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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健馬長嘶

第十四回健馬長嘶  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來。

  長桌在他面前筆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樣。

  從泥沼和血泊中走到這里,他的確已走了段長路,長得可怕。

  從這里開始,又要往哪里走呢?

  難道又要走向泥沼和血泊中。

  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皺紋在清晨的光線中顯得更多、更深,每一條皺紋都不知多少辛酸血淚刻畫出來的。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別人的!

  花滿天和云在天已等在這里,靜靜地坐著,也顯得心事重重。

  然后公孫斷才踉蹌走了進來,帶著一身令人作嘔的酒臭。

  馬空群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說什么。

  公孫斷只有自己坐下,垂下了頭,他懂得馬空群的意思。

  這種時候,的確不是應該喝醉的時候。

  他心里既羞慚,又憤怒——對他自己的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將自己的胸膛劃破,讓血里的酒流出來。

  大堂里的氣氛更沉重。

  早膳已經搬上來,有新鮮的蔬菜和剛烤好的小牛腿肉。

  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還不錯。”

  花滿天點點頭,云在天也點點頭。

  菜的確不錯,但又有誰能吃得下?天氣也的確不錯,但清風中卻仿佛還帶著種血腥氣。

  云在天垂著頭,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昨天晚上已經…”

  馬空群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些話等吃完了再說。”

  云在天道:“是。”

  于是大家都垂下頭,默默地吃著。

  鮮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們嘴里,卻似已變得又酸又苦。

  只有馬空群卻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咀嚼的也許并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需解決的時候。

  有些事絕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決的,一定還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實在太多,太亂,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馬空群還沒有放下筷子的時候,無論誰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現在他終于已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照出了大堂中的塵土。

  他看著在陽光中浮動跳躍的塵土,忽然道:“為什么只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塵?”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這根本不能算是個問題。

  這問題太愚蠢。

  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們面上掃過,忽然笑了笑,道:“因為只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見灰塵,因為你們若看不見那樣東西,往往就會認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著道:“其實無論你看不看得見,灰塵總是存在的。”

  愚蠢的問題,聰明的答案。

  但卻沒有人明白他為什么要忽然說出這句話來,所以也沒有人開口。

  所以馬空群自己又接著道:“世上還有許多別的事也一樣,和灰塵一樣,它雖然早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所以就一直以為它根本不存在。”

  他凝視著云在天和花滿天,又道:“幸好陽光總是會照進來的,遲早總是會照進來的…”

  花滿天垂首看著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沒有開口,也沒有表情。

  但沒有表情卻往往是種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來,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大半是我屬下,我得去替他們料理后事。”

  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滿天道:“堂主還有吩咐?”

  馬空群道:“沒有。”

  花滿天道:“那等什么?”

  馬空群道:“等一個人來。”

  花滿天道:“等誰?”

  馬空群道:“一個遲早總會來的人。”

  花滿天終于慢慢地坐下,卻又忍不住道:“他若不來呢?”

  馬空群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我們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臉的時候,就表示有關這問題的談話已結束,已沒有爭辯的余地。

  所以大家就坐著,等。

  等誰呢?

  就在這時,他們已聽到一陣急驟的馬蹄聲。

  然后就有條白衣大漢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見。”

  馬空群道:“誰?”

  大漢道:“葉開。”

  馬空群道:“只有他一個人?”

  大漢道:“只有他一個人。”

  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來了,來得好快。”

  他站起來,走出去,

  花滿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馬空群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卻沉聲道:“你們最好就留在這里等我回來。”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但這次你們卻不必一直等下去,因為我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馬空群若說你們最好留在這里,那意思就是你們非留在這里不可。

  這意思每個人都明白。

  云在天仰面看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眼目中帶著深思的表情,仿佛還在體味著馬空群那幾句話中的意思。

  公孫斷緊握雙拳,眼睛里滿布血絲。

  今天馬空群竟始終沒有看過他一眼,這為的是什么呢?

  花滿天卻在問自己:葉開怎么會突然來了?為什么而來的?

  馬空群怎么會知道他要來?

  每個人心里都有問題,只有一個人能解答的問題。

  這個人當然不是他們自己。

  陽光燦爛。

  葉開站在陽光下。

  只要有陽光的時候,他好像就永遠都一定是站在陽光下的。

  他絕不會站到陰影中去。

  現在他正仰著臉,看著那面迎風招展的白綾大旗,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馬空群已走過來。

  馬空群已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臉,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個鮮紅的大字。

  “關東萬馬堂”。

  葉開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天天都將它升上去?”

