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壁關的寨墻之上,早已是火光熊熊,盔明甲亮,一百七十余名兩寨聯軍嚴陣以待。
張銳與七十名獵兵隱蔽在內寨墻垛口后方,目注百步之外,火光通明的金兵大隊人馬,人人面色凝重。
從火把的數量來看,金軍兵力當在千人以上,是否還有隱藏兵力,不得而知。
耶律鐸居然有如此決心與手段,悍然于風雪大大發動夜襲,這一點的確出乎張銳意料之外。
在古代戰場,夜襲戰就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殺起敵人來真是死啦死啦地。但對主將指揮能力與麾下士兵的素質要求相當高,將士能力稍微欠點,夜襲戰就有可能變成自殺戰。
耶律鐸的指揮能力怎樣,張銳經過這幾次較量,心里也有底,此人應該玩不出這樣的大手筆。就算耶律鐸難得發一次飆,他手下那一群喪膽的軍兵也不會陪他發瘋。張銳敏銳的直覺告訴他,此次夜襲的主將絕不會是耶律鐸,那會是誰呢?
張銳并未費神琢磨多久,對面的一名金兵跑到距離外寨墻五十步時停下,操著大嗓門吼道:“五馬山寨的賊寇們聽仔細了,我等是靜江軍節度使、燕京馬軍都指揮使王節帥伯龍帳下大軍。此番與耶律留守合兵一處,兵馬過萬,軍威鼎盛。而爾等山寨上至故宋宗室、一寨之首,下至兵丁寨眾,無不在我大金兵威之下望風而遁。此番只留下爾等數百人留守斷后,在我無敵大軍面前。無異于螳臂當車。若聽好言相勸,闔寨出降。我家節帥既往不究,非但可保性命無礙,更有榮華富貴相待…”
啪!一聲響亮的槍聲,將那口沫橫飛的金兵,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勸降詞打斷。
開槍的是張銳,可惜目標在七十步外,縱然以張銳的槍法,也免不了脫靶。這一槍從那金兵左耳邊飛過。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嚇得往后飛逃。
張銳霍然收槍,面沉如水。
王伯龍,居然是王伯龍來了!
沒錯,王伯龍來了,而且親自指揮此次夜襲作戰。
在重重金軍人墻后面,距離寨前兩百步之外的一個斜坡上。王伯龍全身披掛,站在一方巖石之上,面色凝重。守軍的利器竟能攻擊得如此之遠,不下于一石硬弓的射程,的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難怪大帥對此物志在必得。
在王伯龍身旁的。則是左路軍主將耶律鐸——前來助拳的王伯龍都親自上陣了,他身為左路軍最高指揮官,沒理由不奉陪。
當耶律鐸損兵折將,再無力向五馬山寨發動進攻時,就已經知道自己注定的失敗命運。如果是在宋軍里。面對這樣的窘境,多半會拚命掩飾。然后想法子脫罪,甚至以敗為勝,慌報軍功。但在金軍里面,這一套是行不通的,耶律鐸唯一能做的,就是據實上報,請求上峰裁奪。
在送往真定右元帥府的軍報中,耶律鐸著重提到了一點:天樞城!天誅軍!聲言若無此勢力插手,五馬山寨早已是囊中之物。
耶律鐸這一招賭對了,中路軍的慘敗,使得完顏宗輔對任何有關天樞城與天誅軍之事,都異常敏感與謹慎。兩萬大軍對上數千天誅軍都敗得如此之慘,以此類推,僅有五、六千的左路軍對上數百天誅軍,吃個大虧也不足為怪。
在這樣的思路導引下,完顏宗輔并未急于興師問罪,甚至沒有撤換左路軍主將,而是下令王伯龍率三千人馬前往五馬山攘助。并且在出發前對王伯龍耳提面命:“不要管信王,不要管趙邦杰,甚至不要管五馬山那幾萬兵丁寨眾,只要拿獲一部分天誅軍將士,繳獲他們手中那些會噴火發射彈丸,以及爆炸威力巨大的火雷,就是大功一件。”
