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又見平定!
發出這感慨的不是狄烈,也不是趙能、張銳或董先,甚或不是由郭大石(以上諸人,俱是平定之戰的功臣),而王貴與徐慶。
靖康元年九月,他們正是與大哥岳飛,在此以偏校之職,助祁州團練使、河東路路分都監季霆練兵守城。不曾想,先有金將蒲察石家奴率數千大軍圍城,后有兀術以八猛安強軍暴擊。一番血戰之后,平定陷落,諸人殺出重圍。
沒想到啊沒想到,三年之后,竟又得以故地重游,而當日腥風血雨的平定,早已換了人間。舉目所見,人流熙攘,歡笑宴然,商鋪林立,食肆飄香。其熱鬧繁華,不在東京任何一條坊街之下,而往來人群臉上那種安閑滿足之感,更非東京那黑云壓城的壓抑惶然之感所能比擬。
王貴忍不住撫了撫身旁軍士抱在懷中的小岳雷的腦袋,慨嘆道:“小家伙,好好看看吧,這就是你出生之地啊!”
徐慶也感概萬端:“想當年,岳大哥可是將這小子裹在懷中,一手使槍一手使锏,一路殺出…嘿,看那邊,當年俺就是從那棵樹后跳出來,一锏打殺了一名金軍什長。那可是個女真人,可惜來不及割首級,就被追得逾墻而逃…多好的帶環首領啊!可惜了…”
王貴、徐慶一路走,一路感慨不已,身后跟著張憲、岳云及幾名軍士。
王貴一行,從相州出發,一路北行至磁州,再轉進遼州。
由于此處是磁州金軍與天誅軍對峙之地,王貴等人的行蹤很快引起了兩軍的注意。若是在別處,王貴一行必定會遭到金軍攻擊。但在此地,金軍卻不敢隨意行動,唯恐引起對面遼州前哨黃澤寨之天誅軍的“誤會”。
早前,因為完顏婁室揮軍入侵遼州,磁州這邊的金軍也聞風而動。結果剛剛拉出一支軍隊出城,半路就被駐守黃澤寨的五馬旅截擊。雙方大戰一場,金軍被五馬旅的強弩營,狂風暴雨的射擊打得大敗而歸。此后磁州金軍但有異動,五馬旅也相應而動。駐守磁州的金軍,多半是二線部隊,以簽軍與仆從軍居多,無論武器裝備與戰斗力,都不是天誅軍乙級旅中實力最強的五馬旅的對手,自然是連戰連敗,自此不敢妄動。
因此,王貴一行,才得以穿越封冇鎖線,出現在黃澤寨前。在通報來意后,得到五馬旅旅長趙邦杰的親自迎接,順利進入遼州。正趕上遼州遷徙最后一批河北流民,王貴一行四十軍兵,在上繳了部分軍馬與弓冇弩長兵等強殺傷武器后,隨部分流民轉道平定安置。
到達平定當夜,平定守將、補充師師長楊奮,代表狄烈親自探望,并贈送米面、衣物、被褥、宅院。可以說,考慮得巨細無遺,禮賢下士姿態,做到十足。
從岳母姚氏,到王貴、徐慶、張憲,以及一路風冇雪同行的諸軍兵,無不感銘五內,這等重視與禮遇,是眾人在來之前完全沒想到的。尤其王貴與徐慶憶起在東京之時,狄城主與相國公之盛意拳拳,與此時情景一對比,果然不虛,深感此番投奔天樞城,果然沒來錯。
除了物質上的充足供應,楊奮還帶來了一個令諸人心下極為興冇奮欣慰的消息:太原軍校騎戰術教官岳飛,得到狄校長特許準假,已從晉陽返回太原,近日會回到平定,與眾人相會。
當夜,岳宅、王宅、徐宅與張宅,四家連在一起的宅院,燈火通明,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翌日一早,岳云與岳雷倆兄弟,就鬧著要上街玩耍。王貴與徐慶也想好生瞧瞧這曾經戰斗過的地方,當下約了張憲,帶著岳家兄弟與幾名軍兵出門而去,舉目所見,遂有之前一番感嘆。
此時已是十二月中旬,時近年關,平定城格外熱鬧,到處都是置辦年貨的百姓,氣氛熱烈而喜慶。
岳家兄弟,一個邊流口水邊咬著夾肉飲餅,吃得津津有味;一個睜圓眼睛,怎么都看不夠——畢竟對于一位生長在孝悌里那樣的小村莊的少年而言,初次來到平定這等州城,視覺與心靈的震撼,不可避免。
王貴、徐慶邊走邊感慨,逛了半天,都覺得腹中頗有饑意,一問之下,大伙都是這般。當下眾人哈哈大笑,望見前邊不遠有家食鋪,一桿杏黃的“王記”小旗,自杏樹后斜挑而出,面香補鼻。
徐慶當先而入,大嗓門響徹整個食鋪:“掌柜,有肉脯面食么,來一桌!”
