臉上的表情道:“這些話當然不是我說的,因為我以前根本就沒見過你,根本就不了解你。”
傅紅雪道:“這些話是誰說的?”
王大洪道:“是一個人。”
傅紅雪道:“什么人?”
王大洪道:“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你來殺我是不是這個人要你來的?”
王大洪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他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接著又道:“不管怎么樣,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人是誰的…而且也永遠猜不出來的。”
這句話已無異承認,他來殺傅紅雪,的確是受人主使。
他本來確實沒有要殺傅紅雪的理由。
這世上雖然有很多人會無故殺人,但他卻絕不是這種人。
能用這種周密惡毒的計劃來殺人的,就絕不會是這種人。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漆黑的眸子也已開始燃燒,燃燒著的眸子已盯在他臉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靜了下來,冷冷道:“你為什么還不拔刀?”
傅紅雪沉默著,呆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因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傅紅雪道:“我不懂你為什么要替別人死?”
王大洪道:“替別人死?”
傅紅雪道:“你本來只不過是個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動手殺你。”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我應該殺的,本是那個叫你來殺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說出那個人是誰,你難道就肯放我走?”
傅紅雪冷冷道:“我說過,你這種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動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顯然在考慮。
傅紅雪提出的條件實在很誘人,無論誰都會考慮考慮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我相信世上絕沒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紅雪并沒有催促。
當別人在考慮下決定時,你若催促他,壓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這道理傅紅雪也懂。
過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個君子。”
傅紅雪沉默,默認。
王大洪道:“像我這種人,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無論誰我都會出賣的。”
傅紅雪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還有一個問題。”
傅紅雪等著他問。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現在一定能殺得了我?也許你現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那么,我又何必將別人的秘密告訴你?”
傅紅雪也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凝視著這個人,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我本該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讓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可是你這種人非但不值得我動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但我卻不能不讓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么事?”
傅紅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樣可以殺你。”
王大洪笑了。
他當然不信傅紅雪會放下這柄刀。
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傅紅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決心要證明一件事——沒有這柄刀,他還是一樣可以站得起來。
王大洪果然顯得驚訝——也就在他臉上剛開始露出驚訝之色的這一剎那間,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劍,閃動著慘碧光芒的短劍。
劍光一閃,已刺向傅紅雪的胸膛。
王大洪當然并不是個生意人,“王大洪”也當然絕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劍刺出時;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個人非但一定是個成名的劍客,而且一定是殺人的專家。
他的劍法惡毒而辛辣,雖然沒有繁復奇詭的變化,但在殺人時卻很有效。
這一劍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紅雪已無法揮刀招架,他手里已沒有刀。
可是他還有手。
手是蒼白的。
他身子一閃,蒼白的手突然間向劍上抓了過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這雙手是血肉,不是鋼鐵,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沒有刀。
這是不是因為他感覺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遠結成一體?
這是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有空著手的習慣?
劍上淬著劇毒,只要他的手被劃破一點,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劍沒有變招。他當然不肯變招,他希望傅紅雪能抓住他的劍,抓得越用力越好。
真正的聰明人,永遠不會將別人當做呆子。
將別人當做呆子的人,到最后總是往往會發現,真正的呆子不是別人,是自己。
王大洪覺得傅紅雪實在是個呆子。
除了呆子外,還有誰會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過毒的利劍!
這也許只因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腦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幾乎已快笑出來了。
他當然還沒有笑出來,因為這本來是一瞬間發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這一劍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來。
這一劍既沒有刺中對方,本就該早已變招的。
現在他只等著傅紅雪的手抓上來。
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眼前一花,蒼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臉上。
在最后的一剎那間,傅紅雪的招式竟突然變了,變得真快,快得無法思議。
他只覺得眼前突然變成一片黑暗,頭腦中突然一陣暈眩,什么事都已感覺不到。
等他再清醒時,才發現自己竟已倒在墻角,鼻子里還在流著血,臉上就像是尖針在刺著,左邊的顴骨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變。
他能抬起頭來時,才發現自己手里的劍,已到了傅紅雪手上。
傅紅雪凝視著這柄劍,過了很久,才轉向他,冷冷道:“這柄劍不是你的?”
王大洪搖搖頭。
傅紅雪道:“你用的本是長劍。”
王大洪點點頭。
用長劍的人突然改用短劍,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無法拿捏得很準了。
這點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紅雪道:“這柄劍也是那個人給你的?”
