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異境,周遭莫測,狄烈與二女都睡得不踏實。二女睡屋角,荷槍實彈,枕銃而眠。而狄烈則踞于近門口處,組裝好的大狙就抱在懷中,壓上了滿滿的十發復裝彈,但有一絲異動,抬手就可爆頭。
一夜無事,睡意闌珊。
這幾日來,三人都沒睡過什么好覺。狄烈有過這方面的訓練,兩、三天不睡也無事,但葉蝶兒與趙玉嬙就有些支撐不住了。
看到二女玉容清減,明眸泛紅,狄烈心頭亦不禁有了幾分憐惜。說實話,他此次連番遇險,由頭就是二女所引發,只是情況發展到現在,似乎有點超出控制之外。此次回去之后,如何處理二女,倒是要好生斟酌。好在今日就要返回,但愿不要再有什么波折了。
狄烈先將大狙拆卸放入槍盒中,然后將鎖孔處的閉鎖數字拔亂,他已設定了幾個簡單的阿拉伯數字做為開鎖密碼——雖然簡單,但在這個連阿拉伯數字都沒見過的時代里,縱然諸葛復生,亦是無解。韓常辛辛苦苦替他背了幾天的槍,卻始終沒法打開槍盒,一窺這把傳說中的神槍,便是此故。
做完這一切,狄烈將槍盒斜掛在右肩,現在他左腿使不了力,只能將壓力放右半邊身體了。拄杖而起,推開柴門,一瘸一拐坐到門外的木墩上。葉蝶兒去晾曬場收衣物,趙玉嬙則去畜欄牽馬拉車。
朝霞璀璨,碧空萬里。今日又將是一個晴朗炎熱的桑拿天。
狄烈正想找小六來,讓他到附近砍一些樹枝。放在車上遮蔭,卻聽到畜欄處傳來一陣斥叱聲。
狄烈所住這間余老漢的房屋在第二排,被第一排土屋擋住視線,看不到畜欄那邊的情況,聽聲音似是趙玉嬙發出的。當下拄著木杖循聲而去,正好見到葉蝶兒收拾衣物走過來。一見趕緊急步走近,扶住他右肩,兩人一齊向畜欄走去。
畜欄前。趙玉嬙玉面含霜,細長秀媚的雙目冷冷睨視前方那瘦削漢子,而那漢子卻毫不介意,眼睛骨碌碌上下打量趙玉嬙,嘿嘿直笑。
瞥見狄烈與葉蝶兒慢慢走來,瘦削漢子眼睛一亮,大笑道:“狄官人。你來得正好,某家與你商量個事——這位小娘子是你的侍婢吧,某用一輛雙轅廂車與你交換如何?你不是正需要嗎?”
聽到這話,趙玉嬙羞憤交加,玉掌一下按在腰間的鷹嘴銃把上。葉蝶兒趕緊伸出一只手,拉住趙玉嬙的手臂。輕輕搖頭。
那瘦削漢子身后跟著兩名軍漢,三人俱著甲佩刀,不過那一身皮甲破舊不堪,基本喪失防御功能,只能裝個樣子。表明他們還是官兵身份而已。
那兩名軍漢幫腔道:“這位是咱們黃進祿黃押隊,可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年逾三旬尚未娶婦。收了你這婢子,也不算辱沒了她。”
所謂“押隊”就相當于天誅軍中的隊正,五十人長,屬宋廂軍中的低級軍官。
用一輛車換一個美嬌娘,而且這美嬌娘還是一名身份尊貴的郡主!這話也說得出口!雖然目前真的很需要一輛廂車…
狄烈也不動氣,冷然道:“昨日狄某不是說了嗎,這是我的女眷…”
那黃進祿邪邪一笑:“狄官人莫要哄俺,這位小娘子一看便知是未經人事的處子,如何會是你的女眷?俺也知道,一輛車換這般嬌媚小娘,是虧了,俺還有兩百文錢,一并給你,莫要不識抬舉。”
這也能看出來?狄烈先是一陣好笑,但聽到黃進祿最后那句威脅之語,面色漸沉。
趙玉嬙面紅如血,緊緊咬著紅唇,握住銃把的手微微顫抖,垂首一言不發。
昨夜二女入堡之時,灰頭土臉,明珠蒙塵,姿容未顯,一時未引起這黃進祿注意。待今晨在畜欄前無意間見到梳洗潔凈的趙玉嬙,這長年蹲守土堡的軍漢,何曾見過這般絕色,驚為天人。當即就上前搭訕,言語輕浮,自然遭到趙玉嬙的怒斥。
黃進祿此人,官不大,膽不小,又是在自家地盤上,色膽一起,兵痞之氣爆發。只想用上回搶來的一輛雙轅廂車交換此女,若敢不給,哼哼!這刀子可不是吃素的!