看到大票生意上門,掌柜喜笑顏開,一瘸一拐迎上來:“諸位客官,里邊請,里邊請…娃她娘,貴客上門啦!”
掌柜回頭招呼內人清理桌面,再一扭頭,看到王貴等人走進來,不禁一愣,再瞇縫著眼睛細看徐慶,雙眼倏地瞪大,脫口而出:“莫不是王統領與徐統領么?”
王貴與徐慶一愣,能一口道出二人姓氏與舊日官職的,必是熟人無疑。不禁定神看去,還真有幾分面熟:“你是…”
掌柜滿面歡笑:“二位統領終于還是來我天樞城了!呵呵…小人王合,原為王帥帳下一糧草小校。當日我八字軍被困共城西山時,缺糧少餉,二位統領沒少找小的麻煩,徐統領還差點要揍人…哈哈哈!”
王、徐二人一臉恍然,記起來了——七千戰士渡黃河,發起對金軍的第一戰,那段艱難而崢嶸的歲月,經年而難忘。這位王合,確實是王都統制帳下一軍需官,有印象。
昔日袍澤相見,自然少不了置酒切肉,好生招待敘話。
原來這王合在隨王彥渡河與金軍交戰時,腿腳折斷,愈后便成了這瘸腿模樣。王都統制看在他是老兄弟的份上,也沒勒令其返回原籍,而是留其一直在軍中任管糧小校。此后一直隨八字軍入東京,駐滑州,歸于宗相爺麾下。
三個月前,狄城主親至滑州八字軍大營,招攪本軍,多數八字軍將領辭謝,但亦有近千人景從。而這王合,就是其中之一。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腿腳,在軍中升遷無望,搞不好不得善終,即然有安居樂業的機會,何樂而不為。
因地利之便(滑州是東京大遷徙的出發點),王合是首批進入遼州,遷往平定的人員。王合當了幾年軍需官,也小有積蓄,找了個地方居住下來后,正逢秋收,到處缺人。王合也與大多數初來乍到的流民一樣,報名參加搶收,管飯發工錢。半個月后,人黑瘦了一圈,卻也得到不少報酬,加上原有的積蓄,足夠開一家小店謀生了。
說到最后,王合大發感概:“比起往日在軍中,寢食不安,憂心煩勞,俺如今這小日子,那才叫過日子啊!”邊說邊滋了一口酒,滿臉舒坦。
王貴瞟了一眼不遠處,不斷穿梭上面食的婦人,壓低聲音道:“那婦人…”
“俺內人。”王合嘿嘿道,“北遷路上識得的,商賈之女,丈夫死于戰亂,有一雙兒女。一個婦道人家,日子難過,就跟俺搭伙了。”
“好,好,不錯!老王,你有這樣的歸宿,俺們這些昔日的同袍,也安心了。”徐慶邊用力拍著王合肩膀,邊仰脖灌下一大口。
王合雖是軍卒出身,卻也被拍得呲牙咧嘴冇。
王貴與張憲相顧感嘆,這天樞城,還真是亂世中一塊難得的福地啊。
正說話間,忽聽外面敲鑼打鼓,甚是熱鬧。食鋪里不少食客都聞聲而出,不一會,一個個又跑回來,匆匆結賬而去。
好熱鬧的岳云也跟著跑出去看,回來時一臉喜色:“說是什么舞臺演出大劇,好幾人舉著一副好大的畫布,上面畫著一群手持噴火管子的士兵,得金兵人仰馬翻…是神鬼戲么,俺從沒看過…三叔、六叔,俺們能不能去看?”面上滿是期盼之色。
王貴、徐慶與張憲等人,都是見識過火槍的,聞言心頭一動,當即將剩下的肉食打包,準備帶回去給家小吃。
待要算賬,王合死活不肯收錢,只道是同袍宴請。最后來張憲還是趁其不注意,將一百文悄然塞給了女掌柜,與王合掌柜含笑道別。
平定算是較早演出舞臺劇的地方,光是《奈何關保衛戰》,就上演過三十余場,有專門的演出場地與舞臺。《解放太原》這幕劇,也在平定演出多場。尤其在最近,大量河北軍民涌冇入,在繁忙的秋收之后,大伙手里有點積蓄,又安頓下來,遠離戰亂,心情安定。這個時候,正是發動思想攻勢,凝聚人心,同時借著年關將至,提升消費、拉動市場的好時機。