王伯龍銜命而往,為了能順利完成上命,他特意帶上了一千本部精銳,多為當年隨自己起家打天下的遼地悍寇。余下二千人馬,則是招降的義勝軍。
三千大軍,一路急奔,不過三天就趕到五馬山下,與耶律鐸四千兵馬匯合。如此一來,金左路軍再度恢復到七千兵力,而且戰斗力更勝往昔。
為了不引起五馬山寨的警戒,王伯龍在這里玩了個小花招。他讓耶律鐸每日將本寨人馬在南北兩大營來回逡巡,進進出出。只不過,進去時是耶律鐸的人馬,出來時,卻變成了王伯龍的麾下。如此偷梁換柱、瞞天過海,竟將南大營近三千毫無戰意的兵卒,全換成了王伯龍漢軍萬人隊中的驕兵悍將。
由于金軍封鎖嚴密,五馬山寨缺乏強有力的斥侯硬探,再加上上下下都被數萬人的遷徙大事忙得焦頭爛額。以至于金軍搞了這么一個大動作,守軍還懵然不知。
與守軍相反,王伯龍一邊封鎖自家消息,一邊派出大量哨探,無孔不入地打探五馬山寨軍情。最終確定,五馬山寨已遁逃一空,只留下少量部隊斷后,而這支斷后的部隊,極有可能是右副元帥欲擒之而后快的天誅軍。
這一下等于給王伯龍吃了個定心丸,既然主要目標沒動,他也不急著動手。最好等到五馬山寨軍兵都撤得差不多,單留下那支天誅軍,便可以一網打盡。
這一等,就等到了大大。王伯龍手下多為漢軍,所以他本也是想過年的,偏偏得到消息,五馬山寨明日將成為一座空城。這一下,逼得他不得不動手。而其手下軍兵,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好好的年過不成,全是這五馬山寨惹的禍,這回非端了它不可。
如此一來,連王伯龍自己也沒想到,大大突襲,竟然有士氣值加點的意外收獲。
為了這蓄謀已久的一戰,王伯龍當然不會只派遣一千兵馬。這一千人只是前鋒。主要挑選有夜戰經驗的手下悍寇與部分義勝軍精銳。還有兩千不擅于夜戰的軍兵,俟至天明后再行助攻。
王伯龍的漢軍萬人隊從未與天誅軍交過手。雖然風聞中路軍慘敗,左路軍受阻,但全軍挾橫掃北太行無敵手的驕橫氣勢,很自然地認為其余兩路軍戰斗力太弱。不就是兩個山寨賊窩嗎?咱們一路上不知掃平了多少!以三千勁旅突擊夜襲,豈非如泰山壓卵,一鼓蕩平?
軍兵們可以無知而無畏,身為一軍之帥的王伯龍卻不敢這樣樂觀。不說他曾經吃過天誅軍霹靂彈的大虧——現在缺失左耳的傷口還疼著呢。單是耶律鐸能夠擊潰兩萬金軍,并將數千大軍阻于寨前。這樣的戰力,怎也不能將其與尋常山寨相提并論。
王伯龍綜合前兩路大軍與天誅軍交戰的經驗教訓,有針對性地擬就了一系列應對方案——此次夜襲,便是對策之一。只可惜,功虧一簣,被幾個小卒壞了大事。除此之外他還留有幾招后手,至于靈不靈光。只有打打看了。
好話說盡,敵人冥頑不靈,沒二話,開打!
王伯龍手中三角令旗一揮,在他身后的旗頭立即搖動大旗,向前方傳達簡單的進攻指令。前方的數名司號手覷得真切。立即深長吸氣,鼓起腮邦子,將嘴湊到牛角號上。嗚嗚之聲,回蕩在如漆似墨的五馬山巔。
除夕夜戰,開始。
王伯龍首先派上場的。是三個謀克的義勝軍。之前搞偷襲,用的是精于此道的麾下嫡系悍寇。此時兩軍對陣。打的是攻堅戰,自然要先派雜牌軍上場試探。
不過,若以為義勝軍是雜牌軍而輕視,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這支義勝軍與宋人,那是有著深仇大恨的,與宋人作戰,戰斗值最少漲十點,其豁命悍勇程度,不在契丹戰兵之下。
說起義勝軍的的淵源,那還是徽宋趙佶在位時的事了。義勝軍的始作俑者,乃是接替童貫童公公擔任河北、河東路燕山府宣撫使的譚稹譚公公。
如果說童貫在史家及世人眼中一無是處,沒有什么才干的話,這個譚稹更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大部分時間不是用在修飾那張沒生胡子的老臉上,就是尋思著如何混搭著穿衣才能顯出些陽剛氣來。
