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字形山道的半山腰處,杜充坐在由四名輔兵抬著的,鋪著軟墊的滑竿上。大冷的天,這位右相卻披著錦裘,頭戴紗冠,手執紈扇,不斷扇動,一派名士風度。此時,他正笑著對坐在另一架滑桿上的金使撒離喝道:“貴使一路隨行,言道這奈何關是何等銅墻鐵壁,堅不可摧…呵呵,我朝有兵法云,攻城為下,攻心為上。若不能力敵,大可智取。天誅軍只強在軍力器械,將士卻粗鄙無謀,善運智計,取之不難。”
盡管面前這人是南朝右相,但撒離喝還是有一種一拳讓他閉嘴的沖動。總算念及此處非自家軍營,才按捺住這念頭。
撒離喝之所以在完成領路任務之后,還隨宋軍入關,那是因為他還肩負著另一個后續任務。
從東京出發前,兩位郎君就有交待,如果宋軍在井陘關前碰得頭破血流,無法叩關而入,那么他的領路任務就算完成,立刻甩開宋軍回東京。如果宋軍攻破井陘關,進擊奈何關,那他就得隨軍觀察。若是宋軍的運氣好到逆天,竟然攻破了奈何關——說實話,不要說二位郎君,撒離喝頭一個就不相信!他一生最大的恥辱、最致命的打擊、最痛苦的創傷,就在這奈何關之下!
撒離喝至今在冬日出門時,永遠都是將羊皮頭罩連頭帶臉蓋住的怪異模樣。他的眼睛實在不能見風,否則眼淚就嘩嘩流不停。知道的,會為他的怪異傷情一掬同情之淚;不知道的,怕是要在背后戳爛脊梁骨。
二萬大金精兵,都生生折在這奈何關下,你三千宋軍,就想破關而入?
這奈何關駐守的的確是五百女兵,這點已得到證實,但那天驕女兵就能輕易招惹嗎?去歲發生在遼州柳林鋪大戰的結果,已經通報全軍。戰報中特意提及。天誅軍中一支番號為“天驕營”的女兵,常利用婦人之身示敵以弱,掉以輕心,而殺傷力之犀利,絕不在男兵之下。
可以說,完顏婁室在柳林鋪之戰中,吃的第一個大虧。就是這些女兵造成的。
柳林鋪之戰,婁室軍慘敗,直接的后果就是使金東路軍原計劃中,以婁室軍牽扯天誅軍的意圖破產,南侵金軍的側翼暴露在天誅軍打擊之下。當時曾引起金軍大本營一陣驚慌。好在后來經過分析天誅軍近期動態,加上有關情報。確認天誅軍正全面擴軍練兵,而且糧草不濟,難以有大行動——更重要的是,天誅軍若出擊,最有可能還是渡黃河,殺入關中。而攻擊河北,準確的說是攻擊真定府。在戰略上來說,對天誅軍沒什么好處。
經過金軍大本營這么一番精辟分析,金東路軍諸將才算安下心來,繼續南侵。果不其然,天誅軍一如所料,沒有出井陘之意。
金軍在現階段也不想招惹天誅軍,但是,若有便宜可占。就絕不放過。譬如,倘若宋軍真能劫奪天誅軍所掌控的皇室的話,那么金軍也不防來一次黑吃黑——這就是撒離喝的后續任務。
女真人的服務,可不是免費的。
在宋軍大隊人馬之后數十里外,已經遠遠掇上了一支真定府派出的金軍小隊,隨時通過撒離喝身邊幾名親衛的消息傳遞,向真定報告宋軍動向。
宋軍取得眼下這般戰果。的確大大出乎撒離喝意料之外,只可惜,這樣的手段,只有宋軍能玩。金軍玩不了。看到杜充這家伙不斷在眼前展現著那種三千大軍,完勝二萬的優越感,怎不令撒離喝憋氣?
憋屈歸憋屈,曾經統帥萬軍的撒離喝,基本的涵養與克制還是有的,當下勉強一笑,正待順口捧贊幾句。
突然,山道上正行軍的宋兵一陣大嘩,撒離喝瞇著眼睛與杜充一齊抬頭看去——這一瞬間,撒離喝的眼睛再畏山風,也禁不住瞠大。
奈何關,第三層指揮所,制閘室里,四名宋軍正吃力地旋動生鐵鑄就的轉盤,隨著粗大的鐵鏈慢慢滑動,軋軋聲響處,萬斤石閘一點點升起,關城下擁擠著數百宋軍,不等石閘完全開啟,哄叫著蜂擁而入。
關城三層,那個用火槍重傷朱婉婷的軍將,大馬金刀地拉把椅子坐下,看著蜷縮在墻腳奄奄一息的天驕女營指揮使,得意非凡:“本將乃大宋蘄黃鎮撫使孔彥舟,特奉圣旨前來誅滅天誅逆賊,女使若能早早見機投效天軍,何至有此殺身之禍?”
朱婉婷看都不看孔彥舟一眼,只冷冷盯住在一旁眼神躲閃的許老三,吐出三個字:“為、什、么?”
許老三先是喃喃自辨:“他們打俺太歷害了,你也看到,這臉上、脖子上…還要閹了俺…”
繼而又激憤抗聲道:“俺失了關城,回天誅軍就得吃掛落,好不容易熬到一個副守備,弄不好就擼成一個大頭兵,還要受罰,俺不服!”
朱婉婷一言不發,死盯住他一動不動。
許老三終于被盯得受不了,惱羞成怒,咆哮如雷,口沫橫飛:“為什么?好,俺告訴你!俺要活命!要升官!要發財!要把你們這些眼睛長在額角上的婆娘,全騎在胯下!”