王大洪又點點頭。
傅紅雪忽然將劍拋在他腳下,道:“你若想再試一次,不妨將這柄劍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搖搖頭,連看都不敢再看這柄劍一眼。
他的勇氣似已完全崩潰。
傅紅雪冷冷道:“你為什么不愿再試?現在我手里還是沒有刀,還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長長嘆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將別人當做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會發現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別人,是自己。
這點他現在也終于明白。
傅紅雪道:“現在你已肯說出那個人是誰?”
王大洪突又長嘆,道:“就算我說出來,也沒有用的。”
傅紅雪道:“為什么?”
王大洪道:“因為你絕不會相信。”
傅紅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遲疑著,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紅雪道:“我已說過一次。”
有些人說的話,一次就已足夠。
王大洪終于松了口氣,道:“那個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蹤,沒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傅紅雪突然握緊著雙拳,似已隱隱猜出這個人是誰了。
他沒有朋友。
在這世界上,也許只有一個人能夠勉強算是他的朋友,因為他已能感覺到一種被朋友出賣的憤怒和痛苦。
但他卻還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還是忍不住要問。
“這個人姓什么?”
王大洪道:“他姓…”
突然間,刀光一閃。
只一閃,比電光還快的一閃,然后所有的聲音都突然停頓。
“他姓…”
王大洪永遠也不能說出這個人姓什么了,他也已用不著再說。
這柄短刀已說明了一切。
——刀光一閃,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馬虎的手腕。
——刀光一閃,一柄短刀殺了那無辜的孩子。
現在刀光又一閃,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同樣的刀,同樣的速度同樣可怕。
三柄刀當然是同一個人發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他的咽喉氣管被一刀割斷,他死得很快。
可是他死不瞑目。
他死也不相信這個人會殺他。
傅紅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現在卻已不能不信。
——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紅雪忽然發覺,葉開這個人遠比那閃電般的飛刀還可怕。
刀是從窗外射進來的,但窗外卻沒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積水里,也有點點星光。
傅紅雪抱著翠濃,從積水上踩過去,踩碎了這點點星光。他的心也仿佛被踐踏著,也已碎了。
風很輕,輕得就像是翠濃的呼吸。
可是翠濃的呼吸久已停頓,溫暖柔軟的胴體也已冰冷僵硬。那無限的相思,無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灘碧血。
傅紅雪卻將她抱得更緊,仿佛生怕她又從他懷抱中溜走。
但這次她絕不會再走了。她已完全屬于他,永遠屬于他。
泉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過了清溪上的小橋,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過積水,跨過小橋,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處。
星已疏了,曙色已漸漸降臨大地。
他走到山巔,在初升的陽光中跪下,輕輕地放下了她。
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她臉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臉看來仿佛忽然有了種圣潔的光輝。
無論她生前做過什么事都無妨,她的死,已為她洗清了她靈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還有什么事,能比為別人犧牲自己更神圣?更偉大?
他跪在山巔,將她埋葬在陽光下。
從今以后,千千萬萬年,從東方升起的第一線陽光,都將照在她的墳墓上。
陽光是永恒的,就像是愛情一樣。
愛情有黯淡時,陽光也一樣。
太陽升起又落下。
傅紅雪下山時,已是第二個晚上。
大病初澈后,再加上這種幾乎沒有人能忍受的打擊,他整個人剩下的還有什么?
除了悲傷、哀痛、憤怒、仇恨外,他還有什么?
還有恐懼。
一種對寂寞的恐懼。
從今以后,千千萬萬年,他是永遠再也見不著她,那像永恒的孤獨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脫?
這種恐懼才是真正沒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無法解脫,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鎮上,還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場,雖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確不能解決任何事,也許會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過、痛苦過的人,才能了解他這種心情。
客棧中的燈光還亮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走過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虛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還能記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這小客棧的老板娘從柜臺后走過來,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這老板娘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肥胖的臉上還涂著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來,臉上的脂粉就會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記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個人就突然變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這段時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只有真正醉過的人,才能了解這種情況。
那并不是昏迷,卻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動已完全失去控制,連他自己都永遠不知道自己做過了多可怕的事。
無論多么醉,總有醒的時候。
他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睡在一間很臟的屋子里,一張很臟的床上。
屋子里充滿了令人作嘔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腫的老板娘,就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一只肥胖的手,還壓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的,還可以感覺到她大腿上溫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嘔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過了什么事?
