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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安 排

第十一章安排  張好兒道:"江南可實在是個好地方,卻不知田姑娘是想去隨便逛逛呢?還是去找人?"田思思道:"去找人。"

  現在楊凡已走了,她已沒有心情擺出笑臉來應付張好兒。

  張好兒卻還是在笑,嫣然道:"江南我也有很多熟人,差不多有點名氣的人,我都認得。"這句話倒真打動田思思了。

  田思思道:"你認得很多人,認不認得秦歌?"張好兒笑道:"出來走走的人,不認得秦歌的只怕很少。"田思思眼睛立刻亮了,道:"聽說他這人也是整天到處亂跑的,很不容易找得到。"張好兒道:"你到江南去,就是為了找他?"

  田思思道:"嗯。"

  張好兒笑道:"那你幸虧遇到了我,否則就要白跑一趟了。"田思思道:"為什么?"

  張好兒道:"他不在江南,已經到了中原。"

  田思思道:"你…你知道他在哪里?"

  張好兒點點頭,道:"我前天還見過他。"

  看她說得輕描淡寫的樣子,好像常常跟秦歌見面似的。

  田思思又是羨慕,又是妒忌,咬著嘴唇,道:"他就在附近?"張好兒道:"不遠。"

  田思思沉吟了半晌,終于忍不住囁嚅著道:"不能告訴我他在哪里?"張好兒道:"不能。"

  田思思怔住了,怔了半晌,站起來就往外走。

  張好兒忽又笑了笑,悠然道:"但我卻可以帶你去找他。"田思思立刻停下腳,開心得幾乎要叫了起來,道:"真的?你不騙我?"張好兒笑道:"我為什么要騙你。"

  田思思忽然又覺得她是個好人了。

  田大小姐心里想到什么,要她不說出來實在很困難,她轉身沖到張好兒面前,拉起張好兒的手,嫣然道:"你真是個好人。"張好兒笑道:"我也一直都看你順眼得很。"

  田思思道:"你…你什么時候能帶我去找他?"張好兒道:"隨時都可以,只怕有人不肯讓你去。"田思思道:"誰不肯讓我去?"

  張好兒指了指門外,悄悄道:"豬八戒。"

  田思思也笑了,又噘起嘴,道:"他憑什么不肯讓我去?他根本沒資格管我的事。"張好兒道:"你真的不怕?"

  田思思冷笑道:"怕什么,誰怕那大頭鬼?"

  張好兒道:"你現在若敢走,我現在就帶你去,明天你也許就能見到秦歌了。"田思思大喜道:"那么我們現在就走,誰不敢走誰是小狗。"張好兒眨眨眼,笑道:"那么我們就從窗子里溜走,讓那大鬼頭回來找不到我們干著急,你說好不好?"田思思笑道:"好極了。"

  能讓楊凡生氣著急的事,她都覺得好極了。

  于是田大小姐又開始了她新的歷程。

  路上不但比屋里涼快,也比院子里涼快得多。

  風從街頭吹過來,吹到街尾。

  田思思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覺得腳心冰冷,才發覺自已還是赤著腳。

  那豬八戒居然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過她的腳。

  田思思暗中咬了咬牙,道:"我…我回去一趟好不好?"張好兒道:"還回去干什么?"

  她笑了笑,又道:"你用不著擔心他真的會著急,跟著我的那些人都知道我會到哪里去,明天也一定會告訴他的。"田思思噘起嘴,冷笑道:"他急死我也不管,我只不過是想回去穿鞋子。"張好兒道:"我那里有鞋子,各式各樣的鞋子我都有。"田思思笑道:"可是…我難道就這樣走出去嗎?"張好兒道:"我知道有個地方,再晚些都還能雇到車。"田思思嘆了口氣,道:"你真能干,好像什么事都知道。"張好兒也嘆了口氣,道:"那也是沒法子的事,一個女人在外面混,若不想法子照顧自己,是會被男人欺負的。"田思思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張好兒笑道:"好的實在不多。"

  田思思忽又問道:"但你怎么知道我姓田難道是那大頭鬼告訴你的?"張好兒道:"嗯。"

  田思思道:"他還跟你說了些什么?"

  張好兒道:"男人在背后說的話,你最好還是不聽。"田思思道:"我聽聽有什么關系?反正他無論說什么,我都當他放屁。"張好兒沉吟著,道:"其實他沒說什么,只不過說你小姐脾氣太大了些,若不好好管教,以后就更不得了。"田思思叫了起來,道:"見他的大頭鬼,他管教我?他憑什么?"張好兒道:"他還說你遲早會嫁給他的,所以他才不能不管教你。"田思思恨恨道:"你別聽他放屁,你想想,我會不會嫁給那種人?"張好兒道:"當然不會,他哪點能配得上你?"田思思瞟了她一眼,忽又答道:"但你卻好像對他不錯。"張好兒笑了笑,道:"我對很多男人都不錯。"田思思道:"但對他總好像有點特別,是不是?"張好兒道:"那只因我跟他已經是老朋友了。"田思思道:"你已認得他很久。"

  張好兒道:"嗯。"

  過了半晌,她又笑了笑,道:"你千萬不要以為他是個老實人,他看來雖老實,其實花樣比誰都多,他說的話簡直連一個字都不能相信。"田思思淡淡道:"我早就說過,他無論說什么,我都當他放屁。"她嘴里雖這么說,心里卻好像有點不舒服,她自己罵他是一回事,別人罵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無論如何,這大頭鬼總算幫過我忙的。"

  田大小姐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她己經下了決心,以后只要有機會,她一定要好好的報答他一次。

  她心里好像已出現了一幅圖畫:"那豬八戒正被人打得滿地亂爬,田小姐忽然騎著匹白馬出現了,手里揮著鞭子將那些妖魔鬼怪全都用鞭子抽走。"下面的一幅圖畫就是:"豬八戒跪在田大小姐的白馬前,求田大小姐嫁給他,田大小姐只冷笑一聲,反手抽了他一鞭子,打馬而去;有個脖子上系著紅絲巾的英俊少年,正癡癡的站在滿天夕陽下等著她。"想到這里,田大小姐臉上不禁露出可愛的微笑。

  "也許我不該抽得太重,只輕輕在他那大頭上敲一下,也就是了。"這時街上真的響起了馬蹄聲。

  張好兒笑道:"看來我們的運氣真不差,用不著去找,馬車已經自己送上門來了。"有些人運氣好像天生就很好。

  來的這輛馬車不但是空的,而且是輛很漂亮、很舒服的新車子。

  趕車的也是個很和氣的年輕人,而且頭上還系著條紅絲巾。

  鮮紅的絲巾在晚風中飛揚。

  田思思已看得有些癡了。

  看到這飛揚的紅絲巾,就仿佛已看到了秦歌。

  趕車的卻已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搭訕著笑道:"姑娘還不上車?"田思思的臉紅了紅,忍不住道:"看你也系著條紅絲巾,是不是也很佩服秦歌?"趕車的笑道:"當然佩服,江湖中的人誰不佩服秦大俠。"田思思道:"你見過他?"

