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盟支持還是那樣堅挺啊!十五郎稽首了。)
馬擴此言一出,金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焦到一人身上完顏希尹。
這位金國重臣,新任侍中面皮一陣抽緊,面無表情,慢慢伸手,掂起案上角杯,一飲而盡,一抹酒漬,自嘴角溢出。
啪!角杯拍在案上,沉悶的聲音,令所有人眉頭一跳。
完顏希尹淡淡掃了馬擴一眼,緩緩開口道:“茂德帝姬,兩年前入我族寨,老夫以禮待之,殊無不敬。宗姬亦為之感念,敬奉榻前,相敬如賓。”
好一個“敬奉榻前,相敬如賓”!真能瞎掰啊,馬擴強忍心中嫌惡,正待再問,突然意識什么完顏希尹的族寨?!
做為對金國了解最深的一名宋人,馬擴正好知道完顏希尹的族地在哪里。
冷山!
完顏希尹家族的駐地,單從這個地名上,就可以猜想到這是怎樣一處所在。具體的說,即今日黑龍江五常境內的大青頂子山一帶。在八百年前的金國時代,氣候寒冷,滿目荒涼,一年四季多被凍指裂膚的寒冷包圍,體質稍弱的人,很難在這種地方存活。
一位從中原腹地北遷的嬌弱女子,置身于如此惡劣之地,兩年之后,會是何等模樣?
馬擴幾乎不敢想像下去,雙目圓睜。逼視完顏希尹,一字一吐:“兩年之后,帝姬安在?”
完顏希尹穩穩端起盛滿酒的角杯,目光中掠過一絲傷感:“已成黃土一抔矣!”
嗚呼嗬嗬!
帳外傳來震天歡呼,震耳欲聾,當是那支馬毬隊又入一毯。巨大的音量,掩蓋了馬擴的怒喝。金帳內金國君臣,只看到馬擴戟指揮臂,嘴巴一張一合,憤怒咆哮。卻聽不到他在說什么。
“戰爭!戰爭!”
這是馬擴的吼叫。但這宣戰之聲,卻完全被巨大聲浪所淹沒。金國君臣,面面相覷,向這位受到刺冇jī而失態的天樞使臣。投以同情并諒解的一瞥。
山呼海嘯般的狂歡停止了。馬擴也好似騎馬狂飆了百里一般。面色血紅,大汗淋漓,渾身脫力。
戰爭!一旦宣布。必將血火連天,尸橫遍野。簡短兩個字,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意味著滅國之戰開始。對馬擴而言,這個責任太重大了,重得他幾乎撐不起,喊完之后,渾身氣力也似被抽去一般,搖搖欲墜。
吳乞買關切道:“尊使可有不適?是否要先行回府歇息?”
蕭仲恭咳嗽一聲,打圓場道:“茂德帝姬之事,仲恭略知一二。侍中對帝姬照料得無微不至,只是帝姬體弱,至冷山不足一月,便因水土不服而玉殞香消,實也怪侍中不得,天意弄人啊!”
馬擴苦笑不語,好不容易喊出的戰爭宣言,居然誰也沒聽到,白費了。再喊一遍?氣氛已與冇適才完全不同,而自己,也沒了方才那股氣勢。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馬擴現在就是這樣。
不過,真正令馬擴打消以此為借口,重宣戰爭的原因,還是在冷靜下來之后,想到了其中不妥之處。
茂德帝姬,一宗室女耳!以其之死,發動戰爭,實在太缺乏說服力。天下悠悠之口,足以銷骨鑠金。說好聽的,是沖冠一怒為紅顏;說難聽的,為一女子誤三軍。
馬擴原意是利用茂德帝姬之事,逼金國權貴表態。只要金國受不住壓力交還,此例一開,則其余被權貴所占的宗姬、嬪妃,包括韋妃與邢妃,都可以順勢討還。若是不給,便以開戰威逼。
這些占著宋室宗姬的權貴,主和者自然愿還,主戰者則未必情愿,如此,金國朝臣必互生齷齪。待事情愈演愈烈之時,宣戰最宜。
可如今茂德帝姬已死,計劃受挫,方才一時jī憤之下,憤而宣戰,實為不妥,幸好金人沒聽到…馬擴思慮及此,背脊涼颼颼的,暗捏一把冷汗。一言不發,舉手向金主吳乞買行禮,冷冷瞥了完顏希尹一眼,告退而去。
三天兩夜的盛大馬毬、射柳比賽結束,受邀前來觀賽的趙佶、趙桓父子,也將返回五國城。
此刻,這對久不相見的父子,正共乘一車,仿佛有說不完的話。昔日為帝時的父子相疑,彼此猜忌,早已隨著苦難歲月而逝去。
馬擴帶來的消息,猶如霹靂驚雷,轟得這對苦逼父子好幾天緩不過神來。如今,他們總算知道了這幾年來,世間風云變幻,天下已然三分:天樞、宋、金鼎立。但去歲一戰,宋被金打殘,而后金又被天樞打殘。如今是宋居南,金居北,中冇央是天樞,而身處兩國之間的天樞,竟力壓南北,打得兩國找不著北。如此戰力,簡直難以想像是圣后之軍。
“大人,兒臣以為,此戰力強橫之天誅軍,其主非是娘子,而是那狄君。”廂車內,趙桓以肯定的語氣,對父親道。
由于趙佶已被金人削去帝號,所以趙桓不敢再稱“父皇。”而金人所賜的“昏德公”之爵,又明擺著是羞辱之舉,自然也不能以此稱呼。故此,趙桓只得以通用的“大人”來稱呼。同理,趙桓自個也一樣被去帝號,封了個“重昏侯。”所以,他也不能稱自家皇后為“圣人。”而只能如民間一般,稱娘子。
趙佶橫了兒子一眼,淡然道:“何須你說,此君起于草莽,自須借你那娘子的聲望,方能聚攏義士,成就大勢。如今更是娶了你的幾個妹子,自封華國王。下一步,當是借勢上位,去王稱國了。”
“那兒臣當回七弟之南朝,還是當向狄君請歸?”