他連想都不敢想。
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還未寒,他自己卻跟一個肥豬般的女人睡在一張床上。
生命怎么會突然變得如此齷齪,如此卑賤?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來,放到自己腳下去踐踏。
放到洪爐里去燒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發覺有一雙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紅雪咬著牙,點了點頭。
她脂粉殘亂的臉上,顯得驚訝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還答應過我,要留在這里,一輩子陪著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個人在真正寂寞時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時一樣,只要能抓住一樣可以抓得住的東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東西,卻往往會令他墮落得更快。
傅紅雪只覺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遠沒有到這地方來過。
“來,睡上來,我們再…”
這女人還在用力拉著他,仿佛想將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紅雪突然全身發抖,突然用力甩脫了她的手,退到墻角,緊緊的握著他的刀,嘎聲道:“我要殺了你,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這蒼白孤獨的少年,竟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只負了傷的瘋狂野獸。
她吃驚地看著他,就像是被人在臉上重重地摑了一巴掌,突然放聲大哭,道:“好,你就殺了我吧,你說過不走的,現在又要走了…你不如還是快點殺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個人,也同樣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紅雪時,也正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塊浮木,以為自己已不會再沉下去。
但現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變成失望。
傅紅雪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只野獸沖出牢籠,他用力撞開了門,沖出去。
街上有人,來來往往的人都吃驚地看著他。
但他卻是什么都看不見,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過長街,奔出小鎮。
他停下來時,就立刻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仿佛要將自己整個人都吐空。
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樹葉已枯黃了的秋樹下。
一陣風吹過,黃葉飄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沒感覺,他已什么都沒有,甚至連痛苦都已變得麻木。
既不知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現在是什么時候,他就這樣伏在地上,仿佛在等著別人的踐踏。
現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
人類所有的情感中,也許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脫的。
他恨自己,恨馬空群。
他更恨葉開。
因為他對葉開除了仇恨外,還有種被欺騙了,被侮辱了的感覺。
這也許只因在他的心底深處,一直是將葉開當做朋友的。
你若愛過一個人,恨他時才會恨得更深。
這種仇恨遠比他對馬空群的仇恨更新鮮,更強烈。
遠比人類所有的情感都強烈!
現在他是一無所有,若不是還有這種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
他發誓要活下去。
他發誓要報復——對馬空群,對葉開!
經過昨夜的暴雨后,大地潮濕而柔軟,泥土中孕育著生命的芳香。
不管你是個怎么樣的人,不管你是高貴,還是卑賤,大地對你總是不變的。
你永遠都可以依賴它,信任它。
傅紅雪伏在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仿佛要從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來看過他,又嘆著氣,搖著頭走開。
他知道,可是他沒有動。
“年紀輕輕的,就這么樣沒出息,躺在地上裝什么死?”
“年輕人就算受了一點打擊,也應該振作起來,裝死是沒有用的。”
有人在嘆息,有人在恥笑。
傅紅雪也全都聽見,可是他沒有動。
他受的痛苦與傷害已太重,別人的譏嘲恥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他當然要站起來的,現在卻還不到時候,因為他折磨自己,還沒有折磨夠。
無論如何,刀還在他手里。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突然有人失聲輕呼:“是他!”
是女人的聲音,是一個他認得的女人。
但他卻還是沒有動,不管她是誰,傅紅雪只希望她能趕快走開。
現在他既不想見別人,更不想讓別人看見他。
怎奈這女人偏偏沒有走,反而冷笑著,道:“殺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現在怎么會變成像野狗一樣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傷了你的心?”
傅紅雪的胃突然收縮,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
他已聽出這個人是誰了。
馬芳鈴!
現在他最不愿看見的就是她,但她卻偏偏總是要在這種時候出現。
傅紅雪緊緊咬著牙,抓起了滿把泥土,用力握緊,就像是在緊握著他自己的心一樣。
馬芳鈴卻又在冷笑著,道:“你這么樣痛苦,為的若是那位翠濃姑娘,就未免太不值得了,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
她說的話就像是一根針,一條鞭子。
傅紅雪突然跳起來,用一雙滿布紅絲的眼睛,狠狠地瞪著她。
他的樣子看來既可憐,又可怕。
若是以前,馬芳鈴一定不會再說什么了,無論是因為同情,還是因為畏懼,都不會再繼續傷害他。
但現在馬芳鈴卻似已變了。
她本來又恨他,又怕他,還對他有種說不出的微妙情感。
但是現在卻好像忽然變得對他很輕視,這個曾經令她痛苦悲傷過的少年,現在竟似已變得完全不足輕重,好像只要她高興,隨時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
她冷笑著又道:“其實我早就知道她遲早都會甩下你跟別人走的,就像她甩下葉開跟你走一樣,除了我爹爹外,別的男人她根本就沒有看在眼里。”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道:“你已說夠了。”
馬芳鈴道:“我說的話你不喜歡聽?”