  趕車的嘆了口氣,道:"像我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哪有這么好的運氣?"田思思道:"你很想見他?"

  趕車的道:"只要能見到秦大俠一面,要我三天不吃飯都愿意。"田思思笑了。

  聽到別人贊美秦歌,簡直比聽到別人贊美她自己還高興。

  她抿嘴一笑,道:"我明天就要和他見面了,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她并沒有覺得自己在說謊,因為她心目中,秦歌非但已是她的好朋友,而且簡直己經是她的情人,是她未來的丈夫。

  趕車的目中立刻充滿了羨慕之意,嘆息著道:"姑娘可真是好福氣。"田思思的身子輕飄飄的,就像是已要飛了起來。

  她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好福氣,選來選去,總算投有選錯。

  秦歌真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車馬停下。

  車馬停下時,東方已現出曙色。

  田思思正在做夢,一個又溫馨、又甜蜜的夢。

  夢中當然不能缺少秦歌。

  她實在不愿從夢境中醒來,但張好兒卻在搖她的肩。

  田思思揉揉眼,從車窗里望出去。

  一道朱紅色的大門在曙色中發光,兩個巨大的石獅子蹲踞在門前。

  田思思眨了眨眼,問道:"到了嗎?這里是什么地方?"張好兒道:"這就是寒舍。"

  田思思笑了。

  "寒舍"這種名詞從張好兒這種人嘴里說出來,她覺得很滑稽、很有趣。

  也許現在無論什么事她都會覺得很有趣。

  張好兒道:"你笑什么?"

  田思思笑道:"我在笑你太客氣,假如這種地方也算是寒舍,要什么樣的屋子才不是寒舍呢?"張好兒也笑了,笑得很開心。

  聽到別人稱贊自己的家,總是件很開心的事。

  田思思卻已有點臉紅,她忽然發覺自己也學會了虛偽客氣。

  其實無論什么人看到這種地方都會忍不住贊美幾句的。

  朱門上的銅環亮如黃金,高墻內有寬闊的庭院,雕花的廊柱,窗子上糊著雪白的粉紋紙,卻被覆院的濃蔭映成淡淡的碧綠色。

  院子里花香浮動,烏語啁啾,堂前正有雙燕子在銜泥做窩。

  田思思道:"這屋子是你自己的?"

  張好兒道:"嗯。"

  田思思道:"是你自己買下來的?"

  張好兒道:"前兩年剛買的,以前的主人是位孝廉,聽說很有學問,卻是個書呆子,所以我價錢買得很便宜。"田思思嘆了口氣,又笑道:"看來做慈善家這一行真不錯,至少總比讀書中舉好得多。"張好兒的臉好像有點發紅,扭過頭去輕輕咳嗽。

  田思思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訕訕地笑著,道:"秦歌今天會到這里來?"張好兒道:"我先帶你到后面去歇著,他就算不來,我也能把他找來。"后園比前院更美。

  小樓上紅欄綠瓦,從外面看過去宛如圖畫,從里面看出來也是幅圖畫。

  田思思嘆了口氣,道:"這地方好美。"

  張好兒道:"天氣太熱的時候,我總懶得出去,就在這里歇夏。"田思思道:"你倒真會享福。"

  其實她住的地方也絕不比這里差,卻偏偏有福不會享,偏要到外面來受罪。

  張好兒笑道:"你若喜歡這地方,我就讓給你,你以后跟秦歌成親的時候,就可以將這里當洞房?"田思思眼圈好像突然發紅,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道:"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張好兒柔聲道:"我早就說過,一看你就覺得順眼,這就叫緣份。"她拍了拍田思思的手,又笑道:"現在你應該先好好洗個澡,再好好睡一覺;秦歌來的時候,我自然會叫醒你,你可要打扮得漂亮些呀。"田思思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又臟又破的衣服,看著那雙赤腳,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張好兒笑道:"你的身材跟我差不多,我這就去找幾件漂亮的衣服,叫小蘭送過來。"田思思道:"小蘭?"

  張好兒道:"小蘭是我新買的丫頭,倒很聰明伶俐,你若喜歡,我也可以送你。"田思思看著她,心里真是說不出的感激。

  無論干哪一行的都有好人,她總算遇著了一個真正的好人。墻上掛著幅圖畫。

  白云縹緲間,露出一角朱檐,仿佛是仙家樓閣。山下流水低回,綠草如茵,一雙少年男女互相依偎著,坐在流水畔,綠草上,仿佛已忘卻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畫上題著一行詩:

  "只羨鴛鴦不羨仙。"

  好美的圖畫。好美的意境。

  "假如將來有一天,我跟秦歌也能像這櫸子,我也絕不會想做神仙。"田思思正癡癡地看著,癡癡地想著,外面忽然有人在輕輕敲門。

  門是虛掩著的。

  田思思道:"是小蘭嗎?…進來。"

  一個穿著紅衣服的俏丫環。捧著一大疊鮮艷的衣服走了進來。低著頭道:"小蘭聽姑娘的吩咐。"她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不生氣時嘴也好像是噘著的。

  田思思幾乎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

  田心!