  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視葉開,觀察著葉開面上的表情,觀察得很仔細。

  現在葉開終于也轉過頭,凝視著他,緩緩道:“要讓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的確不容易。”

  葉開道:“不知道世上有沒有容易事?”

  馬空群道:“只有一樣。”

  葉開道:“什么事?”

  馬空群道:“騙自己。”

  葉開笑了。

  馬空群卻沒有笑,淡淡接著道:“你要騙別人雖很困難,要騙自己卻很容易。”

  葉開微笑著,道:“但一個人究竟為什么要騙他自己呢?”

  馬空群道:“因為一個人若能自己騙自己,他日子就會過得愉快些。”

  葉開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騙自己?”

  馬空群道:“不能。”

  葉開道:“所以你日子過得并不愉快。”

  馬空群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葉開看著他面上的皺紋,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傷感之色。

  這些皺紋都是鞭子抽出來的,一條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柵欄里的院子并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卻遼闊得無邊無際。

  人為什么總是將自己用一道柵欄圈住呢?

  他們不知不覺地同時轉過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門。

  晴空如洗,長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間卻仿佛帶著種濃烈的悲愴之意。

  馬空群縱目四顧,又長長嘆息,黯然道:“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葉開道:“死的全是不該死的人。”

  馬空群霍然回頭,目光灼灼,盯著他道:“該死的是誰?”

  葉開笑了笑,道:“有人認為該死的是我,也有人認為該死的是你,所以…”

  馬空群道:“所以怎么樣?”

  葉開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來殺你!”

  馬空群停下腳步,看著他,面上并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

  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幾匹失群的馬,也不知從哪里跑了過來。

  馬空群突然縱身,掠上了一匹馬,向葉開招了招手,就打馬而出。

  他似已算準葉開會跟去。

  葉開果然跟去。

  這地方本已在天邊,這山坡更似在另一個天地里。

  葉開來過。

  馬空群要說機密話的時候,總喜歡將人帶來這里。

  他好像只有在這里才能將自己心里圍著的欄柵撤開去。

  石碑上仍有公孫斷那一刀砍出的痕跡。

  馬空群輕撫著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輕撫著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樣。

  是不是因為這墓碑總要令他憶起昔日那些慘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轉過身。

  風吹到這里,似也變得更凄涼蕭索。

  他鬢邊白發已被吹亂,看來仿佛又蒼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卻還是鷹隼般銳利,他盯著葉開,道:“有人要你來殺我?”

  葉開點點頭。

  馬空群道:“但你卻不想殺我?”

  葉開道:“你怎么知道?”

  馬空群道:“因為你若想殺我,就不會來告訴我了。”

  葉開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

  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殺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葉開沉吟著,道:“你為何不問我,是誰要我來殺你?”

  馬空群道:“我不必問。”

  葉開道:“為什么?”

  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根本就從未將那些人看在眼里。”

  他慢慢地接著道:“要殺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視的卻只有一個人。”

  葉開道:“誰?”

  馬空群道:“我本來也不能斷定這人究竟是你,還是傅紅雪。”

  葉開道:“現在你已能斷定?”

  馬空群點點頭,瞳孔似在收縮,緩緩道:“其實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

  葉開目光閃動,道:“你認為那些人全是被傅紅雪殺了的?”

  馬空群道:“不是。”

  葉開道:“不是他是誰?”

  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的轉過身,望著山坡下的草原。

  他沒有回答葉開的話,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說過,這地方是我用血汗換來的,絕沒有任何人能從我手上搶去。”

  這句話也不是回答。

  葉開卻像是已從他這句話中聽出了一些特殊的意義,所以也不再問了。

  天是藍的,湛藍中帶著種神秘的銀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風招展的大旗,在這里看來已渺小得很,旗幟上的字跡也已不能辨認。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你本來若覺得一件事非常嚴重,但若能換個方向去看看,就會發現這件事原來也沒什么了不起。

  過了很久,馬空群忽然說道:“你知道我有一個女兒吧?”

  葉開幾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當然知道馬空群有個女兒。

  馬空群道:“你也認得她?”

  葉開點點頭,道:“我認得!”

  馬空群道:“你認為她是個怎么樣的人?”

  葉開道:“她很好。”

  他的確認為她很好。

  有時她雖然像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但內心卻還是溫柔而善良的。

  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轉身盯著葉開,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她?”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被問得怔住了,他從未想到馬空群會問出這句話來。

  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么要問你這句話?”