傅紅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緩緩道:“只要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馬芳鈴卻笑了。
她開始笑的時候,已有一個人忽然出現在她身旁。
一個很高大,很神氣的錦衣少年,臉上帶著種不可一世的傲氣。
他的確有理由為自己而驕傲的。
他不但高大神氣,而且非常英俊,劍一般的濃眉下,有一雙炯炯發光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也華麗得接近奢侈。
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這少年一定是個獨斷獨行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去做,很少有人能阻攔他。
現在他正用那雙炯炯發光的眼睛瞪著傅紅雪,冷冷道:“你剛才說什么?”
傅紅雪忽然明白是什么原因令馬芳鈴改變的了。
錦衣少年又道:“你是不是說你要殺了她?”
傅紅雪點點頭。
錦衣少年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
傅紅雪搖搖頭。
錦衣少年道:“她是我的妻子。”
傅紅雪突然冷笑道:“那么她若再說一個字,你就得另外去找個活女人做老婆了。”
錦衣少年沉下了臉,厲聲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傅紅雪又搖搖頭。
錦衣少年道:“我姓丁。”
傅紅雪道:“哦。”
錦衣少年道:“我就是丁靈甲。”
傅紅雪道:“哦。”
丁靈甲道:“你雖然無禮,但我卻可以原諒你,因為你現在看來并不像還能殺人的樣子。”
傅紅雪的確不像。
他閉著嘴,連自己都似已承認。
丁靈甲目中露出滿意之色,他知道就憑自己的名字已嚇倒很多人的,所以不到必要時,他從來不出手——對這點他一直覺得很滿意。
因為這使得他覺得自己并不是個殘暴的人。
但他還是不能不讓他新婚的妻子明白,他是有足夠力量保護她的。
所以他微笑著轉過頭,傲然道:“無論你還想說什么,都不妨說出來。”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我無論想說什么都沒有關系?”
丁靈甲微笑道:“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無論想說什么都沒關系。”
馬芳鈴的臉突然因興奮而發紅,突然大聲道:“我要說這個跛子愛上的女人是個婊子,一文不值的婊子!”
傅紅雪的臉突又變得白紙般蒼白,右手已握住了左手的刀柄。
丁靈甲厲聲道:“你真敢動手?”
傅紅雪沒有回答,沒有開口。
現在已到了不必再說一個字的時候,無論誰都應該可以看得出,現在世上已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阻止他出手!
丁靈甲也已看出。
他突然大喝,劍已出鞘,劍光如匹練飛虹,直刺傅紅雪的咽喉。
他用的劍分量特別沉重,一劍刺出,虎虎生風,劍法走的是剛猛一路。
他的出手雖不太快,但攻擊凌厲,部位準確。
攻擊本就是最好的防守。
在這一擊之下,還有余力能還手的人,世上絕不會超出七個。
傅紅雪偏偏就恰巧是其中之一。
他沒有閃避,也沒有招架,甚至沒有人能看出他的動作。
馬芳鈴也沒有看出,但是她卻看見了突然像閃電般亮起的刀光——
刀光一閃!鮮血已突然從丁靈甲肩上飛濺出來,就像是一朵神奇鮮艷的紅花突然開放。
劍光匹練般飛出,釘在樹上。
丁靈甲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劍柄,他整個一條右臂就吊在劍柄上,還在不停地搖晃。
鮮血也還在不停地往下滴落。
丁靈甲吃驚地看著樹上的劍,吃驚地看著劍上的手臂,仿佛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因為這變化實在太快。
等他發覺在他面前搖晃的這條斷臂,就是他自己的右臂時,他就突然暈了過去。
馬芳鈴也好像要暈了過去,但卻并不是為了丈夫受傷驚惶悲痛,而是為了憤怒,失望而憤怒。
她狠狠瞪了倒在地上的丁靈甲一眼,突然轉身,狂奔而去。
道旁停著輛嶄新的馬車,她沖過去,用力拉開了車門。
一個人動也不動地坐在車箱里,蒼白而美麗的臉上,帶著種空虛麻木的表情。一個人只有在忽然失去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時,才會有這種表情。
傅紅雪也看見了這個人,他認得這個人。
丁靈琳她怎么會在這里?她失去的是什么?葉開呢?
馬芳鈴霍然回身,指著傅紅雪,大聲道:“就是這個人殺了你二哥,你還不快替他報仇?”
過了很久,丁靈琳才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道:“你真的要我去替他報仇?”
馬芳鈴道:“當然,他是你二哥,是我的丈夫。”
丁靈琳看著她,眼睛里突然露出種刀鋒般的譏誚之意,道:“你真的將我二哥當做你的丈夫?”