趙佶搖頭嘆道:“你敢回南朝么?你若南歸,又將置七郎于何地?更何況,七郎之大宋,無奈金人何,又如何能接回你我父子?”
趙桓悵然若失,苦笑道:“如此說來,大人與兒臣最好的歸宿之所。只能是天樞之城了。”
“不。大郎,你錯了。試問你我若入天樞,又將置狄君與你的娘子于何地?”趙佶雖然治國無方,昏庸無道。但好歹也是當了二十幾年皇帝的人。帝王之術總是懂一點的。在這一點上。要比他這個只坐了兩年冷板凳的兒子強得多。
趙桓悲從中來,泣道:“如此說來,我等只能埋骨于此了…”
趙佶捻須搖頭。面色肅然對兒子道:“大郎,你好生記著,若當真想要回去,只能去天樞。”
“咦!大人方才之言不是說…”
“吾之意,乃是請歸天樞之后,須隱姓埋名,請入宮觀,絕不可再現于天下人前。如此,或可得狄君垂憐,看在你我父子二人岳舅的份上,將我等接回…惟其如此,方可得善終。”
趙桓悲切道:“兒臣誤國至此,早已絕了人君之念,若狄君肯念舅婿之情、娘子之恩,賜為太乙宮主足矣,他不敢望也。”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趙佶說罷慢慢閉上眼睛。
廂車顛簸,父子二人無語凝噎,面露凄容,俱感天下之下,竟無一國之君棲身之處,人生之悲,莫過于此。
行至驛館,父子二人在隨行金兵的監視下,依依不舍,分別進入驛館南北院父子二人,欲同居一院亦不可得冇。
趙佶居北院,此時天色向晚,在驛卒打著燈籠引路之下,來到居所。卻見院門之外,有四名精悍的女真衛士,按刀巡守,但神色輕松,語帶嘻笑。
趙佶心一沉,隱隱覺出不妙,慌忙提起衣襟下擺,急匆匆上前。
那女真衛士咄喝:“國相府辦差,閑人回避!”
趙佶在此囚居四年,女真語早已爛熟,慌忙道:“吾乃昏…德公,此乃本公驛居之所,爾等在此做甚?”
昏德公?那四名女真衛士相視大笑,神情說不出的曖昧。
趙佶當了那么多年的帝王,察顏觀色正是所長,一見女真衛士這般模樣,頓時意識到什么,倏地奪門而入,口中大呼:“曹妃!”
屋內立時傳出一陣哭泣的女音:“圣上…”聲音正是隨行侍奉之曹才人所發。
趙佶與兒子趙桓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趙桓性謹慎,不喜聲樂及女色,登基兩年,所封嬪妃不足十人。而趙佶堪稱風流天子,專習道家雙修之術,在淪為階下囚之前,每七日必御一處冇女,每日無女不歡,哪怕被金人軟禁,也死性不改。這一點,從趙桓入金后再無所出,而趙佶卻在人生最后六七個年頭內,幾乎以一年一個的速度,連續生育了五個子女,就可以看出來。
此次金主下詔入京,從五國城至上京,行程何止千里,來回至少需三四個月。三四個月沒有女人,趙佶幾乎就等于去了半條命,苦苦哀求之下,準許帶了一名妃子上路侍寢,這便是趙佶最心愛之曹才人。
心憂愛妃的趙佶,奔跑甚速,后面的幾名女真衛士,竟追之不及。
嘭!房門撞開,趙佶跌跌撞撞沖入,紗帽掉落在地都顧不得撿拾。抬眼一看,屋內情形,令他驚怒交集,渾身發抖。
屋內燈光搖曳,照在一對赤裸的男女身上。男子壓在女子身上,呼哧喘氣,不斷起伏。而女子鬢亂釵橫,仰面倒在炕頭上,眼角淚水不停涌出,嘴角咬著一綹青絲,低低呻冇吟。
見到趙佶闖進來,女子羞愧交加,不斷捶打身上男子,卻似撓癢一般,毫無作用。
女子正是愛妃曹才人,而男子正爽歪歪的男子被撞門所驚,猛地抬頭,連來人的面目都沒看清,三不管地怒吼:“滾出去!”