  葉開苦笑道:“我的確有點奇怪。”

  馬空群道:“我問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帶她走。”

  葉開又一怔,道:“帶她走?到哪里去?”

  馬空群道:“隨便你帶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帶她去,這里的東西,無論什么你們都可以帶走。”

  葉開忍不住問道:“你為什么要我帶她走?”

  馬空群道:“因為…因為我知道她很喜歡你。”

  葉開目光閃動,道:“她喜歡我,我們難道就不能留在這里?”

  馬空群的臉上掠過一層陰影,緩緩道:“這里馬上就有很多事要發生了,我不愿意她也被牽連到里面去,因為她本來就跟這些事全無關系。”

  葉開凝視著他,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你的確是個很好的父親。”

  馬空群道:“你答不答應?”

  葉開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他慢慢地轉過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沒有回答馬空群的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說過,這里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來,就不愿再走了。”

  馬空群變色道:“你不答應?”

  葉開道:“我不能帶她走,但卻可以保證,無論這里發生了什么事,她都絕不會被牽連進去。”

  他眼睛里發出了光,慢慢地接著道:“因為那些事本來就跟她毫無關系。”

  馬空群看著他,眼睛里也發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決任何人的痛苦,但卻能使你自己騙自己。

  公孫斷緊握著他的金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又要喝酒,現在根本不是應該喝酒的時候。

  但這杯酒卻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滿天和云在天看著他,既沒有勸他不要喝,也沒有陪他喝。

  他們和公孫斷之間,本就是有段距離的。

  現在這距離好像更遠了。

  公孫斷看著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寂寞孤獨。

  他流血,流汗,奮斗了一生,到頭來換到的是什么呢?

  什么都是別人的。

  自己騙自己本就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自大;一種是自憐。

  一個孩子悄悄地溜了進來,鮮紅的衣裳,漆黑的辮子。

  孩子雖也是別人的,但他卻一直很喜歡。

  因為這孩子也很喜歡他——也許只有這孩子才是世上惟一真正喜歡他的人吧!

  他伸手攬住了孩子的肩,帶著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來偷口酒喝了?”

  孩子搖搖頭,忽然輕輕道:“你…你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孫斷動容道:“誰說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說的,她好像還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狀,你最好小心些。”

  公孫斷的臉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馬空群今天早上對他的態度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當然不是真的明白,只不過是他自己覺得已明白了而已。

  這遠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開了孩子,沉聲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孫斷一句話都沒有再問,他已經跳了起來,沖了出去。

  他沖出去的時候,看來就像是一只負了傷的野獸。

  云在天和花滿天還是坐著沒有動。

  因為馬空群要他們留在這里。

  所以他們就留在這里。

  風吹長草,萬馬堂的大旗在遠處迎風招展。

  沙子是熱的。

  傅紅雪彎下腰,抓起把黃沙。

  雪有時也是熱的——被熱血染紅了的時候。

  他緊握著這把黃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見了沈三娘,事實上,他只不過看見了兩個陌生而美麗的女人。

  她們都騎著馬,馬走得很急,她們的神色看來很匆忙。

  傅紅雪垂下頭。

  他從來沒有盯著女人看的習慣,他根本從未見過沈三娘。

  兩匹馬卻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腳步并沒有停下,左腳先邁出一步后,右腳再跟著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卻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種從不溶化的冰雪。

  誰知馬上的女人卻已跳了下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傅紅雪還是沒有抬頭。

  他可以不去看別人,但卻沒法子不去聽別人說話的聲音。

  他忽然聽到這女人在說:“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嗎?”

  傅紅雪整個人都似已僵硬,灼熱而僵硬。

  他沒有看見過沈三娘,但卻聽見過這聲音。

  這聲音在陽光下聽來,竟和在黑暗中同樣溫柔。

  那溫柔而輕巧的手,那溫暖而潮濕的嘴唇,那種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來全都遙遠得有如虛幻的夢境。

  但在這一瞬間,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變得真實了。

  傅紅雪緊握著雙手,全身都已因緊張興奮而顫抖,幾乎連頭都不敢抬起。

  但他的確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他終于抬起頭,終于看見了那溫柔的眼波,動人的微笑。

  他看見的是翠濃。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翠濃。

  她帶著動人的微笑,凝視著他,沈三娘卻像是個陌生人般遠遠站著。

  翠濃柔聲道:“現在你總算看見我了。”

  傅紅雪點了點頭,喃喃地說道:“現在我總算看見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滿了火一樣的熱情。

  在這一瞬間,他已將所有的情感,全都給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

  這是他第一個女人,沈三娘遠遠地站著,看著,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因為她心里本就沒有他那種情感。

  她只不過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為了復仇,無論做什么她都覺得應該的。

  但現在一切事情都已變得不同了,她已沒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紅雪之間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讓傅紅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嘔心。

  傅紅雪還在看著翠濃,全心全意地看著翠濃,蒼白的臉上,也已起了紅暈。

  翠濃嫣然一笑,道:“你還沒有看夠?”