黃進祿三人臉上嘻笑,但手按刀柄,作勢欲抽,威脅之意畢露無疑。
狄烈眼睛微微瞇起,雖然他只有一只手能用,但若先發制人的話,放翻這三個兵痞還是不成問題的。
就在氣氛越來越緊張之際,一聲斷喝傳來:“黃押隊,你在干什么!”
滿面虬須的孫占功一臉慍色快步行來,身后跟著小六與一名憨頭憨腦的少年。顯然是小六眼見事情不妙,稟報了孫占功。
黃進祿三人趕緊松開刀柄,故作輕松笑道:“無事,軍頭,與狄官人商量一樁買賣而已。”
孫占功見到葉、趙二女真容,也是一呆,晃了晃腦袋后,才以目示意狄烈:“狄官人,是這樣么?”
狄烈也不欲節外生枝,用肘腋壓住杖頭,拱手道:“便是如此,不過,談不攏。”
黃進祿一雙三角眼一跳,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狄官人,好生思量,若肯割愛,黃某愿率精銳軍士隨車護送三十里——黃某要提醒你一句,此地與夏國接壤,頗不安寧,禿發賊、馬匪、流民、盜寇甚多。你可向堡中之人打聽,看黃某是否詐你。”
孫占功點點頭:“黃押隊說得沒錯,附近流寇甚多,昨日你們能一路平安到此,運氣不錯。”
狄烈只是隨意拱手:“不勞掛懷,黃押隊與你的‘精銳’軍士,還是謹遵本職,好好看守砦堡吧。”
黃進祿眼露狠毒之色。若非忌憚上官在場,直欲一刀劈了這個不開竅的家伙。再將他兩個美婢一齊收了。
便在此時,鐘聲大響,堡墻上哨探扭頭大叫:“有敵情!是夏人的旗號。”
孫占功一愕,旋即大怒:“昨日方去,今日又來,當我殺胡堡殺不得胡么!”當即匆匆而去,而堡中男女老幼則是一片驚慌失措。
黃進祿亦緊隨其后,經過狄烈身旁時。嘿嘿冷笑,意思是說,瞧,我沒虛言恫嚇吧,還沒出門,就有危險降臨。然后扭頭沖趙玉嬙挑眼剔眉笑道:“小娘子,安心稍待。黃某保你安全。嗯,還有這位小娘子也一樣,至于瘸子…自身都難保之人,你們就別指望了。”
言罷大笑而去。
葉蝶兒氣惱道:“這廝好生無禮。”
趙玉嬙臉色已氣得發青:“一介齷齪軍漢,能知什么禮。”
狄烈淡淡掃了趙玉嬙一眼:“這廝的確齷齪,但與他是否軍漢無關。別忘了,你也是軍人!這么長時間了,你這位大宋郡主還轉不過彎來么?”
