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乃是中土與西域蠻荒接壤的所在,多山少田,人煙稀少,民風彪悍。這一日,在雍州最大最長的橫斷山脈中穿梭著一支隊伍,兩個和尚帶著三十多個少年在密林中奔走。
夏季多生蚊蟲,而叢林中尤其如此,叫人煩惱不堪。不過這些少年身上發出的臭味就算是蚊蟲都要退避三舍,足見其恐怖。
盛夏時節,雍州最是多雨。多變的天氣每每叫人措手不及!圓覺一行人正悶頭前行,萬里晴空霎時間烏云四合,雷聲滾滾而來,瓢潑大雨頃刻而至。黃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的砸下,立刻叫這個隊伍抱頭鼠竄。
胖和尚當先開路,攔路的枝條、藤蔓在他的開山刀下紛紛斷裂,瘦和尚努力維持著眾人的陣型,爭取不讓任何一個少年掉隊。
“前面是一座寺廟,大家可是稍事休…”胖和尚提起揚聲,想要鼓動士氣,可惜滾滾鳴雷瞬間將他的聲音淹沒。
不過,眾人聽到有地方避雨,精神為之一震,快馬加鞭的向前趕去。烏云越積越厚,明亮的白晝陰沉似夜。
沒走多遠,眾人的視線陡然變得開闊起來。這是一片占地上萬畝的殘垣斷壁,一眼望不到邊際,眼前附近處,只有一座大殿尚可避雨,眾人慌不擇路的沖了進去。
圓覺當先前行,每一步都是一個濕淋淋的腳印。他們進入的是一個殘破的大殿,僅有半邊剩余,颯颯的冷風卷著雨點在斷墻處肆意橫虐,眾蒙童衣服淋濕,冷風吹拂下,全都在瑟瑟發抖。
唐城狠狠的打了一個噴嚏,左右打量著這座大殿。光線已經變得陰暗不堪,佛像的臉孔模糊不清,兩脅侍蛛網虬結。這里不知荒廢了多少年月,金漆早已剝落,露出了佛像斑駁的真身。
唐城站在斷裂的墻壁邊緣,做若有所思狀,疾風夾帶著雨點撲面而來,卻撲不滅唐城心中的火焰。今晚就是決定生死的關頭,他在一步步推敲著早已擬定好的計劃,而這一場大雨更是天賜良機。
陡然一個霹靂裂空而來,將周圍照的通明。
“咦!”唐城十分驚奇的發現,這斷裂的墻壁表面光滑如鏡,似乎是被人以利器在一瞬間斬開。究竟是要何等神兵,才可以在瞬間斬斷這厚達兩尺,高及兩丈的大殿。
這個謎團隨著歲月的流逝早已不可考,唐城也無意深究。他冷笑著看著濃密的雨幕,心如冰雪般冷靜。身后的聲音傳入耳中,那是胖和尚圓覺在咒罵著。
不知何故,圓覺的脾氣正在變得焦躁起來,動不動便是大罵。
唐城瞬間換上一副笑臉,轉過身去。神像之下,圓覺正揮舞著那個五兩銀子購來的砍刀。三下五除二將神案砍的粉碎,其他的可以用來點火的東西,或蒲團,或帳幔,也一一被收集起來。
圓通取出油布包裹的火折子,點燃了堆積在一起的干柴,給這個寒冷的雨天帶來了一絲暖意。蒙童見火勢紛紛燃起,高興起來,立刻脫得赤條條的,將淋透的衣物舉在火堆邊想要烤干。
兩個大和尚也不例外,脫掉了衣物便可以看出,圓覺和圓通看上去一胖一瘦,然而,他們的身體卻著實壯碩,肌肉一塊塊的隆起。
“唐城師侄兒,快快再弄些烤肉、黃酒來壓壓驚。嗯,今天大家都省著點,每人一口來驅驅寒氣,可是卻不要喝醉了才好!哈哈!”圓通和尚咂巴了一下嘴唇,有些想念唐城的手藝。在山中趕路了將近十天,蒙童們個個叫苦不迭,圓通一有機會就會為他們鼓勁,生怕卸了士氣。
唐城聞言,急忙快步上前,尷尬的從懷中掏出一團濕淋淋皺巴巴的一團東西,躬身道:“啟稟師叔,這大雨將調味淋壞了,烤肉再做不得!倒是黃酒還有一些,請師尊、師叔品嘗!”