  這俏丫頭赫然竟是田心。

  田思思沖過去抱住她,將她捧著的一疊衣服都撞翻在地上。

  "死丫頭,死小鬼,你怎么也跑到這里來了?什么時候來的?"這丫頭瞪大了眼睛,好像顯得很吃驚,吃吃道:"我來了兩年。"田思思笑罵道:"小鬼,還想騙我?難道以為我已認不出你了嗎?"這丫頭眨眨眼,道:"姑娘以前見過我?"

  田思思道:"你以前難道沒見過我?"

  這丫頭道:"沒有。"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已不認得我?"

  這丫頭道:"不認得。"

  田思思也開始有點吃驚了,揉揉眼睛,道:"你…你難道不是田心?"這丫頭道:"我叫小蘭,大小的小,蘭花的蘭。"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并不像說謊,也不像是開玩笑。

  田思思道:"你…你莫非被鬼迷住了?"

  小蘭看著她,就好像看著個神經病人似的,再也不想跟她說話了,垂頭道:"姑娘若是沒什么別的吩咐,我這就下去替姑娘準備水洗澡。"她不等話說完,就一縷煙似的跑了下去。

  田思思怔住了。

  "她難道真的不是田心?"

  "若不是田心,又怎會長得跟田心一模一樣,甚至連那小噘嘴都活脫脫像是一模子里刻出來的。""天下真有長得這么像的人?"

  田思思不信,卻又不能不信,

  兩個很健壯的老媽子,抬著一個很好看的澡盆走進來。

  盆里的水清澈而芬芳,而且還是熱的。

  小蘭手里捧著盒豆蔻澡豆,還有條潔白的絲巾,跟在后面,道:"要不要我侍候姑娘洗澡?"田思思瞪著她,搖搖頭,忽又大聲道:"你真的不是田心?"小蘭嚇了一跳,用力搖搖頭,就好像見了鬼似的,又溜了。

  田思思嘆了口氣,苦笑著哺喃道:"我才是真的見了鬼了…天下真有這么巧的事?…"她心里雖充滿了懷疑,但那盆熱水的誘惑卻更大。

  沒有任何一個三天沒洗澡的女人,還能抗拒這種誘惑的。

  田思思嘆了口氣,慢慢地解開了衣鈕。

  對面有個很大的圓鏡,映出了她苗條動人的身材。

  她的身材也許沒有張好兒那么豐滿成熟,但她的皮膚卻更光滑,肌肉卻更堅實,而且帶著種處女獨有的溫柔彈性。

  她的腿筆直,足踝纖巧,線條優美。

  她的身子還沒有被男人擁抱過。

  她在等,等一個值得她等的男人,無論要等多久她都愿意。

  秦歌也許就是這男人。

  她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好像己變得比盆里的水還熱些,貼身的衣服已被汗濕透,她優柔的曲線己完全在鏡中現出。

  她慢慢地解開衣襟,整個人忽然僵住!屋里有張床,大而舒服。

  床上高懸著錦帳。

  錦帳上掛著粉紅色的流蘇。

  田思思忽然從鏡子里看到,錦帳上有兩個小洞。

  小洞里還在發著光。

  眼睛里的光。

  有個人正躲在帳子里偷看著她1

  田思思又驚又怒,氣得全身都麻木了。

  她用力咬著嘴唇,拼命壓制著自已,慢慢地解開第一粒衣鈕,又慢漫地開始解第二粒。

  突然間,她轉身竄過去,帳子被拉開,赫然有個人躲在帳后。

  一個動也不動的人。

  偷看大姑娘洗澡的人,若是突然被人發現,總難免要大吃一驚。

  但這人非但動也不動,臉上也完全沒有絲毫吃驚之色。

  這難道不是人,只不過是個用灰石雕成的人像?

  田思思知道他是個人。

  非但知道他是個人,而且還認得他。

  "葛先生!"

  那惡鬼般的葛先生,陰魂不散,居然又在這里出現了!

  田思思嚇得連嗓子都已發啞,連叫都叫不出來,連動都不能動。

  葛先生也沒有動。

  他非但腳沒有動,手沒有動,連眼珠都沒有動。

  一雙惡鬼般的眼珠,直勾勾地瞪著田思思,眼睛里也全無表情。

  但沒有表情比任何表情都可怕。

  田思思好不容易才能抬起腳,轉身往外面跑。

  跑到門口,葛先生還是沒有動。

  他為什么不追?

  難道他已知道田思思跑不了?

  田思思躲到門后,悄悄的往里面看了看,忽然發現葛先生一雙死灰色的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瞪在她原來站著的地方。

  "這人莫非突然中了邪?"

  田思思雖然不敢相信她有這么好的運氣,心里雖然還是怕,但是這惡魔若是真的中了邪,豈非正是她報復的機會?

  這誘惑更大,更不可抗拒。

  田思思咬著嘴唇,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里走。

  葛先生還是不動,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瞪著原來的地方。

  田思思慢慢的彎下腰,從澡盆上的小凳子上拿起盒澡豆。

  盒子很硬,好像是銀子做的。

  無論誰頭上被這么硬的盒子敲一下,都難免會疼得跳起來。

  田思思用盡全身力氣,將盒子摔了出去。

  "咚"的,盒子打在葛先生頭上。

  葛先生還是沒有動,連眼珠子都沒有動,好像一點感覺都發有。

  但他的頭卻已被打破了。

  一個人的頭若被打破,若還一點感覺都沒有,那么他就不算是死人,也差不多了。田思思索性將那小凳子也摔了過去。

  這次葛先生被打得更慘,頭上的小洞已變成大洞,血已往外流。

  但他還是動也不動。

  田思思松了口氣,突然竄過去,"啪"的,給了他一個大耳光。

  他還是不動。

  田思思笑了,狠狠的笑道:"姓葛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田大小姐并不是個很兇狠的人,心既不黑,手也不辣。

  但她對葛先生實在是恨極了,從心里一直恨到骨頭里。

  她一把揪住葛先生的頭發,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反手又是一頓耳光,"劈劈啪啪",先來了十七八個大耳光,氣還是沒有出。

  洗澡水還是熱的,熱得在冒氣。

  一個人的頭若被按在這么熱的洗澡水里,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田思思就將葛先生的頭按了進去。

  水星沒有冒泡。

  難道他已連氣都沒有了?已是個死人?

