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是個四十開外的中年,粗眉大眼,一把長垂至胸的胡子頗顯老成持重之感。戴了個四方巾,穿著一身圓領青袍,扎著個銀腰帶,看樣子多半是宗澤賞的。從此人樣貌看,似員外多過似巨寇。事實上,王善本就是河北東路滄州清池一帶,頗有田產的地冇主,否則他也不可能拉起那么多人的隊伍。這年頭,就算當個強盜頭子,也得有錢有糧才行。
杜充早年曾知滄州,與王善舊識。也正是因為有這幾分香火情,極厭惡這些流寇義軍的杜充,才勉為其難地破例宴請了王善,換作別人,連府門都進不了。
這王善素喜結交豪杰,平素也仗義疏財。在滄州乃至兩河,都有若大名聲,從這一點上看,倒有幾分象水滸里面的晁天王。不同的是,晁天王是主動造反,而王善則是被金人逼上梁山。由于其名聲大,財力雄hòu,所以麾下聚攏了許多豪士。當然,這些江湖好漢,論單挑個個是好手。但戰陣搏殺。卻不過一群烏合。這也是流寇義軍的一大特征。
正因王善名頭響亮,人馬最眾,加上人為又四海,所以河北義軍中隱隱以其為首。有啥事都讓他出面應對。
因此。在狄烈的收編名單上。此人名列榜首。搞定了這個人,此行任務就完成了一半。
河北義軍第二號人物,就是楊進。與王善不同。這楊進是個實打實的巨寇,五大三粗,手毛粗黑,肚子腆起,很有幾分鄭屠的架勢。不過要論身手,十個鄭屠也不是他的個兒。這楊進的綽號就叫“沒角牛。”意指他除了沒長角,一身力量大如牛。楊進手下軍兵數量略遜于王善,但勇悍猶有過之。
搞定王善之后,再拿下這個楊進及其軍隊與裹脅的流民,狄烈此行的任務就算圓滿收宮。
張用,相州弓手出身,與岳飛素識。在河北義軍眾多首領當中,公認能與楊進一拚的,就只有此人。張用手下的軍兵更少,不過三千,但也許因為他是正規軍官出身的緣故,手下軍兵的訓練與戰斗力,卻是河北義軍中最好的,甚至引起了杜冇充的覬覦。
丁進、李貴,以及大大小小數十支義軍首領,雖談不上出色,但合并一起,也是一股不可輕視的力量。
在狄烈看來,河北義軍的領頭羊就是兩個:王善與楊進。只要拾奪此二人,余者自會附翼追隨。
狄烈心里在盤算,而王善、楊進、張用、李貴等人,又何嘗不在動著心眼。不過,相較而言,初見這位河東之霸的震驚之感,還是壓住了群雄的各種心思。
這就是天樞城之主?年輕到這種程度?貌不驚人,體不偉壯。傳聞河北金兵被此人率軍打得甚慘,但金人方面卻只輕描淡寫地說是小挫。詳情雖不知,但數萬金軍囤于真定,卻不敢入井陘一步,卻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事。只是,天誅軍當真如傳聞中的那般厲害?
群雄很自然地將目光由狄烈身上,轉到其身后那二十名獵兵身上。
別看這幫義軍首領自己訓練不出像樣的軍兵,但鑒別他人軍兵是好是孬,卻有一副火眼金睛(否則一旦遭遇,如何判斷是戰是逃),這一看,就倒吸一口涼氣。
一支軍隊的士兵是否精銳,只需看外在與內在兩方面:外在是裝備。獵兵的裝備,在天誅軍中也算獨一份。全身鐵葉甲、鐵笠帽、火槍、備用槍管、彈冇藥罐、霹靂彈、近戰手刀、短斧、標槍…多數情況下,這些裝備都是托負在馬鞍兩側的囊袋里,不過此次水路行船而來,馬匹是沒有了,而護衛軍主,裝備必須帶齊備。因此一個個披掛整齊,象移動的武器庫,給人視覺沖擊力相當大。
內在方面,自然是精氣神了。且不說全副武裝走了那么長的路程,更不必說一個個筆挺的軍姿。光是眼神中的那種沉默、冷冽,縱然面對幾百名各義軍首領親衛的壓力,仍然無動于衷的表情,就足以顯示這隊軍兵絕對是經歷鐵血的悍卒。
眾首領相互交換目光,暗暗點頭。于是一番寒喧之后,引領狄烈一行入寨。
王善在堡寨中心修筑了一個木樓,面積足有千坪,平日做為本寨議事及各路首領聚會協商、宴會之用。當狄烈、傅選、張銳、趙梃四人被迎進木樓大廳之后,一翻推讓,剛剛在主座坐下,身為主人的王善還沒開口。那塊頭超過一百八十斤的楊進就先急吼吼道:“狄城主麾下軍兵裝備如此精良,俺們若是相投,能不能也有這般裝備?”