將黃酒遞給圓覺之后,唐城順勢坐下,拎起兩根干柴丟入火堆,殷勤之極。唐非凡在遠處冷眼旁觀,在心中狠狠的啐了一口。
圓通晃了晃酒瓶,發現只剩下半瓶,只得嘆了口氣,將分酒的計劃打消,絲毫不顧那些蒙童眼巴巴的樣子。
眾人都盤踞在大殿的一角,衣物尚未烤干,蒙童們也無法繼續修煉不凈觀,個個都沉默不語,一時間,整個大殿內只剩下木材燃燒時發出的嗶啵聲。
酒是同樣的酒,或許是心事沉重的緣故,不一會兒,圓覺和圓通便有些熏熏然了。唐城微微一笑,笑容燦爛,向火堆添了一根香案的桌腿,忽然問道:“師尊,我們這么多人,您準備換些什么?”
圓覺不自覺的答道:“百葉符經!”話一出口,圓覺陡然驚醒,雙目精光四射,冷冷的盯著唐城,像是一條盤旋欲擊的毒蛇。
唐城泰然自若,嘴角的笑意也不曾有絲毫變化,似乎不知道圓覺殺機已起。
圓通看了看圓覺,再看看唐城,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嘆道:“師兄,你當真是收的好徒弟!”
這一句話,是圓通第二次說,含義卻和前次迥然不同!
唐城笑問道:“卻不知師叔想要拿我們換些什么?”
圓通看了圓覺一眼,再灌了一口酒,歪頭想了一下,道:“我不像你師傅,癡迷符咒,我要換一本可以存想真符的法訣。具體是什么等級的法訣,還要看你們的修為和數量!”
圓覺狠狠的瞪了圓通一眼,怒聲道:“師弟,你說得太多了!”
圓通滿臉的不以為然,淡淡的反駁道:“師兄,他既然冒此奇險問出了口,必然是有了證據,我們矢口否認又有何用?再說,他一直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盯著,又能玩出什么花樣!”
見圓覺還是不依不饒的樣子,圓通搖頭道:“好吧!若非是師兄你失言,我又何必和盤托出。說到底,還是師兄你六十老娘,倒繃孩兒。橫行川西二十年的笑面閻羅竟然載在一個黃口孺子的手下,真是貽笑大方。”
三人間的對話叫眾蒙童聽得目瞪口呆,唐非凡心中生出一股徹骨的寒意,手腳冰涼,而一個膽小的家伙更是痛哭失聲。就像是一聲令下,哭聲頓時此起彼伏起來,更加可笑的是還有蒙童大呼要找媽媽去也。
圓覺聽的心法意亂,濃眉一皺,怒吼道:“統統閉嘴!”
三個多月的接觸,圓覺已經在眾蒙童的心中留下不可違逆的烙印。此刻,見圓覺軒眉怒目,眾人頓時噤口不言,只剩下壓抑的抽泣聲。
唐非凡被同村幾個蒙童從人群中猛推出來,著他問個清楚,唐非凡只得戰戰兢兢的問道:“師尊,不知將我等換一本《百葉符經》做何解?”
圓覺冷笑一聲,斜著眼打量了唐非凡兩眼,道:“你們這些廢材,到了現在竟無一人修成不凈觀,等過了橫斷山脈,老子怎么換的來《百葉符經》?”
唐城心中一動,無怪圓覺這段時間脾氣暴躁了很多,竟然輕易便上了自己的惡當。這時,唐非凡忽的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爬著靠近圓覺,以頭觸地,連連叩首,哀聲不斷:“師尊饒命,師尊發發善心,看在我這些天殷勤服侍的份上,饒我一條賤命吧!”
唐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種做法當真是最最愚蠢不過。觀這唐非凡得勢時,似吠日狂犬;失勢時,如媚人牝貓,十足小人一個。這段時間,唐非凡不斷挑釁自己,現在看來,真是可憐復可笑。
圓通笑著回道:“發發善心?我等修士,只講天心,不講善心!”