  田思思手已有點發軟,將他的頭提了起來。

  他眼睛還在直勾勾的瞪著,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田思思有點發慌了,大聲道:"喂,你聽見我說話嗎?…你死了沒有?"突聽一人格格笑道:"他沒有死,卻已聽不見你說話了。"笑聲如銀鈴。

  其實很少有人能真的笑得這么好聽,大多數人的笑聲最多只不過像銅鈴,有時甚至像是個破了的銅鈴。

  白思思用不著回頭,就知道是張好兒來了。

  笑聲也是干"慈善家"這一行最重要的條件之一。

  張好兒自然是這一行中的大人物,所以她不但笑得好聽,也很好看。

  田思思恨恨道:"你認得這人?"

  張好兒搖搖頭,冷笑道:"這種人還不夠資格來認得我。"田思思冷笑道:"那么,他怎會做了這里的入幕之賓?"張好兒眨眨眼,道:"你真不知道他怎么來的?"田思思道:"我當然不知道。"

  張好兒道:"我也不知道。"

  她忽又笑了笑,道:"但我卻知道他怎么會變成這樣子的。"田思思道:"快說。"

  張好兒道:"你難道看不出他被人點住了穴道?"田思思這才發現葛先生果然是被人點了穴道的樣子,而且被點的穴道絕不止一個地方。

  但葛先生武功并不弱,她一向都很清楚,若說有人能在他不知不覺中點住他七八處穴道,這種事簡直令人難以相信。

  田思思忍不住道:"是你點了他的穴?"

  張好兒笑道:"怎么會是我?我哪里有這么大的本事?"田思思道:"不是你是誰?"

  張好兒悠然道:"你猜猜看,若是猜不出,我再告訴你。"田思思道:"我猜不出。"

  她嘴里說"猜不出"的時候,心里已猜出了,忽然跳了起來,道:"難道是秦歌?"張好兒笑道:"猜對了。"

  田思思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好像隨時都要暈過去。

  過了很久,她才能長長吐出口氣,道:"他…他已經來了?"張好兒道:"已經來了半天。"

  她又解釋著道:"他來的時候,看到有個人鬼鬼祟祟的竄到這小樓上來,就在暗中跟著,這人在帳子上挖洞的時候,他就點了他的穴道。"帳子后果然有個小窗子,他們想必就是從這窗子里掠進來的。

  張好兒笑道:"奇怪的是,帳子后面出了那么多事,你居然一點都不知道,你那時難道在做夢?"田思思的確在做夢。一個不能對別人說出來的夢。

  她紅著臉,低下頭,道:"他人呢?"

  張好兒道:"他點住這人的穴道后,才去找我…"田思思忽然打斷了她的活,咬著嘴唇道:"那時他為什么不告訴我一聲,也免得我被這人…被這人…""偷看"這兩個宇,她實在說不出來。

  張好兒道:"他雖然不是君子,但看到女孩子在脫衣服時,還是不好意思出來見面的。"田思思的臉在發燙,低著頭道:"他…他剛才也看見了?"張好兒道:"帳子上若有兩個洞,就算是君子,也會忍不住要偷看兩眼的。"田思思不但臉在發熱,心好像也在發熱,囁嚅著道:"他說了我什么?"張好兒笑道:"他說你不但人長得漂亮,腿也長得漂亮。"田思思道:"真的?"

  張好兒嘆了口氣,道:"為什么不是真的?我若是男人,我也會這么說的。"田思思頭垂得更低,雖然不好意思笑,卻又忍不住在偷偷地笑。

  對一個少女說來,天下絕沒有再比被自己意中人稱贊更美妙的事了。

  張好兒道:"我只問你,你現在想不想見他?"田思思道:"他在哪里?"

  張好兒道:"就在樓下,我已經帶他來了。"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田思思已要轉身往外面走。

  張好兒一把拉住了她,朝她身上努了努嘴,笑道:"你這樣子就想去見人?"田思思紅著臉笑了。

  張好兒道:"你就算已急得不想洗澡,但洗洗腳總來得及吧。"水還是熱的。

  葛先生已被塞到床底下。

  張好兒道:"暫時就請他在這里趴一下,等等再想法子收拾他。"田思思用最快的速度洗好腳,但穿衣服的時候就慢了。

  衣服有好兒件,每件都很漂亮。

  田思思挑來選去,忍不住要向張好兒求教了。

  男人喜歡的是什么,張好兒自然知道得比大多數女人都清楚。

  田思思道:"你看我該穿哪件呢?"

  張好兒上上下下瞧了她兒眼,笑道:"依我看,你不穿衣服的時候最好看。"她的確很了解男人,你說對不對?

  田思思下樓的時候,心一直在不停地跳。

  秦歌長得究竟是什么樣子?有沒有她想象中那么英俊瀟灑?

  田思思只知道他身上一定有很多刀疤。

  但男人身上有刀疤,非但不難看,反而會顯得更有英雄氣概。

  "無論如何,她總算能夠跟她心目中的大人物見面了?"田思思閉著眼睛,邁下最后一步梯子,再睜開眼。

  她就看到了秦歌!

  秦歌幾乎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樣,簡直就是少女們夢中所想的那種男人。

  他身材比普通人略微高一點,卻不算太高。

  他的肩很寬,腰很細,看來健壯而精悍,尤其是在穿著一身黑衣服的時候。

  他的眼睛大而亮,充滿了熱情。

  一條鮮紅的絲巾,松松地系在脖子上。

  田思思忽然發現,紅絲巾系在脖子上,的確比系在任何地方都好看。

  秦歌看著她的時候,目中帶著種溫柔的笑意,無論誰看到他這雙眼睛,都不會再注意他臉上的刀疤了。

  他看到田思思的時候,就站了起來,不但目中帶著笑意,臉上也露出了溫和瀟灑的微笑。

  他顯然很喜歡看到田思思,而且毫不掩飾地表示了出來。

  田思思的心跳得更厲害。

  她本來應該大大方方走過去的,但卻忽然在樓梯口怔住。

  她忽然發覺自己忘了一件事。

  從一開始聽到秦歌這名字的時候,就有了許許多多種幻想。

  她當然想到過自己見到秦歌時是什么情況,也幻想過自己倒在他懷里時,是多么溫馨,多么甜蜜。

  她甚至幻想過他們以后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她會陪他喝酒、下棋、騎馬,陪他闖蕩江湖,她要好好照顧他,每天早上,她都會為他在脖子上系著一條干凈的紅絲巾,然后再替他煮一頓可口的早餐。

  她什么都想到過,也不知想了多少遍。

  但她卻忘了一仵事。

  她忘了去想一見到他時,應該說些什么話。

  在幻想中,她一見到秦歌時,就己倒在他懷里。

  現在她當然不能這么樣做,當然知道自己應該先陪他聊聊天,卻又偏偏想不出應該說些什么?