這楊進還真是個蠻牛,沒有半點談判技巧,直奔主題。還別說,他這話代表了大多數首領的心聲,頓時個個豎起耳朵。
狄烈從容一笑:“這個問題,我回答沒有說服力,還有讓傅旅長現身說法吧。”
傅選呵呵笑道:“我白馬山寨加入天誅軍后,軍功賞賜方面一視同仁。軍餉待遇方面不分彼此,至于訓練裝備,可達到主力部隊八成。”
狄烈暗暗點頭,傅選不愧是老江湖,這個回答很巧妙。天誅軍普通旅的裝備的確能達到主力旅的八成,但缺少的二成,卻是戰斗力差別的關鍵。如火槍、如霹靂彈,戰車就更不用說了。
狄烈此人,對在座各義軍首領而言,是一個神秘難明的人物。可謂敬而遠之;而傅選。從某種程度上說,就如同王善一樣的江湖大哥,有天然相同屬性的親和力。同樣內容的話,從狄烈口中說出。眾首領會半信半疑。再打個折扣;而從傅選口中說出。卻頗能取信于人,至少令眾首領感到有八成可信度。
當下大廳里嗡嗡一片,交頭接耳。頻頻點頭。
王善本意還想拿橋一番,爭取一個好價錢,不過被性急的楊進這么一攬和,他也不好再扯閑篇,只得正正經經切入主題:“昨日傅兄弟向我們說了很多天樞城之事,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貴軍攻占太原府,確是不爭事實。此事河南金軍中屢有傳聞,今有傅兄弟解惑,始信。想我河北義軍兄弟,也曾與狄城主一般奮起,馳騁兩河,叩擊金虜,從不落于人后。惟此,遂有應宗相之召,齊聚東京,共攘義舉之事…”
這王善不愧出生豪強,家道殷實,多少讀過點書,說出的話,有接近秀才的水平。
“…宗相待我等兄弟恩重如山,非但授予統制、統領之職,更分發兵甲軍械,接濟糧秣。咱們兄弟早有誓言,這冇條命,就賣給宗老相公了。”
“正是、正是。”下面各路義軍首領紛紛點頭。
狄烈等四人,那個不是心思靈巧之輩,一聽就知其弦外之音。明面上王善是陳述宗澤的恩澤,暗地里卻在點明,這是宗澤當初招攬他們的條件。你天樞城要招攬咱們,要咱們賣命,行啊!按照上面說的,拿出個章程來吧,只能更好,不能差哦。
難怪王善能聚攏幾十萬人,成為兩河第一大寇,這心眼還真是不少。
“…可嘆可悲,宗相年高,憂心國事,積勞成疾,只怕壽不考矣…副留守郭都使一向不待見我輩,而繼任杜學士更視我等為草寇。這東京,已非我等久留之地。恰在此時,傅兄弟概然登門,言道有太原一地可容我等。蒙此不棄,堪稱江湖及時雨,王某與眾兄弟都是感jī,只是…”
王善說到這欲言又止。狄烈等人,各個都是心機深沉的人物,很沉得住氣,都沒說話,也沒接王善做作的話茬,靜聽下文。倒是那群義軍首領,一個個憋不住大叫:“王大哥有話便直說,量來狄城主與傅兄弟都不會介意,是不?”