唐城忽然道:“兩位大師是第一次做這買賣嗎?”
圓覺冷哼不語,圓通再度高看唐城一眼,道:“正是如此!”
“每天走數十里地,把我們累的跟死狗一般,是為了讓我們沒有時間思考跟質疑嗎?”
“不止如此!”
“絕對不允許清洗身體,叫我們身上的味道比乞丐更臭,是防止有官差靠近查問嗎?”
“小子,你當真只有十二歲嗎?”圓通用看待怪物的眼神盯著唐城。
“若非我修成數息觀時,恰好聽到你們的對話,無論如何也猜不到你們的目的所在!”唐城搖頭,又問道:“我們過了這座雄山,還有機會活下去嗎?”
圓通搖頭道:“這就不是我們兄弟能夠知道的事情了!”
眾蒙童趁著三人對話的機會,一步步的挨向門口。圓覺二人早已察覺到這一點,卻并未阻止。
圓覺忽的冷笑,道:“小畜生你問這么多又有何用?佛爺現在就送你去見佛祖!”說著,圓覺便拎著砍刀站了起來,獰笑著,一步步走向唐城。
唐城滿臉駭然,戟指問道:“你,你怎么站的起來?”
圓通嘿嘿一笑,悠然自得的道:“我們是修士,雖然是最初級的修士,卻也不是你這區區毒素能奈何的了的!”
心中的依仗化為泡影,唐城滿頭大汗,忽吼一聲:“快逃!”一個后翻身,便向外狂奔而去,絲毫不顧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而早已挨到門口的蒙童更是一哄而散,瞬間便消失在雨幕當中。唯有唐非凡距離圓覺二人太近,見他手持鋼刀,滿臉兇煞的樣子,只嚇得手足俱涼,連滾帶爬,涕淚橫流,狼狽爬進了風雨之中。
原本喧鬧的廢殿變得靜寂異常,只剩下風雨、篝火、持刀而立的胖和尚,這一幕構成了詭譎的靜態畫面,使人詫異。
圓覺屏氣凝神,站立不動,良久之后,他的嘴角驀然沁出一絲鮮血,整個人噗通一聲萎頓于地,砍刀也仍在一旁。圓覺頭上冷汗淋漓,他嘶啞著聲音說道:“好厲害的毒!師弟你還能堅持嗎?”
圓通也沒有了適才泰然自若的神情,臉上盡是惶恐之色,道:“我的真力完全沒有辦法祛除這種毒素。若是已經存想真符,或者可以抑制毒素的發作,至于現在,卻無法可想。師兄,你有沒有什么符咒能夠除毒的?”
圓覺沒好氣的道:“若是有,還用你來提點嗎?若不是我撿了那死老頭的隱身符和神行符還有些作用,我們連騙小孩都騙不了。真他娘該死,若是我換到了《百葉符經》,現在也不用這樣坐以待斃了!”
圓通苦笑道:“師兄,看來你我當真是沒有修仙成佛的命啊!”
圓覺哼了一聲,掙扎著坐起,呵斥道:“沒出息!一次打擊就將你擊垮了嗎?沒有百折不回的信念,怎能在長生途中披荊斬棘,一路攀登到絕頂?”
圓通略帶一絲自嘲意味的說道:“師兄,我們只是兩個連拐騙小孩都做不好的倒霉蛋。你竟然還有如此雄心壯志,師弟我佩服的五體投地。”
圓覺毫不氣餒,瞪大了眼睛,喝道:“一次不成,還有下次;今年不成,還有明年。師弟,總有一日,我們會擺脫江洋大盜的身份,成為傲笑紅塵的修士!”
“啪!”“啪!”“啪!”節奏感極強的掌聲穿透重重雨幕,傳入兩人的耳中。唐城仿佛是童話中的王子一般,前笑吟吟,一邊鼓掌,一邊邁著優雅的步伐走進了大殿。只是,那赤裸的臂膀、濕漉漉的腳步、正在滴水的上衣,無論怎么看都顯得狼狽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