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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人猶在,心已遠

  這幾年中羅霄劍門廣開門庭,不僅設下了滇南、燕云、南沙三處別院,揚州本宗道庭也是日漸興盛。除了原本就弟子眾多的純陽院和太一院之外,又增設了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院,許多劍門真人出山云游九州,帶回了不少天資卓絕的孩童,如今這七院中,人數多的已有弟子十幾名,少的也有七八人。

  春分祭日大典一到,本宗道庭的門人盡數歸山,別院弟子也都千里迢迢的齊撅州,來觀禮山門法事”“。羅霄山上人頭攢動,就連純陽院中亦是一片喧鬧。嚴剛真人奉命重掌純陽院之后,從羅霄外門弟子中遴選了一批良才,收入純陽院名下授法。如今的純陽院,早不復鎮國真人攜三十六真傳弟子剛出走時,那種冷清寂靜的情形。

  劍門諸院中,只有少數幾院沒有新收弟子,云峰真人執掌的藏經院便是其中之一。寧青凌隨廣蕓大家而去之后,俞和依舊是藏經院里排行最末的弟子。

  山門中的這份喜慶熱鬧,自然也傳進了藏經院。大師姐莫子慧指揮著五位師弟師妹,用紅綢緞和彩絹花將藏經院裝點了一番。五師姐鄧曉提著幾十個大紅燈籠,掛到了各殿的檐下。鳴劍真人笑呵呵的看著一眾弟子忙里忙外,不多時,這整座藏經院就滿滿的透出一份喜慶的氣息來。

  雖然俞和自作主張,將自己的名號木牌掛回了藏經院,但此舉終究是未經過宗門師長同意,故而有天罡院的道童來喚俞和,去取他今年法事上穿的新袍。

  俞和笑著打發走了道童,但他卻并未去天罡院領今年的新袍子。昨晚他已把前幾年在藏經院領的袍子找了出來,一早便細細的漿洗過,明天春分祭日法事,他覺得還是站在藏經院的弟子中間,會比較自在一些。

  第二日一早,春分大祭法事開始。諸般儀式依舊是每年相同,只是那三清殿前的石坪,幾乎已然坐不下羅霄劍門如今的一千多名弟子,許多新入門的弟子只能站在石坪邊,隨著師長師兄們一齊誦經祭天。

  藏經院上下一共七人,云峰真人和鳴劍真人是劍門宿老,坐的是三尺見方的軟榻,論劍殿五人都是門中頗有資歷的弟子,倒也各有一塊蒲團坐。可俞和的名分還在天罡院,所以藏經院這邊并沒有給他準備蒲團。論劍殿五弟子挪了挪,給俞和讓出一小塊空地,俞和盤膝坐在了云峰真人身后。

  夏侯滄遠遠望了俞和一眼,看俞和與論劍殿五弟子擠在一起,他嘴巴撇了撇,露出一臉鄙夷的神情。天罡院那邊只擺了兩張軟榻,俞和不過來坐,就有一張軟榻空出,煞是惹眼。夏侯滄覺得有些難看,便干脆把俞和的軟榻與他自己的軟榻上下疊在一起,然后施施然坐上了去。

  于是乎,別家道院的位置上,弟子們都坐得滿滿當當;唯獨夏侯滄這邊天罡院的位置,就只有他一個人高高的坐在兩張軟榻上。

  五師姐鄧曉瞟了一眼夏侯滄,低聲道:“你看人家多威風,這位子坐的,可比諸位掌院真人還要高些。”

  二師兄易歡拿手肘一撞俞和,壞笑著道:“俞師弟,你放著天罡院的軟榻不坐,卻到這邊來坐石地板。你這是存心想拆人家的臺,可人家卻給自己搭了個高臺子,坐得可舒服哩。”

  俞和聳肩攤手,笑而不語。云峰真人回頭掃了一眼,大師姐莫子慧道:“噤聲!”