馬芳鈴臉上變了色,道:“你…你說這種話是什么意思?”
丁靈琳冷冷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我二哥就算真的死了,你也絕不會為他掉一滴眼淚的,他的死活你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馬芳鈴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蒼白的臉上更已完全沒有血色。
丁靈琳道:“你要我去殺了這個人報仇,只不過因為你恨他,就好像你恨葉開一樣。”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接著又道:“你對所有的男人都恨得要命,因為你認為所有的男人都對不起你,連你父親都對不起你,你嫁給我二哥,也只不過是為了想利用他替你報復。”
馬芳鈴的眼神已亂了,整個人仿佛都已接近瘋狂崩潰,突然大聲道:“我知道你恨我,因為我要你二哥帶你回去,你卻寧可跟著葉開像野狗一樣在外面流浪。”
丁靈琳道:“不錯,我寧可跟著他流浪,因為我愛他。”
她冷冷地看著馬芳鈴,接道:“你當然也知道我愛他,所以你才嫉妒,才要我哥逼著我離開他,因為你也愛他,愛得要命。”
馬芳鈴突然瘋狂般大笑,道:“我愛他?…我只盼望他快點死。”
丁靈琳道:“現在你恨他,只因你知道他絕不會愛你。”
她明亮可愛的眼睛里,忽然也有了種很可怕表情,冷笑著道:“這世上有種瘋狂惡毒的女人,若是得不到一樣東西時,就千方百計地想去毀了它,你就是這種女人,你本來早就該去死的。”
馬芳鈴的狂笑似已漸漸變為痛哭,漸漸已分不出她究竟是哭是笑。
她突然回頭,面對著傅紅雪,嘶聲道:“你既然要殺我,為什么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卻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慢慢地走過來,走到丁靈琳面前。
馬芳鈴突然撲在他身上,緊緊抱住了他,道:“你若不殺我,就帶我走,無論到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去,無論要我干什么,我都依你。”
傅紅雪的身子冰冷而僵硬。
馬芳鈴流著淚,又道:“只要你肯帶我走,我…我甚至可以帶你去找我父親。”
傅紅雪突然曲起肘,重重地打在她肚子上。
馬芳鈴立刻被打得彎下腰去。
傅紅雪頭也不回,冷冷道:“滾!”
馬芳鈴終于咬著牙站起來,她本來也是個明朗而可愛的女孩子,對自己和人生都充滿了自信。
但現在她卻已變了,她臉上竟已真的有了種瘋狂而惡毒的表情。
這是誰的錯?
她咬著牙,瞪著傅紅雪,一字字道:“好;我滾,你既然不要我,我只有滾,可是你難道已忘了那天野狗般在我身上爬的樣子?難道你只有在沒人看見的時候才敢強占我?”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也已露出痛苦之色,卻還是沒有回頭。
丁靈琳道:“你現在是不是在后悔,那天沒有答應他?”
馬芳鈴冷笑道:“你也用不著得意!你以為葉開真的喜歡你,他若真的喜歡你,為什么讓我們將你帶走?現在他說不定已跟別的女人睡在床上了,也許就是他的老情人翠濃。”
她突又瘋狂般大笑,大笑著一步步向后退,不停地向后退,退入樹叢。
然后她的笑聲就突然停頓,她的人也看不見了。
丁靈琳輕輕嘆了口氣,道:“她本來的確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只可惜她每件事都做錯了,最錯的是,她總是找錯了男人。”
傅紅雪忽然道:“你呢?”
丁靈琳道:“我沒有錯。”
傅紅雪道:“葉開…”
丁靈琳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早就知道小葉是個什么樣的人,就算他不喜歡我,也沒關系,因為我真的喜歡他,這就已夠了!”
傅紅雪看著她,眼睛里的痛苦之色更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但你卻離開了他。”
丁靈琳道:“那只因我沒法子。”
傅紅雪道:“為什么?”
丁靈琳恨恨道:“因為丁老二乘我不注意的時候,點了我腿上的穴道。”
傅紅雪道:“葉開就這樣看著他們把你帶走?”
丁靈琳黯然道:“他也沒法子,丁老二是我的親哥哥,他能對他怎么樣?”