狄烈、傅選微笑點頭:“正是。”
沒釣出人家的話頭,反讓自己人吵吵嚷嚷,破壞了好不容易營造出的氛圍,這場面當真令王善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得!看樣子這天樞城一伙,還真不是等閑之輩,就別想下套子了,直接來個痛快話吧。
于是王善將第二個要求直接拋出:“我等如今均有官誥軍職在身,早不是匪寇…卻不知宗推官西去太原,可曾替宗相封敕狄城主?”
狄烈四人聞言,目光隨意一碰,人人嘴角都露出一絲笑意冷笑。
王善這是憑著一身根本沒得到建炎朝廷正式承認的官皮,來向狄烈討價還價呢。那意思是說,你們雖然有地盤,卻還是沒得到朝廷承認的草頭王。而咱們,早已由草寇搖身變為官軍。歷來只有官軍收降匪軍,豈有匪軍招納官軍之理?你非要招納也行,這職位,你看著辦吧。沒個副城主,起碼也得是一個副軍主。
王善昨日拜會宗穎時,已經得知宗穎此行并未封敕新官位,所以估計東京與太原雙方條件沒談妥,這官位自然就下不來。這樣他這位東京留守司左軍副都統制的職位,就足以穩壓狄烈一頭了。
官位?東京留守司左軍副都統制?狄烈很想暴笑,但強忍住了。原本他對東京留守司的官制并不了解,不過,在臨行前,與陳規、張角夜談時,二人曾提過此事。從陳、張二人與宗穎及呼延次升不短的接觸時間中窺探到,東京留守司與建炎朝廷其實是兩套班子,留守司任命的官員中,很多沒有經過建炎朝廷的正式批準,只是宗澤在蓋著空白璽印的官誥上填上各種官名職位,然后就生效。
這種從權之舉,看起來手續齊全沒問題,實際上問題很大。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些官員只得到東京留守司的承認,并未真正得到建炎朝廷的承認。而這,也是趙構猜忌宗澤的重要因素之一。
兩套班子,臨時中冇央,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招禍之舉啊。
兩套班子所產生的嚴重后果,從當時的一件歷史公案就可窺一斑。
在建炎元年時,宗澤曾以朝廷(實為東京留守司)的名義,任命原河東經略制置使王庶,為陜西制置使,入陜主持防御金軍攻陜之勢。而當時的涇原路都統制曲端,卻屢屢以并接到朝廷命令為由抗命。
這是不是曲端太牛逼?連上司命令都不放在眼里?
是,也不是。
曲端身為涇原軍統帥,原本就有幾分桀傲,也反感不通軍務的文人統軍,對王庶紙上談兵甚不滿。正好,王庶的這個陜西制置使,不是直接通過朝廷任命的,屬來路不正,這就給曲端抓住痛腳,完全不鳥他這一套。雙方矛盾愈演愈烈,最后竟發展到曲端動用武力,奪取王庶的節制使印信,并拘留其下屬的地步。而王庶腳快一步跑路,保全一條性命。
如此嚴重的將帥火拼事冇件,建炎朝廷竟態度曖昧,遲遲不做處理,最后不了了之。直到宗澤逝世,曲端之事被慢慢翻出,最后堂堂一名涇原帥,被酷刑殺之。
這是南宗初年,早在風波亭之前,趙構破祖訓(太祖有訓“不得擅殺大臣[將]”),所殺的第一位朝廷大將。
王善所持的官身,就是這個?豈不令狄烈啼笑皆非。
“說完了?”狄烈淡淡問了一句。
王善沒有從對方臉上看出一絲訝意,就象聽一段沒營養的話般,心頭沒由來涌起一股不妙感覺,勉強一笑,點點頭。
“說完了…那么,趙什長,把那件東西拿給王副都統制及眾位弟兄看看吧。”
趙梃應命而出,從隨身革囊中取出一卷軸,雙手鄭重托舉,遞到王善面前。
王善有點莫明其妙,又有點心慌接過。展開一看,陡然間雙目瞠大,鼻息歙動,汗出如瀑,本來坐得直直的身體,陡然軟如面條,癱在座上。()本文字由提供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