聲音之大,在回音效果極好的碉堡內嗡嗡回響,震耳欲聾,引得一眾軍士側目。
朱婉婷神色不變,淡然道:“明白了,這才是根源。前些時日,玉奴妹子曾對我說過,井陘副守備屢屢騷擾她,令她不堪其擾,曾屢次斥責…大概就是你吧。”
丑話已經說開,許老三也豁出去了,面紅脖子粗地吼叫:“沒錯,就是俺!辛玉奴那個小娘皮,不過一個千人壓、萬人騎的貸,竟也跟爺爺拿矯!哦呸!等會爺爺就要親手逮住她,扒光了操一日夜!”
人一墮落,就那么沒底限么?朱婉婷胸似火燒,眼眸冰冷,再不看許老三那丑惡的嘴臉,扭頭對面無表情的孔彥舟道:“讓范瓊來見本宮!”
孔彥舟原不想理會,但“本宮”二字震了他一下,上下打量眼前這個去死不遠的女子:“你…你是…”
朱婉婷吃力掏出一枚杯口大小的方印。扔給孔彥舟:“把這個給范瓊,他不認字,但杜充一定認得。”
看著手上玉質溫潤、細膩瑩白,明顯價值不菲的印章,孔彥舟驚疑不定,親自持印而去。
由于奈何關山道狹窄險峻,無法一次性投入全部兵力。攻城的宋軍,是分批上山的。當第一批攻入奈何關時,最后一批,還在山腳小心翼翼向上攀行。
此時,一心搶功的范瓊,正率首批五百精兵。涌入奈何關東關城口,他的身邊,跟著另一位識時務者,趙訥——連許老三這等人都投降了,更不用說似趙訥這種與建炎朝天生就屬性相同的宗室,不用什么威脅,只以官爵相誘。很容易就半推半就。
范瓊也是軍伍出身,大字不識一籮筐,不過在東京逼宮時,還真見過不少皇室印璽。一見孔彥舟拿來的印章,就有一種眼熟的感覺,心頭信了幾分。想了想,叫過趙訥詢問。
趙訥聽罷大吃一驚:“是天驕營指揮使嗎?糟糕,孔鎮撫。你闖下大禍了…”
不一會,范瓊攜趙訥匆匆奔上三層。而孔彥舟心下發慌,沒敢上樓面對朱婉婷,只在樓下指揮剛入關的宋軍分層占領奈何關。
趙訥一見朱婉婷的樣子,腿腳一軟,伏跪在地,失聲痛哭:“慎妃娘娘…”
朱婉婷沒理他。只盯住那個一身黑甲的軍將。沒錯了!大圓臉、短脖子、牛眼獅鼻、虬須繞口…正是那個先是哄騙,后拔劍威逼自己姊妹數人出宮,生生推入金人狼窩的佞臣:范瓊!
盡管時隔兩年、盡管此時朱婉婷形貌氣質都有了較大改變、盡管在重傷劇痛之下,朱婉婷面容有些扭曲。范瓊還是一眼認出了這就是惜日的朱慎妃——無論是文臣還是武將,這輩子都未必有機會見到皇帝的后宮,一旦有機會見到,通常都能刻骨銘心,難以或忘,范瓊自然也不例外。
盡管此前官家有過密旨、杜相也有過提醒,但當真見到淵圣的側妃,范瓊還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朱婉婷以驚人的生命潛能,扛住那股足以令她休克的劇烈疼痛,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說道:“范瓊,能滿足一個將死之人的要求么?”
范瓊惶恐躬身行禮:“娘娘請吩咐。”
“把樓下尚幸存的女兵,全帶上來,我要與她們一個個告別。”
這算什么要求?范瓊幾乎不假思索對后面發呆的軍兵吼道:“沒聽到娘娘的話么?快去辦!”
很快,幸存的女兵們全被帶上來了,一共二十二個,也就是說,有八名女兵罹難。手持火槍的女兵,只能在有防御工事的保障前提下,才能與宋兵乃至金兵對抗。一旦被近身,不要說是孔彥舟手下這等悍匪出身的軍兵,就算是個普通農夫,都能拾奪下女兵。
看到指揮使的模樣,一眾女兵哭得梨花帶雨。
朱婉婷只問了一句:“我要去了…如果拉上你們一起,到了地獄,你們會不會怨我?”
女兵們一齊搖頭:“不會!”
有女兵道:“指揮使,我們是天驕女兵,只會到天界,不會下地府。”
朱婉婷嫣然一笑,如花綻放:“是啊,我們天驕女兵,只會到天界;而他們,卻注定要下地獄!”
朱婉婷冷冽的目光從范瓊、許老三、趙訥臉上一一掃過,看見三人心頭發毛,臉上卻不得不擠出難看的笑容。
“杜充!孔彥舟!算你們命大。不過,既然來到了奈何關,逃過眼前一劫,也注定逃不過下一劫!”朱婉婷用一種看死人的眼神掃了一眼范瓊,“至于你,就用你骯臟的狗命來贖罪吧!”
范瓊聞言,一股不妙的感覺涌上心頭,蹬蹬后退,戟指大喝:“快,把她們都拉開!”
身后十余宋兵,如狼似虎撲上。
朱婉婷幽冷一笑,雙手一分,左手食指上鉤著一枚拉環,右手掌攤開——赫然是葉蝶兒那枚睡覺都不離身的戰術手雷!
一見那黑亮滾圓的物事,許老三與趙訥亡魂皆冒,嘴里大叫“是霹靂彈”,一齊扯住范瓊跑出數步,然后一起臥倒。
嗯,這二人對躲避霹靂彈的常識還是記得挺牢的,只可惜,他們看走了眼…
在烈焰焚身前一刻,如果用慢鏡,可以清晰看到——所有女兵的臉,都是笑著的,尤其是朱婉婷的笑容,分外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