她眨了眨眼,眼睛里又發出了光,接著道:“可是我知道他遲早一定還會去找我的,他看來雖然對什么事都不在乎,其實卻是個很多情的人,別人帶我走的時候,我看得出他比我還痛苦。”
傅紅雪道:“現在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丁靈琳眨著眼笑道:“這世上有種人是你永遠找不到的,你只有等著他來找你,小葉就是這種人。”
傅紅雪還在看著她,眼睛里突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丁靈琳道:“你雖然傷了我二哥,可是我并不怪你。”
丁靈琳道:“那倒并不是因為他逼著我走,所以我恨他。”
傅紅雪道:“哦。”
丁靈琳道:“那只因你雖然砍斷了他的一條手,卻讓他明白了馬芳鈴是個什么樣的女人,若不是你這一刀,他以后說不定要被她害一輩子。”
一個男人跟一個并不是真心對他的女人結合,的確是件非常痛苦,也非常悲慘的事。
丁靈琳道:“你現在已可以走了,我也不愿他醒來時再看見你。”
傅紅雪沒有走。
丁靈琳等了半天,忍不住又問道:“你為什么還不走?”
傅紅雪道:“因為我正在考慮一件事。”
丁靈琳道:“什么事?”
傅紅雪道:“我不知道是應該解開你的穴道,讓你跟我走,還是應該抱著你走。”
丁靈琳臉色變了,失聲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傅紅雪道:“我的意思就是要把你帶走。”
丁靈琳道:“你…你瘋了!”
傅紅雪冷冷道:“我沒有瘋,我也知道你絕不會跟我走的。”
丁靈琳吃驚地看著他,突然揮手,腕子上的金鈴突然飛出,帶著一連串清脆的聲音,急打傅紅雪“迎香”、“天實”、“玄機”三處大穴。
他們的距離很近,她的出手更快。
丁靈琳要命的金鈴,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八種暗器之一。
因為她不但出手快,認穴準,而且后發的往往先至,先發的卻會突然改變方向,叫人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閃避。
傅紅雪沒有閃避。
刀光一閃,三枚金鈴就突然變成了六個。
刀光再入鞘時,他的手已捏住了丁靈琳的腕脈,攔腰抱起了她。
丁靈琳失聲大叫,道:“你這不要臉的跛子,快放開我。”
傅紅雪聽不見。
車上有車夫,路上有行人,每個人都在吃驚地看著他。
傅紅雪卻看不見他們。
他攔腰抱著丁靈琳走向東方的山——山在青天白云間。
山并不高,云也不高。
走到半山上,已可看見白云縹緲,人已到了白云縹緲處。
風吹著丁靈琳身上的金鈴,“叮鈴鈴”地響。她自己卻已不響。
因為她無論說什么,傅紅雪都好像沒有聽見。
她臉上的表情已經由驚訝憤怒,變為焦急恐懼,她不知道傅紅雪帶她到這里來干什么。
但她卻已發現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的確是個很不正常的人。
“你只有在沒有人的地方,才敢強占我!”
想起馬芳鈴的話,她更害怕,又冷又怕,冷得發抖,怕得發抖。
山巔更冷。
丁靈琳抖得更兇。
傅紅雪已放下了她,正在冷冷地看著她,突然道:“你怕?”
丁靈琳忽然笑了,答道:“我怕什么?我為什么要怕?”
她笑得雖然勉強,卻還是很好看,微笑著又道:“我難道還會怕你?你是小葉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怎么會怕你!”
傅紅雪道:“他的仇人呢?”
丁靈琳眨著眼,道:“他好像并沒有什么仇人。”
傅紅雪冷冷地道:“他若有仇人,當然也就是你的仇人。”
丁靈琳道:“也可以這么說,因為…”
傅紅雪道:“因為你覺得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就是他。”
丁靈琳又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溫柔而甜蜜,只要一想起她和葉開的情感,她心里就會有這種溫暖甜蜜的感覺。
傅紅雪道:“你若知道有人殺了他,你會對那個人怎么樣?”
丁靈琳道:“沒有人會殺他的,也沒有人能殺得了他。”
傅紅雪道:“假如有呢?”
丁靈琳咬起了嘴唇,道:“那么我就絕不會放過那個人,甚至會不擇一切手段來對付他。”
傅紅雪道:“不擇一切手段?”
丁靈琳道:“當然不擇一切手段。”
她接著又道:“我雖然并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假如真的有人殺了小葉,我說不定會把他身上的肉全都一口口咬下來。”
秋風吹過,白云已在足下。
她說出了這句話,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心里仿佛突然有了種不祥的預兆。
傅紅雪卻已轉過身,背向著她,面對著一堆小小的土丘。
土丘上寸草未生,顯然是新堆成的。
丁靈琳道:“這堆土是什么?”
傅紅雪道:“是個墳墓?”
丁靈琳變色道:“墳墓?你怎么知道是個墳墓?”