  一上午的法事行畢,中午用過齋飯之后,便是一年一度的門內試劍。

  那些新入門的弟子皆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哪個不爭強好勝?他們整年盼的就是這一場試劍,可以盡展身手,搏得師長贊許。如今羅霄劍門的十三座劍臺已經不夠用了,除了門中師長鎮守的中央劍氣凌云臺和天罡院鎮守的甲字號劍臺外,純陽院和太一院各守了一座劍臺;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院也分別守住一座;剩下的戌字號劍臺,由滇南、燕云、南沙三處劍門別院來的弟子合力鎮守;最后一座亥字號劍臺,則由其他內務道院的弟子鎮守。

  藏經院的弟子皆不喜與人爭斗,倒也無所謂今年沒了單獨的一座劍臺。他們與守正院、戒持院等負責門中日常事務的道院弟子一起,圍坐在亥字號劍臺下。

  俞和看了看周圍的守正院弟子,他故意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免得撞見方家怡。可等他抬頭去看中央劍氣凌云臺,才發覺自己的擔心純屬多余。這位方師妹與門中諸位前輩師長一起,正坐在中央劍臺之上。

  在方家怡的身邊,全是羅霄劍門中德高望重的耆宿真人,可她非但沒有一絲拘束的模樣,還與身邊的真人們談笑風生,好不自在。

  俞和心中暗笑,看來她這個守正院掌院,還真是做得有模有樣。

  搖了搖頭,俞和收回目光,不再去看中央劍臺。他心里知道,如今的春分大祭門中試劍,已不再是屬于他的舞臺。而且這個時候就算是有人邀他上臺試劍,他也只會微笑婉拒。經歷了山門中的諸多是非紛擾,一番起起落落之后,俞和只想把自己深深的藏起來,他不再希望將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自己的身上。

  其余劍臺上的試劍,依舊是熱鬧非凡。

  俞和隨意的望了望,覺得有些興意闌珊,似乎那喧囂熱鬧的場景,與他之間已然隔著一睹無形的墻壁。亥字號劍臺也沒人過來邀劍,俞和看了一會附近幾座劍臺上的比斗,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羅霄劍門登臺試劍時的情形,嘴角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

  幾年過去,自己已不是當年那個初學劍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而劍門中亦物是人非,如今南啟真人成了揚州府供奉閣的執事,公務纏身,連春分大祭也沒回山來觀禮;李毅師兄跟著鎮國真人離開了羅霄劍門,不知去向何方;太一院的熊山壯被派到了燕云別院,這次也沒回山;那年結下五行劍陣,陪俞和試劍的幾位師長,倒是依然都在中央劍氣凌云臺上,不過在他們的眼里,俞和卻已未必還是當年那個討人喜愛的少年了。

  想到此處,俞和不禁又搖了搖頭。忽聽見有人疾奔過來,高聲呼喊著他的名字。

  俞和睜眼一看,跑過來的卻是一位新入門的師弟,他記不得這人是天樞院還是玉衡院的弟子。

  “俞師兄,夏侯大師兄喚你速去甲字號劍臺!”

  俞和一皺眉,這個時候夏侯滄遣人來叫自己過去,莫非是要讓自己鎮守劍臺?有心不想拋頭露面,但在春分大祭這等喜慶的日子上,俞和又不好駁了夏侯滄的面子。他遲疑了一下,還是站起身來,朝甲字號劍臺走去。

  就算俞和最近似乎是被打入了冷宮,而且山門中也謠傳俞和犯了大過錯,被貶為天罡院的灑掃弟子,但俞和依舊是俞和,放下竹掃帚,拿起三尺長劍,他依舊是那個可以在談笑間殺得魔宗修士人頭滾滾、血流成河的俞和。

  一路走向甲字號劍臺,擁擠的劍門弟子一看走過來的是俞和,全都默默的讓開了一條通路。羅霄諸院的師兄們,按住了身邊的年輕弟子,他們紛紛壓低聲音,在師弟們的耳邊反復叮囑:若要試劍,萬萬莫要去找這個走過來的人,十九代,乃至十八代弟子之中,以此人劍術最高,而且絕非高出一點。

  有的年輕弟子心高氣傲,還不服氣。于是師兄們便會將他拉到一邊,把俞和仗劍出山,獨斗群魔的種種事跡一一講述,年輕弟子們聽完了,滿臉都是崇拜。

  “修劍當如俞和,但為人卻不可學他。”各院師兄看著俞和的背景,誰也不好妄下評語。

  旁人的評說俞和充耳不聞,他走到甲字號劍臺下,看見夏侯滄抱劍立在劍臺上,于是拱手作揖道:“見過大師兄。”