  秦歌好像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溫柔地笑著,道:"請坐。"田思思低著頭,走過去坐下來,坐下來時還是想不出該說什么。

  這本是她花了無數代價才換來的機會,她至少應該表現得大方些、聰明些,但到了這種節骨眼上,她卻偏偏忽然變得像是個舌頭短了三寸的呆鳥。

  她簡直恨不得把自已的舌頭割下來,拿去給別人修理修理。

  張好兒偏偏也不說活,只是扶著樓梯遠遠的站在那里,看著他們微笑。

  幸好這時那俏丫頭小蘭已捧了兩盞茶進來,送到他們身旁的奈幾上。

  她也垂著頭,走到田思思面前時,仿佛輕輕說了兩個宇。

  但田思思暈暈乎乎的,根本沒聽見她在說什么。

  小蘭只好走了。

  她走的時候嘴噘得好高,像是又著急,又生氣。

  張好兒終于盈盈走了過來:"這里難道是個葫蘆店嗎?"秦歌怔了怔,道:"葫蘆店?"

  張好兒吃吃笑道:"若不是葫蘆店,怎會有這么大的兩個閉嘴葫蘆。"秦歌笑了,抬頭看了看窗外,道:"今天天氣好像不錯。"張好兒道:"哈哈哈。"

  秦歌道:"哈哈哈是什么意思?"

  張好兒道:"一點意思也沒有,就好像你說的那句話一樣,說了等于沒說。"秦歌又笑了笑,道:"你要我說什么?"

  張好兒眨眨眼,道:"你至少應該問問她。貴姓呀?大名呀?府上在哪里呀?…這些話難道也要我來教你?"秦歌輕輕咳嗽了兩聲,道:"姑娘貴姓?"

  田思思道:"我姓田,叫田思思。"

  張好兒皺著眉,道:"這是有人在說話,還是蚊子叫?"田思思也笑了,屋子里的氣氛這才輕松了一點。

  秦歌剛想說什么,那俏丫頭小蘭忽又垂頭走了進來。走到田思思面前,捧起兒上的茶,也不知怎的,手忽然一抖,一碗茶全部潑在田思思身上。

  小蘭趕緊去擦,手忙腳亂的在田思思身上亂擦。

  田思思覺得她的手好像乘機往自己懷里摸了摸,她看來并不像這么笨手笨腳的人,田思思剛覺得有點奇怪,張好兒已沉下臉,道:"你跑來跑去的干什么?"小蘭的臉色有點發白,垂首道:"我…我怕田姑娘的茶涼了,想替她換一盅。"張好兒沉著臉道:"誰叫你多事的,出去,不叫你就別進來。"小蘭道:"是。"

  她又低著頭走了出去,臨走的時候,好像還往田思思身上瞟了一眼,眼色仿佛有點奇怪。

  難道她有什么秘密話要告訴田思思?

  田思思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她看著身上的濕衣服,已急得要命,哪里還有功夫去想別的。

  何況,這丫頭假如真的有話要說,剛才送衣服去的時候,就已經應該說出來了,完全沒有理由要等到這種時候再說。

  田思思咬著嘴唇,忽然道:"我…我想去換件衣服。"秦歌立刻道:"姑娘請。"

  他站了起來,微笑著道:"在下也該告辭了,姑娘一路勞頓,還是休息一會兒的好。"他居然就這么樣一走了之。

  等他一出門,張好兒就急得直跺腳,道:"我好不容易才安排了這機會讓你們見面,你怎么競讓煮熟了的鴨子飛了?"田思思漲紅了臉,道:"我…我也不知道為了什么,一看見他,我就說不出活來。"張好兒道:"這樣子你還想鎖住他?人家看見你這種呆頭呆腦的樣子,早就想打退堂鼓了,否則又怎么會走?"田思思道:"下次…下次我就會好些的。"

  張好兒冷笑,道:"下次?下次的機會只怕已不多了。"田思思拉起她的手,央求著,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就好人做到底吧。"張好兒用眼角瞟著她,"噗哧"一笑,道:"我問你,你對他印象怎么樣?你可得老實說。"田思思臉又紅了,道:"我對他印象當然…當然很好。"張好兒道:"怎么樣好法?"

  田思思道:"他雖然那么有名,但卻一點也不驕傲,一點也不粗魯,而且對我很有禮貌。"她眼波朦朧,就像做夢似的。

  張好兒盯著她,道:"還有呢?"

  田思思輕輕嘆了口氣,道:"別的我也說不出了,總之他是個很好的人,我并沒有看錯。"張好兒道:"你愿意嫁給他?"

  田思思咬著嘴唇,不說話。

  張好兒道:"這可不是我的事,你若不肯說老實話,我可不管了。"田思思急了,紅著臉道:"不說話的意思你難道還不懂?"張好兒又"噗哧"一聲笑了,搖著頭道:"你們這些小姑娘呀,真是一天比一天會作怪了。"她又正色接著道:"既然你想嫁給他,就應該好好把握住機會。"田思思終于點了點頭。

  張好兒道:"現在機會已不多了,我最多也不過只能留住他一兩天。"田思思道:"一兩天?只有一兩天的工夫,怎么夠?"張好兒道:"兩天已經有二十四個時辰,二十四個時辰已經可以做很多事,假如換了我,兩個時辰就已足夠。"田思思道:"可是我真不知道應該做些什么?"張好兒輕輕擰了擰她的臉,笑道:"傻丫頭,有些事用不著別人教你也應該知道的,難道你還要我送你們進洞房嗎?"她銀鈴般嬌笑著走了出去,笑聲越來越遠。