趙玉嬙臉色赧然,喃喃無語。
狄烈搖搖頭,在這個時代。指望通過一年半載的灌輸,就能讓諸多皇室帝姬郡主。認識推行了上百年的鄙視軍士的積弊,實在不太現實。算了,女兵營是個特殊的存在,不能等同男兵一般視之。
狄烈將來要經營西北,少不了要與西夏打交道,現在既然有機會,當然要看看西夏軍的戰斗力如何,當下招呼二女隨他一道登墻。
敵軍自西而來,孫占功等守軍自然登上西墻,一齊聚集在全堡唯一的一座敵樓下,張弓舉槍,神色緊張。
狄烈與二女并未去西墻湊熱鬧,他們來到南墻,這段長達百米的堡墻上,只在兩端布置了四名弓手防備,中間空落落卻無兵可守。在南墻往西看,當然不如在西墻看得清楚,除非有望遠鏡。
狄烈隨意坐在堡墻的垛口上,用瞄準鏡細仔觀察——西面百丈之外,有十二、三騎披甲持槍的騎兵,正驅馬接近,后面是一隊約三十人的步卒。騎兵槍麾上挑著一桿長旗,白底螭紋,寫著一個大大的“夏”字。未見將旗,當然,這支五十人的小股部隊,也談不上有什么將領率領。嗯,的確是昨日見過的那支軍隊,其中有幾人還有少許印象。
這時,一個特別的情況引起了狄烈的注意:在這支軍隊的后方五、六十丈距離,有三騎立于一土丘上,俱騎著高大健碩的河曲駿馬,身披鐵甲,瑩然有光,一見便知非普通甲具。后面兩騎似是護衛,而前面一騎披甲領麾,腰佩大劍,面白微須,意態悠然,望之似非等閑人物。
身為戰將,狄烈有著對戰場獨特的洞察力,他立即敏銳地意識到,這三騎,準確的說是前面那名騎士,是個關鍵人物。只是,這樣一個人物,為何會出現在這么一個小砦堡前呢?該不會是沖自己來的吧。
戰斗,就在一瞬間展開。
十余名騎兵策馬奔到西門前三十步,緩韁輕馳,挽弓著箭,繃繃繃,弓弦劇顫,箭矢如蝗。
孫占功與黃進祿等守城士卒,早已用象是從門框上拆下來的門板制成的土制旁牌覆身,箭鏃釘得厚板篤篤作響,有些則從頭頂飛過去,或扎入土墻,或掉落晾曬場。
看得出來,這殺胡堡的守軍對類似的攻擊已經很有經驗了,防御做得很到位,除了一人比較倒霉,被箭矢從破門板的豁口處射入,傷了膀子之外,余皆無恙。
在騎兵來回射擊壓制守軍之際,三十名步卒推著兩輛平板木車沖至堡前。至壕溝時,從車上抽取早已備好的四片厚板搭橋,木車順利越壕,在眾卒大力推動下,嘭嘭兩聲,撞上堡墻,塵土撲簌而落。步卒接二連三跳上木車,然后開始攀爬堡墻。
堡墻高不過一丈,那木車約高三尺,人躍其上,雙手一伸,就能搭上城頭。
步卒一旦展開攻勢,騎兵便停止射擊,以免誤傷,然后繞堡奔馳,似是尋找楔機。那些步卒中壯健者站在車上,棒擊槍戳,想打開一個缺口,而堡墻上的守軍也是刀砍棍劈。甚至連門板都砸了下來,砰砰響成一片。一道不高的堡墻。竟生生攔住了西夏兵的攻勢。
兩名孔武有力的西夏兵,持大斧沖到西門下,一陣亂斬,將半片門劈爛,這才發現門后有兩輛大車裝滿沙石,堵塞得嚴嚴實實,門劈開了也沖不進,只得悻悻罷手。
狄烈觀戰到這里。得出了結論,這隊西夏兵的戰斗力平平。步卒就不用說了,裝備差、攻擊力低下,戰斗力不足。那騎兵也不行,竟然要接近三十步才能發射箭矢,而且射箭時戰馬幾乎是在緩慢走步…這樣也叫騎射?以這么慢的騎速,如果守軍有足夠的弓箭手。可以輕易將馬上的騎士一一射翻落馬…
狄烈最后的評估是,將天誅軍最弱的浮山旅調一個都過來,就足以將這隊西夏兵擊潰。這會是西夏軍的真正戰斗力嗎?狄烈覺得下這個結論還為時過早。
這時那隊繞城飛馳的騎兵,分別從東、南、北三個方向,踩著馬背,縱身跳上堡墻。一直盯住這些騎兵的殺胡堡哨探與弓手。紛紛大叫著沖過來,或射箭,或槍刺,與之戰到一處。
滿頭大汗的孫占功也提刀從西門這邊沿堡墻跑過來,一刀砍中一名剛剛爬上來的西夏兵肩膀。那西夏兵大叫著捂肩翻下堡墻。孫占功半步不停,急奔至南門。奮力砍殺,將沖上堡墻的兩名西夏兵逼得跳墻不迭,而他的額頭也添了一道血痕。
其余幾名本已爬上堡墻,想沖進堡中的西夏兵,孤掌難鳴之下,只得紛紛跳墻,逃了出去。
當孫占功又像救火一樣氣喘吁吁奔回西門之時,正經過狄烈身旁,看到他一派悠然閑適的神情,當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卻發作不得。人家只是個過客,而且還是不良于行的傷者,你能怎么樣?
