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拂來,清爽沁人,但那白發蕭然的青衣老者,卻以袖掩口,輕輕咳嗽。中年人小心撫其背,輕聲道:“阿翁,夜寒露重,是否回府?”
老者搖頭:“不忙,咳咳…老夫今日精神頗佳,而且夕陽未盡,談不上夜寒露重。再稍待一會,讓老夫多看一眼這中原河山吧。”
“阿翁…”聽到父親語中不詳,中年人不禁哽咽垂淚。
這兩人,正是宗澤、宗穎父子。
宗澤的精神的確很好,夕陽余輝,在他面龐鍍上一層淡金色,前些日子的那種枯搞灰敗之色,似乎已消逝無蹤。宗澤的好臉色,來自于他的好心情,而他的好心情,則又是來自昨日發出的第二十四道《乞回鑾疏》。
雖然是同樣的標題,但這第二十四道《乞回鑾疏》,與前二十三道的內容卻有著極大的不同,其中加入了一個重點內容:關于天樞城,關于天誅軍,關于淵圣皇后及宗室皇親…
“…圣后蒙塵,義士援手,壯哉太行,雄哉太原…天子宜遣重臣出使太原,聯結圣后大軍,老臣聚合兩河義士,筑黃河鐵壁,以為天子籓籬。陛下宜急還都,定皇統。明克承,以聚天下義兵,南北呼應,復我故土,迎還二圣,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老臣泣伏請允。”
宗澤相信,這道奏疏一定會引起建炎天子極度重視。太原、圣后、皇室、大軍…這不啻于一記記警鐘,在警醒著揚州城那位官家,若不急還故都。恐有不忍言之事…
宗澤知道。自己的病軀,是撐不到天子還都的那一天了。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只要建炎天子納諫還都,統合天下之兵,打過黃河。規復故土。這金鑾寶座。就沒人可以搶走。無論那人是圣后,還是親王…陛下,老臣拳拳心意。可昭日月,圣心知否?
宗澤對兒子這一趟太原之行,還是極為滿意的。正因得到這重大消息,他才能在奏疏里重重大書一筆,使天子切身體會到那種危機感,從而采納自己提出的“還都東京,統合大軍,拒敵河北,定鼎中原”的政治構想。
宗澤這道奏疏在某種程度上利用了天樞城,給建炎天子造成壓力,以促其振作。說到底,也只是一種陽謀。只是,他并未能料到,這世上,用陽謀的人太少,玩陰謀的人卻太多。這一道奏疏,會給天樞城帶來怎樣的后果,殊難預料…
遙看西水門外,汴河之上的那艘巨大船艦,宗澤微咦一聲:“不是說有兩艘戰船么,怎地只見一艘?”
宗穎也有些奇怪:“前日孩兒前去拜會狄城主之時,另一艘船尚在,這倒奇了冇…”
宗澤瞇著昏花的老眼,似乎看到那戰船二層艙頂上,亦有一人負手朝這邊眺望。凝神良久,微微一嘆:“聽二郎所言,那狄城主年輕英睿,談吐見識均不凡,尤其赫赫軍功,當世無出其右。如此豪杰,惜哉慳緣一面…”
宗穎滿面慚愧:“孩兒一時只想著東、西聯合,冒然敦請狄城主出使,卻未想到阿翁不便出面,與之合盟…孩兒此舉著實孟浪了…”
宗澤搖頭道:“無妨,請來最好,我不便合盟,總有能合盟之人。但愿揚州那邊能來得及…”
宗穎也是一臉企盼:“若奏疏送抵行在,天子應阿翁所請,派遣使節出使太原。到那時,便可請狄城主入留守司相見了。”
宗澤先是展顏,隨即變苦笑:“只怕老夫熬不到那一天到來啊…”
“阿翁…”
“二郎,若天子未采納我的建議,而我又支撐不到那一天,你要頂住杜公美與郭傳師的壓力,放手讓那狄烈合縱河北義軍。”
宗穎訝異道:“這、這是何故?”