譚公公在燕京任上,為了壓制降將郭藥師的常勝軍,表奏朝廷請于河東路別置一軍,名為“義勝軍”,以五萬人為限,主要是用來威嚇郭藥師所部,讓他們知道有所畏懼,免得不聽約束。同時啟用李嗣本為帥,招募燕地流民精壯者為軍。軍餉是其他部隊的數倍,于是青壯年蜂擁而至。
可是這支被大宋官家用精米白面養著,好吃好喝侍候著的義勝軍,由于屢屢與宋軍發生齷齪,更加上雖然同是漢民,但燕地與中原隔離百年之久,燕地的漢兒從不認自己為宋人,只當自己是遼人。血脈雖同源,而其心早異。結果金軍剛開始南侵,義勝軍立刻反水。
先有代州(今山西代縣)義勝軍擒主帥李嗣本,開城門以獻金軍;后又有“石嶺關”守關的義勝軍將領耿守忠就獻關投降,令西路軍統帥完顏宗翰不費一兵一卒,奪得這太原咽喉要地;再后來平陽府之叛,屠盡全城,更將義勝軍的叛亂推向。短短旬月,整個河東路的義勝軍紛紛倒戈。或擒殺城守開城迎降,或臨陣倒戈拉起隊伍投向金軍。
宋人千辛萬苦精米白面養了一幫白眼狼,整編的什么義勝軍竟成了女真人的預備役了。
由于義勝軍的大量反水,引發河東各地州縣守軍群體性恐慌。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紛紛先下手為強,殺盡本城中駐守之義勝軍兵卒。如此一來,雙方仇殺愈演愈烈,怨恨越結越深,好好一支自家精兵,竟然整成了不共戴天的死仇。
自此而后,義勝軍視宋人為仇寇,殺起宋人來,毫不手軟,比諸女真人還要狠上幾分。
此時王伯龍一聲令下,三百義勝軍士卒持牌銜刃,嗷嗷叫著蜂擁而上。
守御外寨墻的。是趙邦杰留下的百名寨兵,其中不乏精銳悍勇之士。裝備以厚牌重斧。又備有撞竿矢石,用之守御外圍,最適合不過。
義勝軍卒如狼,寨兵如守門之猛犬,狼犬相搏,瞬間就達到白熱化的程度。
寨兵們頂住義勝軍的一狂猛攻勢,內寨墻上的獵兵們也開始發威了。在張銳的指揮下,獵兵們的打擊目標不是登上寨墻的敵兵。而是聚集在寨墻下的后繼援兵。
于是義勝軍士卒目睹了一幕奇觀:黑夜之中,亮起了點點火光,還伴隨著炮仗一樣的噼啪聲,然后無數火星拖曳出條條光弧,似流星越空般朝他們迎面潑灑而來…
義勝軍士卒們這一瞬間有種恍如過年的感覺——這些守軍在干嘛?今個兒是大大沒錯,但現在是打仗啊!還放什么炮仗?點什么煙花?但在下一刻,義勝軍的士卒們就領略到了“炮仗”與“煙花”的可怕…
憑著居高臨下的優勢。潑雨般的彈丸越過外寨墻寨兵的頭頂,將猬聚在寨墻下的義勝軍如割草般掃倒一片。頓時一片哀鴻,血流遍地。這一陣彈雨,不但令后方敵兵變色裹足不前,更使得前方千辛萬苦登上寨墻,堪堪打開缺口的義勝軍士卒。卻因后援中斷,原本猛烈的進攻勢頭一下萎了。就像噴得正歡的高壓水龍,突然后方管道破裂,結果一下變成了滴尿…
寨兵們士氣大盛,刀斬斧劈。槍戳棒擊,將奮勇當先沖上寨墻后。卻發現孤立無援的敵人盡數殺死,尸體扔下寨墻,再度將被打開的缺口封閉。
義勝軍的攻勢如潮水,來得猛退得快,只丟下一地殘尸。而這短暫激烈的搏殺,也給守軍造成二、三十人的傷亡。按這樣一個傷亡率打下去,敵軍再沖擊幾輪,外寨墻上就沒人了。只不過,敵軍死傷更數倍于守軍,那么敵軍又是否能承受這樣的傷亡呢?
“傷亡過百?”王伯龍聽到這個傷亡數字后,面無表情,實際上心頭沸騰如滾油。之前雖然無數次聽到中路軍的殘兵敗將對天誅軍的火槍威力的描述,但耳聞是一回事,親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果然其勢堪比百弩齊發,層層旁牌都抵擋不住,身上的皮甲也絲毫不起作用。看來,只能用那一招了…
王伯龍傳來軍需官,當頭喝問:“本帥所需的那批軍械物什到了沒有?”