國相幼子,斜保郎君!
趙佶目瞪口呆,滿腔怒火一下飛到九霄云外,像被抽空的麻袋一般。軟軟倚靠在墻上。那幾名女真衛士急急闖入,扯住趙佶,便待將其強拉出去。
“等等。”完顏斜保抬起頭,臉色有一種奇異的潮紅,喘著粗氣,邪邪一笑,“對昏德公要客氣些,讓他在門外守著便好。”
折辱!沒有比這更令人屈辱之事了。
趙佶麻木地任由女真衛士拖出房屋,往階前一杵,然后嘻嘻哈哈離去。站在十余步外的院門前。指指戳戳。
趙佶失魂落魄地立在階下,耳聽愛妃哀哀呻冇吟,心如刀絞,掩面而泣。方才的情形。仿佛又是四年前那一夜的重演。
靖康二年。四月七日。北遷途中,正是這位曹才人,夜間外出如廁時。被值守的兩名金兵奸淫。當曹才人衣襟破碎,遍體鱗傷,踉蹌而回,抱住趙佶腿腳大哭時,這位悲劇皇帝,也只能陪著垂淚而已。
不曾想四年過去,噩夢重演,更是當著自己的面…一國之君,甚至一介匹夫,遭此折辱,都要憤而拔拳。但是,這位大金昏德公,卻像被釘住一般,木樁似地杵在那里,一動不動。
云遮月影,幽泣聲聲,不知過了多久,驀聞完顏斜保大吼一聲,屋內陷入一片死寂。
完事了!四名女真衛士互相擠眉弄眼。
倏地,屋內傳出曹才人一聲尖叫,聲音充滿恐懼。
趙佶渾身一抖,悚然而驚,本能沖進屋內,眼前的一幕,比方才更令他驚悚完顏斜保伏在曹才人身上,渾身抽搐,嘴里嗬嗬有聲,表情痛苦。一見趙佶,便吃力地向他伸出手。
“斜保郎君,這、這是何故?”趙佶慌了手腳,下意識迎上前,心亂如麻,不知若是國相幼子在此出事,會不會連累自己吃掛落?
完顏斜保呼吸困難,像溺水者一般,猛地抓住趙佶的手,攀臂而上,死死揪住其衣襟。嘴巴一張,想說什么,不料一口鮮血噴出,淋了趙佶一臉一身。之后,完顏斜保就象個篩子一樣,不停地從口鼻漏血,瞬間將炕頭與地面染成赤紅,觸目驚心。
而曹才人早已驚嚇過度,昏死過去。
那四名女真衛士驚叫著沖入,扶起完顏斜保,驚駭發覺,這位宗室郎君,已經氣絕,只有一只手,還死死抓住趙佶…
一個好端端的人,轉眼就氣絕身亡,說是自然死亡,打死這些女真護衛都不會相信!八只惡狼一樣的眼睛,帶著悲憤與絕望,齊刷刷盯住趙佶。趙佶渾身打了個jī靈,拚命想甩掉完顏斜保的手,卻怎么也甩不脫。
趙佶魂飛魄散,只想跪地哀號:“與本公…無關啊!本…本公一入內,就是…這般…”
前一刻還好端端的人,突然斃命,臨死前牢牢抓住你,你身上全是死者的血…你還說與你無關?
主人在保護范圍內橫死,無論按軍律還是府規,這四名女真衛士都難逃一死。這簡直是天降橫禍,連個出氣墊背的人都沒有,叫這些女真衛士如何肯甘心?眼下明擺著就是這南人廢帝下的手,如何能容他逍遙脫身?死了也要拉個墊背的這就是四名急怒攻心的女真衛士滿腦子的念頭。
鏘鋃鋃!四把彎刀齊出鞘,映著燈刀劈斬而下 “不,冤枉啊!真的不是我”
趙佶發出最后一聲不甘地哀鳴,下一刻,氣管便被切斷,血濺三尺…亂刀斬下,可憐昔日一個堂堂大宋皇帝,竟被幾個小卒,一陣亂砍,剁成肉醬。
趙佶真的挺冤枉,完顏斜保之死,看似詭異,實早有因當日完顏斜保佯裝小卒,隨劉豫出使天樞城,在與天誅軍一小隊對抗較量時,被一枚爆炸的霹靂彈彈片擊中左肋。這塊彈片沒有取出,一直埋藏在體冇內,久而久之,破入血管,隨血流而動,往心臟而去,最終在心房處形成血栓。
完顏斜保這些年身體一直有問題,但吃藥針灸用過無數,總不見好。他不知禍根已埋下,猶自縱情酒色,今日行房,興冇奮過度,終于引爆血栓,造成心臟大出血而亡。
偏偏趙佶倒霉,攤上了這難以解釋的猝死之禍,結果竟成了失去理智的女真衛士的泄憤對象。
趙佶之死,絕對是一個重大的外交事冇件,尤其是在這個敏感時刻馬擴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遍尋不著的戰爭借口,竟以這種令人瞠目的方式,送到手上。()本文字由提供帶上水貨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