  門還開著。風吹在濕衣服上,涼颼颼的。

  田思思癡癡的想著,隨手拉了拉衣襟,忽然有個紙卷從懷里掉出來,可是她根本沒有注意。

  "有些事用不著別人教的。"田思思只覺自己的臉又在發燙,咬著嘴唇,慢慢地走上樓。

  俏丫頭小蘭又低著頭走進來,想是準備來收拾屋子。

  她看到地上的紙卷,臉色忽然變了,立刻趕過去撿起來。

  紙卷還是卷得好好的,顯然根本沒有拆開來過。

  她噘著嘴,輕輕跺著腳,好像準備沖上樓去。

  就在這時,樓上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床底下的葛先生忽然不見了。

  田思思本來幾乎已完全忘了他這個人,一看到秦歌,她簡直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等她坐到床上,才想起床底下還有個鬼。

  鬼就是鬼,你永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更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他若纏住了你,你就永遠不得安寧。

  田思思的驚呼聲就好像真的遇著鬼一樣。

  葛先生這人也的確比鬼還可怕。

  直到張好兒趕來的時候,她還在發抖,忽然緊緊抱住張好兒,失聲痛哭起來,嗄聲道:"那人已走了。"張好兒輕輕拍著她,柔聲道:"走了就走了,你不用怕,有我在這里,你什么都用不著害怕。"田思思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還會再來的,他既然知道我在這里。就絕不會輕易放過我。"張好兒道:"他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要這樣纏著你?"田思思流著淚道:"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一定要纏著我?我既不認識他的,也沒有得罪他,我…根本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張好兒道:"但是你卻很怕他。"

  田思思顫聲道:"我的確怕他,他根本不是人…"只聽一人道:"無論他是人是鬼,你都用不著怕他。他若敢再來,我就要他回不去。"秦歌也趕來了。

  他的聲音溫柔而鎮定,不但充滿了自信,也可以給別人信心。

  張好兒冷笑道:"他這次本來就應該回不去的。若是我點了他的穴道,他連動都動不了。"秦歌淡淡地笑了笑,道:"這的確要怪我出手太輕,因為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張好兒道:"偷偷溜到別人閨房里,在別人帳子上挖洞,難道還會有什么好人?"秦歌道:"可是我…"

  張好兒根本不讓他說話,又道:"不管你怎么說,這件事你反正有責任,我這小妹妹以后假如出了什么事,我就唯你是問。"秦歌嘆了口氣,苦笑著喃喃道:"看來我以后還是少管點閑事的好。"張好兒道:"但你現在已經管了,所以,就要管到底。"秦歌道:"你要我怎么管?"

  張好兒道:"你自己應該知道。"

  秦歌沉吟著,道:"你是不是要我在這里保護田姑娘?"張好兒這才展顏一笑,嫣然道:"你總算變得聰明些了。"田思思躲在張好兒懷里,也忍不住要笑。

  她本來還覺得張好兒有點不講理,現在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這么樣做,就是為了要安排機會,讓他們多接近接近。

  張好兒又道:"我不但要你保護她,還要你日日夜夜的保護她,一直到你抓到那人為止。"秦歌道:"那人若永遠不再露面呢?"

  張好兒眨眨眼,道:"那么你就得保護她一輩子。"這句話實在說得太露骨,就算真是個呆子,也不會聽不出她的意思。

  不但田思思臉紅了,秦歌的臉好像也有點發紅。

  但是他并沒有拒絕,連一點拒絕的表示都沒有。

  田思思又歡喜,又難為情。索性躲在張好兒懷里不出來。

  張好兒卻偏偏要把她拉出來,輕拭著她的淚痕,笑道:"現在你總算放心了吧,有他這種人保護你,你還怕什么…你還不肯笑一笑?"田思思想笑,又不好意思;雖不好意思,卻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張好兒拍手道:"笑了笑了,果然笑了!"

  田思思悄悄擰了她一把,悄悄道:"死討厭。"張好兒忽然轉過身,道:"你們在這里聊聊,我失陪了。"她嘴里說著話,人已往外走。

  田思思趕緊拉住了她,著急道:"你真的要走?"張好兒道:"既然有人討厭我,我還在這里干什么?"田思思急得漲紅了臉,道:"你…你不能走。"張好兒笑道:"為什么不能走?他可以保護你一輩子,我可沒這能耐,我還要去找個人來保護我哩。"她忽然甩脫田思思的手,一縷煙跑下了樓。

  田思思傻了。

  她忽然變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雙手也不知該往什么地方放才好,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在"噗通噗通"地跳。

  秦歌好像正微笑著在看她。

  她卻不敢看過去,但閉著眼睛也不行,睜開眼睛又不知該往哪里看才好,只有垂著頭,看著自已一雙春蔥般的手。

  秦歌好像也在看著她的手。

  她又想將手藏起來,但東藏也不對,西藏也不對,簡直恨不得把這雙手割下來,找塊布包住。

  只可惜現在真的要割也來不及了。

  秦歌的手已伸過來,將她的手輕輕握住。

  田思思的心跳得更厲害,好像已經快跳出了腔子,全身的血都已沖上下頭,只覺得秦歌好像在她耳邊說著話,聲音又溫柔,又好聽。

  但說的究竟是什么,她卻根本沒有聽清楚,連一個字也沒聽清楚。

  秦歌好像根本不是在說話,象是在唱歌,歌聲又那么遙遠,就仿佛她孩子時在夢中聽到的一樣。

  她癡癡迷迷的聽著,似已醉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覺秦歌的手已輕輕攬住了她的腰。

  她的身子似已在秦歌的懷里,已可感覺到他那灼熱的呼吸。

  他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起來,嘴里還在含含糊糊地說著活。

  田思思更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覺得他的手越抱越緊…

  他好像忽然變成有三只手了。

  田思思的身子已開始發抖,想推開他,卻偏偏連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覺得整個人仿佛在騰云駕霧似的。

  然后她才發現身子已被秦歌抱了起來,而且正在往床那邊走。

  她就算什么事都不太懂,現在也知道情況有點不妙了。

  但這豈非正是她一直在夢中盼望的嗎?