傅紅雪道:“因為這是我親手堆成的。”
他聲音里仿佛帶著種比這山巔的秋風更冷的寒意,丁靈琳并不是個柔弱膽小的女孩子,但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地問道:“墳墓里埋葬的是什么人?”
傅紅雪道:“是我最親近的人。”
丁靈琳道:“你…你很喜歡她?”
傅紅雪點點頭,道:“我對她的情感。比你對葉開的情感更深!”
丁靈琳勉強笑了笑,道:“我只希望她不是被別人殺了的,否則那個人身上的肉,豈非也要被你一口口咬下來?”
傅紅雪道:“她是被人殺死的!”
丁靈琳突又打了個寒噤,喃喃地道:“這里的風好冷。”
傅紅雪道:“你用不著為她擔心,她現在已不怕冷了。”
丁靈琳道:“可是我怕。”
傅紅雪道:“怕我?”
丁靈琳道:“不是怕你,是怕冷。”
傅紅雪冷冷道:“我會將你也埋起來,你就再也不會怕冷了。”
丁靈琳笑得更勉強,道:“那倒不必麻煩你,我還沒有死。”
傅紅雪道:“可是她已經死了…你卻沒有死,她為什么要死?為什么要死?…”
他反反復復地說著這句話,聲音里充滿了怨毒和仇恨。
丁靈琳道:“每個人都會死的,只不過有人死得早些,有人死得遲些,所以你也不必傷心。”
傅紅雪道:“葉開若死了,你也不傷心?”
丁靈琳道:“我…我…”
傅紅雪道:“你不傷心,只因為葉開還沒有死,葉開不傷心,只因為你還沒有死,可是…可是她卻已死了…”
他突然轉身瞪著丁靈琳,眼里帶著火焰般的憤怒和仇恨,厲聲道:“你為什么不問我,誰殺了她?”
丁靈琳的心好像正慢慢地在往下沉,喉嚨里竟已發不出聲音。
傅紅雪道:“你不問我,是不是因為你已知道是誰殺了她的?”
丁靈琳咬著嘴唇,突然大聲道:“我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
傅紅雪道:“你應該知道的。”
丁靈琳道:“為什么?”
傅紅雪緊緊握著他的刀,一字字道:“因為殺她的人就是葉開。”
丁靈琳叫了起來,道:“不可能,絕不可能,我一直跟小葉在一起的,我可以保證他沒有殺過人。”
傅紅雪道:“昨天晚上你也跟他在一起?”
丁靈琳說不出話了。昨天早上,她已被丁靈甲帶走,就沒有再看見過葉開。
傅紅雪的眼睛刀鋒般盯著她的眼睛,道:“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哪里?做些什么事?”
丁靈琳垂下了頭。她不知道。
傅紅雪突然拿出了一柄刀,一柄薄而鋒利的短刀,拋在她面前。
“你認不認得出這是誰的刀?”
丁靈琳的頭垂得更低。她已認出了這柄刀——這柄刀就像是已插在她的心上。
過了很久,她忽又抬起頭,大聲道:“葉開就是我,我就是葉開,你若真的認為是葉開殺了她,你就殺了我吧。”
傅紅雪道:“你愿意為他死?”
丁靈琳道:“愿意。”
她眼睛里又發出了光,完全沒有猶豫,完全沒有考慮,能為葉開而死,對她說來,竟仿佛是件很快樂的事情。
傅紅雪看著她,眼前仿佛又出現了翠濃的影子。她臨死前看著他時,眼睛里豈非也同樣帶著這種欣慰快樂的表情?她雖然沒有說出一個字,但那雙眼睛豈非也無異告訴他,她是愿意為他而死的。
直到她倒下去的時候,她嘴角還帶著甜蜜的微笑。
傅紅雪的雙拳握緊,幾乎忍不住要挖開墳墓,再看她一眼。
可是就算能再看一眼又如何?短暫的生命,卻留下了永恒的寂寞。
丁靈琳道:“你既然要殺了我,為什么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并不想殺了你。”
丁靈琳道:“你…你想怎么樣?”
傅紅雪道:“不怎么樣。”
丁靈琳道:“你帶我到這里來干什么?”
她目中又露出恐懼之色,死,她并不怕,她怕的是那種可恥的折磨和侮辱。
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說過他遲早一定會來找你的。”
丁靈琳點點頭,大聲道:“他當然會來找我,他絕不是個無情的人。”
傅紅雪凝視著遠方,緩緩道:“這地方很安靜,他若能安安靜靜地死在這里,上天對他已算不薄。”
丁靈琳動容道:“你在等他來?”