宗澤長嘆:“是老夫將這數十萬義民聚合在一起的,若天子不想要他們;杜公美與郭傳師亦不欲收編他們。他們的下場,就只有兩個,壯者為盜,弱者為食。數十萬生靈何辜?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老夫九泉之下,又豈能安心?咳咳…”
宗澤心情jī動之下,又是咳嗽連連。宗穎慌忙連聲應是,又連連拍背,一個勁勸父親下城回府。
或許,宗澤太明白揚州行在那位建炎天子的秉性,對自己最后一道奏疏能否奏效,完全沒有信心,甚至充滿悲觀。
城外所見,鼓角連營;回首北望,黃河滔滔;如此河山,如此大好局面,就這么斷送了么?不甘心,真不甘心啊!
宗澤想到悲憤處,jī動難禁,喉冇嚨一甜,一口鮮紅噴向夕陽,顫動的手臂戟指向北:
“過河!過河!過河”
與歷史記載吻合,建炎二年七月十二,宗澤于東京汴梁溘然長逝。
宗澤之死,打破了東京局勢的微妙平衡,使汴梁城內潛藏于水底之下的各種矛盾與危機,正式浮出水面。
“宗汝霖身故了?”杜充得知這個消息時,正與郭仲荀在府中對飲,手中杯子頓住,兩邊嘴角不由得向上一勾,隨即立即換上一副悲戚之容,“汝霖兄乃國之梁柱,天子肱股,惜哉天不假年…吾痛失師友,國痛失干城…”
郭仲荀可沒那么多感概,只催促道:“杜兄趕緊向朝廷上表,然后,到留守府接印。”
“不忙,宗汝霖前腳剛走。杜某后腳就索印,吃相太難看,可緩上一緩,我等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何處?”
“滑州!”
這個時候的滑州,也因宗澤身故,所產生的連鎖反應而亂作一團。滑州的軍隊并不多,二萬人不到,與幾十萬義軍相比,相差甚遠。但這支軍隊有個極響亮的名頭“八字軍”。
八字軍的來源,是因為王彥在渡黃河攻衛州之時。被金軍圍困在共城西山。因金人求購其頭顱甚急。弄得王彥一日三驚,睡覺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停換地方,生怕被手下干掉。最后手下不得已。便在臉上刺字“赤心報國。誓殺金賊”。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我們臉上都這樣了,總不能砍了你的腦袋投降金人了吧。王彥 這才消停下來。
八字軍的這八字,最早就是向王彥表忠心的意思。而且只有中、高級軍將才往臉上刺字,普通的小卒,哪輪得到你表忠心?但是,曾經做為王彥手下十一將之一的岳飛,只在背上有字,臉上卻沒有。所以,不排除岳飛不想表忠心而離開王彥的可能。嗯,這一點,倒與后世辛亥元戎黃 興,因為不肯發誓忠于孫中山,從此分道揚鑣極相似。
八字軍,已經用烙在皮肉上的文字,來證明了這是一支只屬于王彥一個人的軍隊。所以,當王彥宣布,自己將應詔卸職離開軍隊,前往揚州行在面君的消息時,手下軍將士卒,無不大嘩。手下大將張翼、白安民、趙撙、桑仲、李忠等均表示反對王彥離開。
王彥取出杜充帶來的手詔,長嘆道:“圣君有詔,豈敢有違?”