狄烈卻向他打了個招呼:“孫佐將,這一輪攻擊你算是扛過去了。不過,真正的考驗才開始,你且看——”
孫占功隨著狄烈的手指望去,那遠遠觀戰的三個鐵甲騎兵,除了中間那為首者不動,左右兩騎一齊馳出。
兩名鐵騎馳到近處時,但見那一身烏甲,面簾、雞頸、當胸;馬身甲、搭后、寄身,在陽光下閃耀著金屬的閃亮光澤。
“鐵…鐵鷂子!”孫占功手中的刀都快抓不穩了。
“是鐵鷂子!”黃進祿嘴唇哆嗦,聲音都變調了。
鐵鷂子!大名鼎鼎啊!狄烈聽過,據說是西夏的重騎兵,精銳中的精銳。今日一見,果然,是否精銳暫且不知,但那一身甲可真夠重的。嗯,好像還挺眼熟…想起來了,自己初到貴境時,爆掉了一個叫撒刺的金軍猛安,收繳了他的一副精良鎧甲,似乎叫什么“青黨甲”。據侯方鏡說,那就是西夏制甲,鐵鷂子的制式裝備。
兩名鐵鷂子馳近,偏身下馬,從馬鞍旁摘下兩柄大斧,鏗鏗而行,就像兩個機器人。那群久戰無功的夏軍步卒齊聲歡叫,當兩名鐵鷂子各登上一輛木車后,這群步卒圍著木車一齊發力,竟連人帶車,將之高舉過頂。這一下,站在車上的兩名鐵鷂子,幾乎與堡墻平齊,只需抬步便可踏足墻頭。
墻頭上一聲發喊,乒乒乓乓,刀槍棒耙全招呼到鐵鷂子身上,但見火星四濺,斫痕宛然,而兩名鐵鷂子只是搖晃了幾下,不為所動。
就在殺胡堡守軍目瞪口呆中,鐵鷂子反擊了。兩柄重斧就象斷頭臺上的森森刑具,而孫占功等軍兵,則如同插標賣首的刑徒,被斬成一個個血葫蘆,滿地翻滾,哀鳴慘呼。
孫占功雙目充血,怒吼震天,手刀都砍成鋸齒狀,但除了一溜溜火星、以及在重鎧上留下一道道斬痕外,竟未能傷及鐵鷂子半分…看到身旁的袍澤一個個倒下,這一刻,孫占功幾乎絕望——難道,自己鎮守了整整三年的殺胡堡,就這么破了…
黃進祿原是一名充軍的囚徒,曾經是四明山一帶的悍匪,有過在一次搶劫中一氣殺六人的“光輝事績”,在四明山一帶有屠手之稱,但是,今日他終于知道,比起這兩名鐵鷂子,真是小巫見大巫。看到兩個死神一般的鐵甲人冰冷地揮動收割性命的利斧,大蓬鮮血四濺,黃進祿平日里的悍勇,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一斧劈來,黃進祿舉刀一擋,當地一聲大響,黃進祿嚎叫一聲,連人帶刀滾下墻頭。
小六與其義弟狗子在這殺胡堡居住多年,沒少參與守堡之戰,與禿發賊頗多交手,但從未有哪一次如此血腥慘烈。眼見這兩個鐵鷂子刀槍不入,斧重力沉,往日親切的叔伯兄長一個個濺血倒地,兩名少年胸膛怒火如焚,但雙足卻象灌了鉛一樣,寸步難移。
驚與怒,勇與怯,將這兩個少年死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直至那血淋淋的斧刃臨頭…
砰!砰!
兩聲清亮的震響,鐵鷂子遮掩半邊面孔的薄鋼面簾裂成碎片,伴隨著血花四散飛濺。
兩名所向無敵的鐵鷂子,嘴里嗬嗬有聲,連慘叫都發不出,棄斧捂面,象喝醉般踉蹌。堡墻上血流滿地,粘稠滑膩,兩名負荷超重的鐵鷂子,目不能視,腳下連連打滑,幾乎不分先后從堡墻上倒栽蔥。一個摔入五尺深壕,僵挺如尸;一個直接砸落車上,車輛解體,人如爛泥。
堡墻之上,兩個鐵鷂子墜落處十步之外,兩名清麗如蘭、窈窕如柳的美嬌娘,正將兩支青煙繚繞的管形器物,輕輕湊到粉嫩紅潤的嘴唇前,嘬唇一吹,青煙蕩開,意態悠然。
紅唇頑鐵,對比強烈。
掉在墻根下動彈不得的黃進祿目瞪口呆,適才他看得十分真切,兩位小娘子抬手一指,火光迸射,然后兩名大殺四方的鐵鷂子便棄斧遮面,象木頭一樣掉下堡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