  "不,不是這樣子的,這樣子不對。"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對,她也并不太清楚。

  她只覺得現在一定要推開他,一定要拒絕。

  但拒絕好像已來不及了。

  在她感覺中,時間好像已停頗,秦歌應該還站在原來的地方。

  但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忽然發覺自己已在床上了。

  床很軟。

  溫暖而柔軟,人躺在床上,就仿佛躺在云堆里。

  她非但沒有力氣拒絕,也沒有時間拒絕了。

  男女間的事有時實在很微妙,你若沒有在適當的時候拒絕,以后就會忽然發現根本沒有拒絕的機會了。

  因為你已將對方的勇氣和信心都培養了出來。

  你就算拒絕,也已投有用。

  秦歌的聲音更甜,更溫柔。

  男人只有在這種時候,聲音才會如此甜蜜溫柔。

  這種時候,就是他已知道對方已漸漸無法拒絕的時候。

  這也是男人最開心,女人最緊張的時候。

  田思思緊張得全身都似已僵硬。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門。

  只聽小蘭的聲音在門外道:"田姑娘、秦少爺,你們要不要吃點心?我剛燉好了燕窩粥。"秦歌從床上跳起來,沖過去,拉開門大聲道:"誰要吃這見鬼的點心,走!快走!走遠點!"他聲音兇巴巴的,一點也不溫柔了。

  小蘭噘著嘴,悻悻地下了樓。

  秦歌正想關上門,誰知他自己也已被人用力推了出去。

  田思思不知何時也已下床,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推出了門。

  "砰"的,門關上。

  田思思的身子倒在門上,喘著氣,全身衣裳都已濕透。

  秦歌當然很吃驚,用力敲門,道:"你這是干什么?為什么把我推出來?快開門。"田思思咬著牙,不理他。

  秦歌敲了半天門,自己也覺得沒趣了,喃喃道:"奇怪,這人難道有什么毛病?"這本是她夢中盼望著的事,夢中思念著的人,但等到這件事真的實現,這個人真的已在身旁時,她反而將這人推了出去。

  聽到秦歌下樓的聲音,她雖然松了口氣,但心里空空的,又仿佛失去了什么。

  "他這一走,以后恐怕就不會再來了。"

  田思思的臉雖已變得蒼白,眼圈兒卻紅了起來,簡直恨不得立刻就大哭一場。

  但就在這時,樓梯上又有腳步聲響起。

  "莫非他又回來?"

  田思思的心又開始"噗通噗通"的在跳。雖然用力緊緊抵住了門,卻又巴望著他能一腳將門踢開。

  她想的究竟是什么,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快開門,是我。"

  這是張好兒的聲音。

  田思思雖又松了口氣,卻又好像覺得有點失望。

  門開了。

  張好兒氣沖沖的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鐵青著臉,瞪著她,忽然大聲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毛病?"田思思搖搖頭,又點點頭,坐下去,又站起來。

  看到她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張好兒的火氣才平了些,嘆著氣道:"我好容易才替你安排了這么個好機會,你怎么反而將別人趕走了?"田思思臉又紅了,低著頭道:"我…我怕。"張好兒道:"怕?有什么好怕的?他又不會吃了你。"說到這里,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柔聲道:"你現在又不是小孩子了,還怕什么?這種事本就是每個人都要經過的,除非你一輩子不想嫁人。"田思思咬著嘴唇,道:"可是…可是他那種急吼吼的樣子,教人怎么能不怕呢!"張好兒笑道:"噢…原來你并不是真的怕,只不過覺得他太急了些。"她走過來輕撫著田思思的頭發,柔聲道:"這也難怪你,你究竟還是個大姑娘,但等你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你就會知道,男人越急,就越表示他喜歡你。"田思思道:"他若真的喜歡我,那就應該對我尊重些。"張好兒又"噗哧"一聲笑了,道:"傻丫頭,這種事怎么能說他不尊重你呢?你們若是在大庭廣眾前,他這么樣做就不對了;但只有你們兩個人在房里的時候,你就該順著他一點。"她眨著眼笑了笑。悄悄道:"以后你就會知道,你只要在這件事上順著他一點,別的事他就會完全聽你的;女人想要男人聽話,說來說去也只有這一招。"田思思臉漲得通紅,這種活她以前非但沒聽過,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張好兒道:"現在我只問你一句話,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對他有意思?"田思思囁嚅著道:"他呢?"

  張好兒道:"你用不著管他,我只問你,愿意不愿意?"田思思鼓足勇氣,紅著臉道:"我若愿意,又怎么樣呢?"張好兒道:"只要你點點頭,我就作主,讓你們今天晚上就成親。"田思思嚇了一跳,道:"這么快?"

  張好兒道:"他明后天就要回江南了,你苦想跟他回去,就得趕快嫁給他;兩人有了名份,一路上行走也方便些。"田思思道:"可是…可是我還得慢慢的想一想。"張好兒道:"還想什么?他是英雄,你也是個俠女,做起事來就應該痛痛快快的;再想下去,煮熟的鴨子只怕就要飛了。"她正色接著道:"這是你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若不好好把握住,以后再想找這么樣一個男人,滿街打鑼都休想找得到。"田思思道:"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夠這么樣逼我呀。"張好兒嘆了口氣,道:"現在你說我逼你,以后等別人叫你'秦夫人'的時候,你就會感激我了。要知道'秦夫人'這銜頭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得到的,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個女孩子早就等著想要搶到手呢。"田思思閉上了眼睛。

  她仿佛已看到自己和秦歌并肩奔馳回到了江南,仿佛已看到一大群、一大群的人迎在他們馬前歡呼。

  "秦夫人果然長得真美,和秦大俠果然是天生的良緣佳偶,也只有這么樣的美人才配得上秦大俠這樣的英雄。"其中自然還有個腦袋特別大的人,正躲在人群里偷偷地看著她,目光中又是羨慕,又是妒忌。

  那時她就會帶著微笑對他說:"你不是說我一定嫁不出去嗎?現在你總該知道自己錯了吧。"她甚至好像已看到這大頭鬼后悔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只聽張好兒悠然道:"我看,你還是趕快決定吧,否則'秦夫人'這街頭只怕就要被別人搶走了。"田思思忽然大聲道:"只有我才配做秦夫人,誰也休想搶走!"七  嫁衣是紅的。

  田思思的臉更紅。

  她從鏡子里看到自已的臉,自己都忍不住要對自己贊美兒句。

  張好兒就在她身旁,看著喜娘替她梳妝。

  開過臉之后的田大小姐,看來的確更嬌艷了。

  張好兒嘆了口氣,喃喃道:"真是個天生的美人胎子,秦歌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她微笑著,又道:"但他倒也總算配得過你了,田大爺若知道自己有了這么樣一個好女婿,也一定會很滿意的。"田思思心里甜甜的。

  這本是她夢寐以求的事,現在總算心愿已償,你叫她怎么能不開心呢?