諸將無語。
七月十三,王彥離開滑州,奪赴揚州。
王冇彥前腳剛才,杜充后腳就到。目的很簡單,就為了這支八字軍。
杜充雖是文官出身,但在北京留守的任上,也干了一段不短的時間,軍政齊抓,統兵御將。盡管軍事水平不咋地,但眼光還是有的。眼下整個東京城,總共有三股軍兵:一是東京留守司本部兵馬,象徐慶、王貴及岳飛之前統御的那支前軍兵馬便屬此類,這部分人馬約為五萬;二是王彥的八字軍,這部分為二萬;三是河北義 軍,這部分最多,達十萬之眾。當然,這戰斗力也是最差勁的。
以杜充的眼光看來,三股兵馬中,八字軍最強,留守司本部次之,最差的就是河北義軍。
留守司本部兵馬,副留守郭仲荀抓在手里一部分,作為利益同盟者,杜充不能碰他這一部分兵力。所以,杜充只能將眼光放在留守司另一部分兵馬,以及八字軍身上。王彥卸職,便是杜充玩的一手花樣:“調虎離山”。當然,圣旨手詔是真的,是杜充上任前擬定的奪權計劃的一部分。
杜充來到滑州軍營,直接以東京留守的名義,將八字軍的指揮權收歸已有。但是,軍隊的事歷來就是這樣:你拿到指揮權,卻未必真的就能指揮軍隊,除非得到軍中大將的真正支持,否則,也只是名義上的統帥而已。真打起仗來,只怕是令不出營門,兵不過親衛。
杜充也是統帥過兵馬大軍之人,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否則也不會在初來東京,就想著法拉攏各軍將領。取得八字軍的指揮權,只是達成了抓軍隊最基本一步,能不能真正拿到這支精兵,還要看軍中將領是否支持。
杜充花了一整天時間,與八字軍中十余名大將全挨個單獨約談了一遍,最后得到的結果是:以白安民、趙撙為首的不合作派;以張翼為首的不偏不倚中間派;以桑仲、李橫、李忠為首的鼎力合作派。也就是說,杜充真正掌握了八字軍中桑、李三將麾下約五千人馬。只要再接收留守司另一部約二萬人馬,他手頭就算有一支大軍 但是,杜充并未因此而滿足,那伙河北流寇雖然多為烏合之眾,但架不住人多啊,哪怕是百里挑一,也能挑出好幾千精兵不是?杜充的心理預期是從賊兵中挑出二、三萬精壯,合并留守司、八字軍,可得一支七、八萬兵馬這,可就是自己起家的本錢啊!
杜充隨后就向桑仲、李橫、李忠下達第一個指令:“沿河掃蕩十二賊寨,收其壯勇為我用,老弱婦孺棄之。”
在歷史上,這件事是由岳飛干的,而如今被截留在太原的岳飛,命運已發生重大改變。結果,吞并河北義軍的任務,就轉到了桑、李三人頭上。
桑仲接令后還有些不解:“不是十四賊寨嗎?怎地只掃蕩十二個?”
杜充捻須一笑,正待說話。外面卻傳來親兵的通報:“劉忠寨的寨首,求見府尹。”
杜充呵呵笑道:“這就是答案。”
桑仲、李橫與李忠恍然大悟,連道留守大人高明。
劉忠,山東巨盜,因自黥其面,號“花面獸”。此人也是河北義軍中的一支,曾與“沒角牛”楊進有沖突,被痛毆。王善居中調停,劉忠卻認為其偏坦,心懷怨懟,因此與河北義軍諸首領頗有嫌隙。杜充一來,他就自動投靠。對于這送上門的狗,杜充也無所謂,收便收了。
只是杜充絕對沒想到,這條他絲毫不放在眼里的“狗。”會給他帶了一個如此重大而驚人的消息。
劉忠入內后,先不說話,只以目示意桑、李三將,三將倒也識趣,連忙告退。杜充對這故作神秘的家伙很是不爽,當下不耐煩道:“有事就說!”就差來一句“有屁快放”了。
劉忠臉上充滿著一種告密的亢奮,掩飾不住興冇奮道:“前幾日有一伙自稱天樞城的賊人,在其首領狄烈帶領下,出現于王善寨,欲招攬河北諸頭領。”
對于劉忠的第一條消息,杜充只是淡淡一笑。這天樞城之事,此前隱隱聽宗穎含糊其辭提過,據說是太行山一帶的賊寇,與金人頗打了幾仗,小有戰績,沒什么大了不起的。
此前杜充在大名府任留守時,也聽說過這個天樞城,不過多為坊間傳聞,流傳荒誕不經,說是屢敗金軍,斬殺萬戶大將,連金東路軍統帥完顏宗輔都被阻于井陘,
寸步難進。當真可笑之致,無一言足以信。宗氏父子一向有招攬流賊的喜好,大概聽到這駭人的傳聞,興起之下,派人去招攬。結果人招來了才發現,言過其實,不 過爾爾,因此,才這般遮遮掩掩,說話不盡不實。
至于說到招攬,笑話,賊招賊有何可慮?不過臭味相投罷了。
不過劉忠接下來第二句話,卻讓一派從容儒雅之狀的杜充原地蹦起三尺,桌案都被掀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