傅紅雪沒有回答,只是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手里的刀。
漆黑的刀,刀頭已不知染上過多少人的鮮血。
丁靈琳的手也已握緊,嗄聲道:“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在這里。”
傅紅雪道:“他會知道的。”
丁靈琳道:“為什么?”
傅紅雪道:“因為有很多人都看見我挾著你往這里走。”
丁靈琳道:“就算他來了又怎么樣?你難道真的要殺他?”
傅紅雪沉默,刀也是沉默的。
沉默有時也鋒利得像刀鋒一樣,有時甚至能殺人。
丁靈琳大聲道:“你真的能下得了毒手?難道你已忘了他以前為你做的那些事?若不是他,你怎么能活到現在?”
傅紅雪蒼白的臉仿佛又已因痛苦漸漸變得透明,一字字緩緩道:“他讓我活著,也許就是為了要我忍受痛苦。”
死雖然可怕,但卻是寧靜的,只有活著的人才會感覺到痛苦。
丁靈琳看著他的臉,身子突然開始顫抖,顫聲道:“他常常對我說,你做的事雖可怕,但你的心卻本是善良的,你…你幾時變得如此狠毒?”
傅紅雪凝視著自己手里的刀,沒有再說什么,連一個字都不再說。
這時山巔忽然涌起了一片又濃又厚的云霧,他蒼白的臉已在云霧中漸漸變得遙遠模糊。
山下仿佛有雨聲。
山巔的云霧,也是潮濕的。丁靈琳的衣裳已漸漸濕透,冷得不停發抖。不但寒冷,而且饑餓。
傅紅雪已坐下,動也不動的坐在那里,坐在又冷又潮的云霧中。難道他不冷不餓?這個人難道真的已完全麻木?
丁靈琳終于忍不住道:“也許他不會來了。”
傅紅雪不開口。
丁靈琳道:“就算他要來,也沒有人知道他什么時候才來。”
傅紅雪還是不開口。
丁靈琳道:“他若三天后才來,你難道就這樣在這里等三天?”
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他三年后才來,我就等三年。”
丁靈琳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你難道要我陪著你在這里等三年?”
傅紅雪道:“我能等,你為什么不能?”
丁靈琳道:“因為我是個人。”
丁靈琳道:“只要是個人,就沒法子在這里等三年,也許連三天都不能 等。”
丁靈琳道:“你若真的要我坐在這里等下去,我就算不冷死,也要被活活餓死。”
沒有回答。
丁靈琳道:“其實你很本不必在這里等他,你可以下山去找他,那總比在 這里等的好。”
還是沒有回答。
丁靈琳道:“你為什么不說話?難道…”
她聲音突然刀割般中斷,她忽然發現坐在云霧中的傅紅雪已不見了。
山下的雨聲還沒有停,山巔的云霧更潮濕,也更冷。
也不知道是因為云霧掩住了日色,還是夜色已來臨,丁靈琳眼前已只剩下一片模模糊糊,陰陰森森的死灰色;沒有人,也沒有生命。
丁靈琳放聲大呼:“傅紅雪,你到哪里去了?你回來了!”
沒有人回來,也沒有人回應。
丁靈琳身子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風中的枯葉,傅紅雪雖然是可怕的人,可是他不在時更可怕。
她終于明白孤獨和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現在傅紅雪走了只不過才片刻,片刻她已覺得不可忍受。
假如一個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孤獨寂寞時,那種日子怎么能過得下去?假如葉開真的死了,她這一生是不是就將永遠如此孤獨寂寞下去?
丁靈琳只覺得全身冰冷,連心都冷透。她想逃走,可是她的腿還是麻木僵硬的——丁家的點穴手法,一向很有效。她想呼喊,可是她又怕聽見山谷中響起的那種可怕的回聲。
天地間仿佛已只剩下墳墓里那個死人在陪伴著她。
傅紅雪這一生,豈非也只剩下墳墓里的死人在陪伴著他?
丁靈琳忽然對這孤獨的殘廢的少年,有了種說不出的同情。
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有一點冰冷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
她垂下頭,才發現這滴雨赫然是鮮紅色的。
不是雨,是血!
鮮紅的血,滴落在她蒼白的手背上。
她的心似已被恐懼撕裂,忍不住回頭,她的面頰忽然碰到一只手。
一只冰冷的手。血,仿佛就是從這只手上滴落下來的。
這是誰的血?誰的手?
丁靈琳沒有看見,她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
地獄本就在人們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沒有愛,只有仇恨,地獄就在你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沒有愛,你的人也已在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