軍需官跪稟道:“回節帥,已運至半道,再有半個時辰就到了。”
王伯龍顯然對手下人的作戰效率很不滿,但考慮到此次為夜襲作戰,在黝黑險峻的山道搬運軍械,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沒奈何,等吧。
“全軍熄滅火把,所有聯絡改用哨聲傳遞,義勝軍第二攻擊隊再上!”王伯龍冷冷下令。
這一招果然有效,面對黑沉沉的敵陣,無論是獵兵還是寨兵,都有一種失去目標,茫然無措之感。而且那種敵暗我明,如芒在背的感覺也很不好受。黑暗中此起彼伏的唿哨聲,更是令守軍頭皮發麻,不知敵人下一步會有什么樣的毒辣后手。
外寨墻上心生恐慌的寨兵們,已忍不住將手中箭矢拚命射向黑暗中。箭矢盡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痛呼及釘在旁牌上的篤篤聲,但更多是無聲無息,恍若被黑暗吞噬。
與慌亂的寨兵相比,同樣心存不安的獵兵們卻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未放一發空槍。
天誅軍的軍法中,對陣前無令放槍的處罰是最嚴重的。輕者責以軍棍鞭笞,重者開除軍籍乃至處斬。皆因火槍排射最講究統一性與時效性,若有誰因驚慌而擅自提前開槍,則極易引發全體火槍兵聞聲擊發。結果非但未能傷敵,反而會痛失一次狙敵的良機,甚至因此被敵軍逼近,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長期強化訓練,使得任何一名天誅軍士兵,腦袋里都時刻緊繃著一根弦,無命令時食指絕不碰觸板機,以防走火。身為軍中精銳的教導營學員,獵兵們更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五馬山寨兵終究缺乏訓練,在敵強我弱的形式下,還是亂了陣腳。等到張銳緊急傳令制止時,寨兵中不多的弓手已經射了五、六支箭,加上前番作戰,氣力耗去大半,基本上廢了。
“滅火把!夜戰就夜戰,誰怕誰!”張銳冷然道,“所有獵兵聽我號令——朝天鳴槍一響,即為發射;聽到鳴鏑聲,即為停止射擊。”原本停止射擊是用竹哨傳達,但卻被金兵搶先用了,若是張銳也用,容易產生混淆。不得已,只好改為用弓發射特制的鳴鏑做指令。
發射鳴鏑的任務,就交給才逃回沒多久的趙梃。
隨著張銳的下令,鐵壁關寨墻上的火把,逐一熄滅,只留下內寨墻后方墻根下數根火把,憑借著其發出的微光,供獵兵裝填彈藥。不久前還是挑燈盤腸大戰的火熱戰場,又變成漆黑一團的鬼域。在雪地微光的反映下,隱約可見鐵壁關寨墻黑沉沉的輪廓,還有如鬼泣般的呼嘯風聲,以及,倒地火槍之下,快要變成鬼的義勝軍傷兵越來越低的哀鳴…
熄滅火把,不但同樣令敵人弓手失去目標,更能在心理上獲得一種安全感。獵兵自不待言,至少寨兵安定了許多。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傳來一陣沉悶的轟轟腳步與吱吱呀呀的奇怪聲響。
腳步聲距外寨墻越來越近,大冷天寨兵們都攥出一手冷汗。這個時候,如果弓手射出幾箭,或許會有所斬獲。可惜,寨兵中的弓手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砰!黑暗中傳來朝天一槍。
頓時火花綻放,星丸四射,震耳欲聾的砰砰聲響成一片,仿佛是迎接新春黎明的煙火盛會。
只是,似乎1128年的這個黎明只屬于金人一般,黑暗之中,只聞彈丸的噗噗之聲,沒聽到幾個金兵慘叫。在獵兵的火槍發射四、五輪后,隱隱感覺不妙的張銳立即傳令鳴鏑停射。
槍聲一歇,寨墻下傳來一陣震天的嗷叫,一架架梯子搭上寨墻,前端的撓鉤牢牢勾定墻沿。一個個身披重甲,手執重斧的壯漢如惡靈般閃現墻頭,與寨兵們狠狠對撞在一起,剎時血光迸射,肢體橫飛…
王伯龍本部精銳,遼地悍寇終于出手!
慘烈的撕殺僅僅持續了不到一炷香,雙方死傷就超過百人。五馬山寨兵本不過七十多人,這一下就死傷大半,如何還能支撐下去?
1128年第一天凌晨,鐵壁關寨外寨墻最后一次失守。
金軍終于看到占領五馬山寨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