  傅紅雪沒有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翠濃笑道:“好,我就讓你看個夠吧。”

  在風塵中混過的女人,對男人說話總有一種特別的方式。

  遠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溶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剛才所告訴你的那些話。”

  翠濃點點頭,忽然輕輕嘆息,道:“我現在讓你看,因為情況已變了。”

  傅紅雪道:“什么情況變了?”

  翠濃道:“萬馬堂已經…”

  突然間,一陣蹄聲打斷了她的話。

  一匹馬沖了過來,馬上的人魁偉雄壯如山顫,但行動卻矯健如脫兔。

  健馬長嘶,人已躍下。

  沈三娘的臉色變了,很快地躲到翠濃身后。

  公孫斷就跟著沖過去,一手摑向翠濃的臉,厲聲道:“閃開!”

  他的喝聲突然停頓。

  他的手并沒有摑上翠濃的臉。

  一柄刀突然從旁邊伸過來,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手卻是蒼白的。

  公孫斷額上青筋暴起,轉過頭,瞪著傅紅雪,厲聲道:“又是你。”

  傅紅雪道:“是我。”

  公孫斷道:“今天我不想殺你。”

  傅紅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殺你。”

  公孫斷道:“那么你最好走遠些。”

  傅紅雪道:“我喜歡站在這里。”

  公孫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濃,好像很驚奇,道:“難道他是你的女人?”

  傅紅雪道:“是。”

  公孫斷突然大笑起來,道:“難道你不知道她是個婊子?”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后退了兩步,看看公孫斷,蒼白的臉似已白得透明。

  公孫斷還在笑,好像這一生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可笑的事。

  傅紅雪就在等。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絡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孫斷的笑聲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

  只有四個字,他說得很輕,輕得就像是呼吸。

  一種魔鬼的呼吸。

  他也說得很慢,慢得就像是來自地獄的詛咒。

  公孫斷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里卻突然有火焰燃燒起來。

  他盯著傅紅雪,道:“你在說什么?”

  傅紅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烈日上黃沙飛卷,草色如金。

  大地雖然是輝煌而燦爛的,但卻又帶著種殘暴霸道的殺機。

  在這里,生命雖然不停地滋長,卻又隨時都可能被毀滅。

  在這里,萬事萬物都是殘暴剛烈的,絕沒有絲毫柔情。

  公孫斷的手已握著刀柄。

  彎刀,銀柄。

  冰涼的銀刀;現在也已變得烙鐵般灼熱。

  他掌心在流著汗,額上也在流著汗,他整個人都似已將在烈日下燃燒。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動著。

  實在太熱。

  熱得令人無法忍受。

  傅紅雪冷冷地站在對面,卻像是一塊從不溶化的寒冰。

  一塊透明的冰。

  這無情的酷日,對他竟像是全無影響。

  他無論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遠山之巔的冰雪中。

  公孫斷不安地喘息著,甚至連他自己都可以聽到自己的喘息聲。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從砂石爬出來,從他腳下爬過去。

  大旗在遠方飛卷,風中不時傳來馬嘶聲。

  汗珠流過他的眼角,流人他鋼針般的虬髯里,濕透了的衣衫緊貼背脊。

  傅紅雪難道從不流汗的?

  他的手,還是以同樣的姿勢握著刀鞘。

  公孫斷突然大吼一聲,拔刀!揮刀!