  “你上臺來。”夏侯滄正眼也不看俞和。

俞和縱身上了劍臺,周圍的劍門弟子一看甲字號劍臺上站著十九代最強的兩人,紛紛來了興致。甚至有的劍臺上,斗劍正酣的二人同時一撤招,轉身就朝甲字號劍臺奔來  。人流如潮水一般涌到甲字號劍臺邊,將這劍臺圍得密密匝匝。一眾羅霄劍門的弟子,都盼著劍臺上的兩人能出手一戰,看看究竟誰才是十九代弟子中的最強者。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俞和卻不知道夏侯滄有何用意,他開口問道:“師兄喚我過來,所為何事?”

  夏侯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忽然伸手一指甲字號劍臺中央道:“此處劍臺有些破碎,喚你來修補一下。”

  “什么?!”臺下翹首以盼的弟子們,同時發出了驚疑聲。這十九代大師兄夏侯滄的意思,竟是叫俞和過來打掃甲字號劍臺?這俞和真的被貶為天罡院的灑掃童子了?

  若換個場合,俞和倒也不會有什么反應。甲字號劍臺中央橫七豎八的全是劍痕,雖然不深,但四處散落的碎石,的確是讓人有些不好施展。以俞和的道行,翻手之間就將劍臺重新整平。

  但此時此刻卻是大不相同,在這甲字號劍臺周圍,已聚集了幾百位劍門弟子,人人目光炯炯的望著劍臺之上。夏侯滄在這個時候叫俞和過來整理劍臺,分明是要在一眾劍門弟子的眼前,狠狠的落一落俞和的臉面。

  被臺下那無數道眼神注視,饒是俞和竭力壓著一口怒氣,也讓他漲紅了臉。

  俞和一聲不吭,站在原地沒動,雙眼直直的盯著夏侯滄。可夏侯滄懷抱著長劍,只拿側臉對著俞和,眼神瞟向中央劍氣凌云臺。

  空氣仿佛在一剎那間凝固了,臺上的兩人不言不動,臺下的羅霄弟子也盡都摒住了呼吸。甲字號劍臺被一股劍拔弩張的緊張意味籠罩住。

  俞和順著夏侯滄的視線,也把目光轉向了中央劍氣凌云臺。云峰真人好像渾沒察覺這邊的異狀,只顧喝著茶,而宗華真人皺了皺眉,把目光轉了過來,似乎非常隨意的說了一句:“俞和,趕緊把劍臺整平,那滿是亂石溝壑,還怎的比劍?”

  宗華真人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落進了每個人的耳中。夏侯滄嘴邊勾起一絲笑意,云峰真人挑了挑眉毛,手中的茶壺停在了半空中。

  俞和只覺得胸口處好似被人狠狠的捶了一拳,恍惚間聽見“咔嚓”的一聲輕響,似乎心里有什么東西破裂開了。

  深深的吸了口氣,一片釋然的笑容,浮現在俞和的臉上,他點了點頭道:“遵命。”

  在數百羅霄弟子驚詫的目光注視之下,俞和輕輕一跺腳,再抬手朝地面虛按了幾掌。先天五方五行土炁灌入甲字號劍臺,再看那劍臺中央的石板,好似化作一灘泥漿般,上下滾動了數次,碎石沉入地下,劍痕合攏。俞和吹了口氣,泥漿凝成巖石,甲字號劍臺又復平整如壁。

  他拍了拍手,朝夏侯滄又一抱拳,也不說話,轉身跳下劍臺。分開人群,俞和徑直走回到亥字號劍臺邊,盤膝坐下,閉目入定去了。

  夏侯滄臉上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而一眾羅霄弟子議論紛紛,過了足有一炷香功夫,才漸漸從甲字號劍臺邊散開,各歸其位。

  一下午的試劍再沒什么引人注目的事發生。到了酉時夜宴,云峰真人正坐在主桌上自斟自飲,心中忽沒來由的一跳,眼角瞥見北面天際有流光一閃而逝。

  他嘆了口氣,舉起酒杯向北天遙遙一晃,喃喃的道:“我總不許你喝酒,但如今看來,清茶的確是淡了一些。”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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