  "只可惜田心不在這里,否則她一定也歡喜得連嘴都撅不起來了。"想到田心,就不禁想到小蘭。

  田思思忍不住問道:"你那丫頭小蘭呢?"

  張好兒道:"這半天都沒有看到她,又不知瘋到哪里去了。"田思思道:"以前我也有個丫頭,叫田心,長得跟她像極了。"張好兒道:"哦?真有那么像?"

  田思思笑道:"說來你也不信,這兩個人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張好兒笑道:"既然如此,我索性就把她送給你作嫁妝吧。"田思思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那丫頭田心不在這里。"張好兒道:"她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黯然道:"誰知道。自從那天在王大娘家里失散了之后,我就沒有再見過她的人。只望她莫要有什么意外才好。"張好兒眨眨眼,笑道:"田心既然不在,我去找小蘭來陪你也一樣。"她忽然轉身走下了樓。

  一走出門她的臉色就沉了下來,匆匆向對面的花叢里走了過去。

  花叢間竟有條人影,好像一直都躲在那里,連動都沒有動。

  張好兒走了過去,忽然道:"小蘭呢?"

  這人道:"我已叫人去看著她了。"

  張好兒沉聲道:"你最好自己去對付她,千萬不能讓她跟田思思見面,更不能讓她們說話。"這人笑了笑,道:"你若不喜歡聽她說話,我就叫她以后永遠都不能再說話。"喜娘的年紀雖不大,但卻顯然很有經驗。

  她們很快就替田思思化好了妝,并換上了新娘的嫁衣。

  脂粉雖可令女人們變得年輕美麗,但無論多珍貴的脂粉,也比不上她自己臉上那種又羞澀、又甜蜜的微笑。

  所以世上絕沒有難看的新娘子,何況田思思本來就很漂亮。"前廳隱隱有歡樂的笑聲傳來,其中當然還夾雜著劃拳行令聲、勸酒碰杯聲,這些聲音的本身就仿佛帶著種喜氣。

  這喜事雖辦得匆忙,但趕來喝喜酒的賀客顯然是還有不少。

  張好兒看來的確是個交游廣闊的人。

  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茶水。

  因為新娘子在拜堂前是不能夠喝水的,一個滿頭鳳冠霞披的新娘子,若是急著要上廁所,那才真的是笑話。

  張好兒當然不愿意這喜事變成個笑話。

  所以她不但將每件事都安排得很好,而且也想得周到。

  所以每件事都進行得很順利,絕沒有絲毫差錯。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田思思心里卻總覺得有點不太對。

  是什么地方不對呢?她不知道。

  她一心想嫁給秦歌,現在總算已如愿了。

  秦歌不但又英俊、又瀟灑,而且比她想象中還要溫柔體貼些。

  "一個女孩子若能嫁給這種男人,還有什么不滿足的?"等他們回到江南后,一定更不知有多少賞心樂事在等著他們。

  他們還年輕,正不妨及時行樂,好好的享受人生。

  一切都太美滿、太理想了,還有什么地方不對的呢?

  "也許每個少女在變成婦人之前,心里都會覺得有點不安吧。"田思思輕嘆了口氣,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她決心不再去想。

  "爹爹若知道我嫁給了秦歌,也一定會很開心,一定不會怪我的。""秦歌至少比那大頭鬼強得多了。"

  想到那大頭鬼,田思思心里好像有種奇怪的滋味。

  "無論如何,我至少總該請他來喝杯喜酒的,他若知道我今天就已成親,臉上的表情一定好看得很。"但田思思也知道以后只怕永遠也看不到他了。

  她忽然對那大頭鬼有點懷念起來…

  一個女孩子在她成親前心里想的是什么?對男人說來,這只怕永遠都是個秘密,永遠都不會有人能完全猜出來。

  爆竹聲雖不悅耳,但卻總是象征著一種不同凡響的喜氣。

  爆竹聲響過后,新人們就開始要拜堂了。

  "一拜天地…"

  喜官的聲音總是那么嘹亮。

  喜娘們扶著田思思,用手肘輕輕示意要她拜下去,田思思知道這一拜下去,她就不再是"田大小姐"7。

  這一拜下去,田大小姐就變成了秦夫人。

  喜娘們好像已等得有點著急,忍不住在她耳旁輕輕道:"快拜呀。"田思思只聽得到她們的聲音,卻看不見她們的人。

  她頭上蒙著塊紅巾,什么都看不見。

  "結親本來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新娘子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見人呢?"田思思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在鄉下人家里發生的事,忽然想到了穿著大紅狀元袍,戴著花翎烏紗帽,打扮成新郎官模樣的葛先生。

  "新娘子就是你!"

  但新郎官是誰呢?會不會又變成了葛先生?

  田思思只覺得鼻子癢癢的,已開始流著冷汗。

  "新娘子為什么還不拜下去?"

  賀客已經有人竊竊私議,已有人在暗暗著急。

  喜娘們更急,已忍不住要將田思思往下推。

  田思思的身子卻硬得像木頭,忽然大聲道:"等一等。"新娘子居然開口說話了。

  賀客們又驚又笑,喜娘們更已嚇得面無人色。

  她們做了二三十年的喜娘,倒還沒聽過新娘子還要等一等的。

  幸好張好兒趕了過來,悄悄道:"已經到了這時候,還要等什么呀?"田思思咬著嘴唇,道:"我要看看他。"

  張好兒道:"看誰?"

  田思思道:"他。"

  張好兒終于明白她說的"他"是誰了,又急又氣,又忍不住笑道:"你現在急什么,等迸了洞房,隨便你要看多久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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