狄烈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大力推動各項繁榮市面的措施,年關演大戲,就是其中之一。
王貴一行,跟隨著鬧哄哄的人群,來到平定榆關西城的一個大校場。這里用土壘成矮墻,圍成占地數十畝的一圈,開有二門,售票觀戲。票價很便宜,普通檔五文,貴賓檔五十文。
王貴與徐慶原本也不是有錢的主,軍將若非克扣軍餉,也沒幾人有錢的。在岳飛麾下,他們也沒干過這等事,自然談不上有錢。不過,昨日那位楊師長,代表狄城主送了一筆不菲的安家費——一下子,他們就從窮軍漢變土豪。
王貴一咬牙、一跺腳,花了三百文(岳雷免票),買了貴賓席。一行七人在專人帶領下,來到高臺之下。原來這貴賓席不過就是多加了桌椅茶水,另外就是距離近,看到清楚,聽得明白。
即便票價不菲,左右貴賓席也坐得滿滿當當,至于更遠處那只需花五文就可席地而坐之處,更是人山人海,甚至四周矮墻上,騎坐著不少蹭票看白戲的家伙。冬日天氣雖寒冷,好在近日沒下雪,厚厚的云層間偶有陽光乍現。周圍矮墻擋寒風,人頭攢動聚熱量,人在其間,竟無寒意。
隨著銅鑼一敲,《解放太原》第一幕,開演。
臺上煙火騰騰,鳴響(鞭炮)陣陣,身著天誅軍服飾的天簌營男裝女兵們,以道具火槍及刀槍,追殺“金兵。”演繹著太原各場戰役。
臺下的觀眾歡呼叫好聲一片,更有痛罵金人之聲——這些觀眾大多為新遷入的河北流民,在這片中原土地上,被金人禍害最深的,莫過于兩河百姓,他們對金人的痛恨,自然也是最強烈的。
王貴、徐慶、張憲等人,雖然沒能從這些藝術化的所謂“戰斗”中看出半點實戰的痕跡,不過對這新鮮大戲,看得也與岳云、岳雷兄弟一樣,津津有味。
戲的內容與太原首映時一樣,但演員卻有不同,象郭大石、辛玉奴這些作戰部隊將士,都不會再參與演出;而嬛嬛帝姬這等身冇份之人,更是只參演了一個首映式,就不再繼續。
說白了,以往參演的諸帝姬、郡主就是玩票性質而已。演著玩,無傷大雅,要是一直參演,那性質可就大不一樣,那就是伶人。莫說是那固執的群王公侯伯,朱皇后第一個就會反對。
五代時,后唐莊宗李存勖,生平就極喜扮伶人唱戲,還取了一個藝名“李天下。”被伶人當面打耳括子,也不怒反喜。以皇帝之尊玩票,也無人指責。
到了近代,縱然那是一個視戲子為最低賤冇人群的時代,各地軍閥的妻妾們,還有一些社會名流,也毫不介懷登臺來上一段,是為玩票是也。玩票就是高雅,專職就是低賤,時人觀念,便是如此。
因此,有幸目睹首映式的觀眾,才是真正大飽眼福。
大幕合攏,天色向晚,人群如潮而出,人人面帶歡顏,議論紛紛,仍沉浸在劇情中。
岳云夾雜在人群中,眉飛色舞,手腳比劃:“那火槍亂射,打死銀術可與那龍虎大王的一幕,真是精彩解氣…”
銀術可當然不是火槍打死的,龍虎大王雖是因槍傷而斃,但也不是在太原之役時陣亡。這是改編過的演出內容,反正結果是真冇實的,只是過程略有改動而已。這樣更振奮人心,提神解氣。
“是啊!”徐慶有感而發,“以當日汴河所見,就算那龍虎大王能擒龍搏虎,也當不住一顆小小的彈丸。”
岳云聽得無限神往,目光及遠,倏地一凝,手臂前指,滿面不可置信之色,脫口大叫:“爹爹,是爹爹!”
冬日余暉之下,一騎飛奔而入即將合攏城門的榆關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