  刀光如銀虹掣電。

  刀光是圓的。

  圓弧般的刀光,急斬傅紅雪的左頸后的大血管。

  傅紅雪沒有閃避,也沒招架。

  他突然沖過來。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彎刀。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聲,沒有人能形容出這是什么聲音。

  甚至連公孫斷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什么聲音。

  他沒有感覺到痛苦,只覺得胃部突然收縮,似將嘔吐。

  他低下頭,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里,只剩下刀柄。

  然后他就覺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跡般消失,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他看著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見刀柄。

  他至死還是沒有看見傅紅雪的刀。

  黃沙,碧血。

  公孫斷倒臥在血泊。

  他的生命已結束,他的災難和不幸也已結束。

  但別人的災難卻剛開始。

  正午,酷熱。

  無論在多么酷熱的天氣中,血一流出來,還是很快就會凝結。

  汗卻永不凝結。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顯然是個不慣吃苦的人。

  花滿天卻遠比他能忍耐。

  一匹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馬場。

  馬背上伏著一個人。

  一條蜥蜴,正在舐著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結。

  一柄閃亮的彎刀,斜插在他腰帶上,烈日照著他滿頭亂發。

  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間,一聲響雷擊下,暴雨傾盆而落。

  萬馬堂中已陰暗了下來,檐前的雨絲密如珠簾。

  花滿天和云在天的臉色正和這天色同樣陰暗。

  兩條全身被淋得濕透了的大漢,抬著公孫斷的尸身走進來,放在長桌上。

  然后他們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們不敢看馬空群的臉。

  他靜靜地站在屏風后的陰影里,只有在閃電亮起時,才能看到他的臉。

  但卻沒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來,坐在長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孫斷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但面上的表情卻遠比流淚更悲慘。

  公孫斷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還帶著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

  他這一生,幾乎永遠都是在痛苦和恐懼中活著的,所以他永遠暴躁不安。

  只可惜別人只能看見他憤怒剛烈的外表,卻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忽然道:“這個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對花滿天和云在天說話。

  他接著又道:“若沒有他的話,我也絕不能活到現在。”

  云在天終于忍不住長長嘆息一聲,黯然道:“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人。”

  馬空群道:“他的確是個好人,沒有人比他更忠實,沒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這一生中,卻從未有過一天好日子。”

  云在天只有聽著,只有嘆息。

  馬空群聲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該死的,但現在卻已死了。”

  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紅雪殺了他。”

  馬空群咬著牙,點了點頭,道:“我對不起他,我本該聽他的話,先將那些人殺了的。”

  云在天道:“現在…”

  馬空群黯然道:“現在已太遲了,太遲了…”

  云在天道:“但我們卻更不能放過傅紅雪,我們一定要為他復仇。”

  馬空群道:“當然要復仇,只不過…”

  他忽然抬起頭,厲聲道:“只不過,復仇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

  云在天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什么事?”

  馬空群道:“你過來,我跟你說。”

  云在天當然立刻就走過去。

  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云在天躬身道:“堂主就吩咐。”

  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孫斷的彎刀,刀光已閃電般向云在天削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也沒有人能想到他會突然向云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云在天自己卻似乎早已在提防著他這一著。

  刀光揮出,云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個“推窗望月飛云式”,身子凌空翻出。

  鮮血也跟著飛出。

  他的輕功雖高,應變雖快,卻還是比不上馬空群的刀快。

  這一刀竟將他右手齊腕砍了下來。

  斷手帶著鮮血落下。

  云在天的人居然還沒有倒下。

  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絕不是很容易就會倒下去的。

  他背倚著墻,臉上已全無血色,眼睛里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馬空群并沒有追過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凝視著自刀尖滴落的鮮血。

  花滿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著,臉上居然全無表情。

  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絕不會動心。

  過了很久,云在天才能開口說話。

  他咬著牙,顫聲道:“我不懂,我…我真的實在不懂。”

  馬空群冷冷道:“你應該懂的。”

  他抬起頭,凝視著壁上奔騰的馬群,緩緩接著道:“這地方本來是我的,無論誰想從我手上奪走,他都得死!”

  云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長嘆了一聲,道:“原來你已全都知道。”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云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馬空群道:“我早就說過,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塵一樣,雖然早已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我也一直沒有看清你。”

  云在天的臉已扭曲,冷汗如雨,咬著牙笑道:“可是陽光遲早總會照進來的。”

  他雖然在笑,但那表情卻比哭還痛苦。

  馬空群道:“現在你已懂了么?”

  云在天道:“我懂了。”

  馬空群看著他,忽然也長嘆了一聲,道:“你本不該出賣我的,你本該很了解我這個人。”

  云在天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道:“我雖然出賣了你,可是…”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他目光剛轉向花滿天,花滿天的劍已刺入他胸膛,將他整個人釘在墻上。

  他已永遠沒有機會說出他想說的那句話。

  花滿天慢慢地拔出了劍。

  然后云在天就倒下。

  每個人遲早總會倒下。

  無論他生前多么顯赫,等他倒下去時,看來也和別人完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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