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崖山寨,忠義堂。伍九文學書友上傳 堂外山風呼嘯,陰云密布。堂內廊柱上的燈臺火苗竄動,明滅不定。
焦文通獨倚虎皮靠椅之上,扶額閉目,滿面疲憊。距離上次奈何之戰后,不過短短三個月,看起來整個人似乎都老了好幾歲。
良久,大堂門口傳來一陣放輕的腳步聲。隨即,一個年輕而沉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姊夫,已經收拾妥當了,是否現在就出發?”
焦文通慢慢抬頭,失神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年不過二十許,面皮白暫,寬額方臉,英氣外露。此人正是他的妻舅梁興,太行諸寨皆呼之為梁小哥。不但槍棒嫻熟,更難得的是素有謀斷,在黑崖山寨四只虎中,年紀最少,潛力最大。
“哦,收拾妥了。”焦文通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現在才省過神來,揮揮手掌,“那就走吧,順著后山的小徑,朝東北翻過兩座山,再拐向西南,最多兩個時辰,就可以到達那條山谷。沿著那條荒僻的山谷,應該可以很安全地到達平定城…”
“姊夫!”梁興忍不住打斷道,“你…當真不與我們一道前往天樞城?”
天樞城?焦文通苦笑,怎么會不想?別說是干山賊這一行,就算是普通人,也是懂得趨利避害的。可是…別人可以去投天樞城,甚至黑崖山寨寨眾都可以去投,唯獨他這個大當家不能——或者說,至少不能這樣兩手空空地去。
事實上。早在八月初那一次十寨圍城戰慘敗之后,焦文通就想買后悔藥了,只可惜沒處買去。由于損失太過慘重,黑崖山寨已經不是元氣大傷的問題,而是幾乎連多年老本都折得干干凈凈。現在太行諸寨已經很少有人再提什么四大寨了,張口閉口都是一城三寨,有的干脆就只說一城…很顯然。不管是威信還是實力,黑崖山寨,已經被同道們徹底舍棄。
起初。焦文通還有幾分痛恨天樞城,覺得對方是踩著自己的黑崖山寨當墊腳石,以成就自家威名。但隨后傳來的飲馬灘之戰消息。三千金軍盡數覆滅。這消息太嚇人,最初聽到時,百分百無人相信。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消息越來越明確,事態越來越明朗。及至太行三十六寨齊拜山,親眼見證天樞城令人無語的奢華裝備及恐怖戰力,終于確信戰績屬實。
焦文通的把兄弟、浮山寨的劉澤,前些日子親自登門會晤,將所見所聞竹筒倒豆般一倒。焦文通無語了,自己真是吃多了豬油蒙了心。竟然把老虎當病貓、潛龍當水蛇…你天樞城這么強,就早說啊!早說我們太行百寨就捧你當老大了,至于拿我黑崖山寨開刀立威嗎?如此看來,這跟頭栽得不冤,而且。也沒有報復的可能。
焦文通唯一感到慶幸的是,當日自己與“瘦虎”許青齊攻天樞城,唯獨留下了妻舅梁興守寨…這樣一來,至少黑崖山寨還有一位有份量的人物,沒有與天樞城結怨,有了圜轉余地。而且聽劉澤的意思。那位狄城主人雖年輕,卻氣量宏大,并不計較他的冒犯舉動。只要他肯低頭,上門陪罪,對方也會釋放相應的善意。
焦文通只有苦笑,上回那場奈何關之戰,黑崖山寨是傷筋動骨,整個寨子被打回原形,而對方卻沒傷到半根汗毛。倒霉的是自個,人家屁事沒有,當然不介意擺出不計前嫌的姿態。可他焦文通也是這千里太行叫得上字號人物,那可能就這么樣腆著臉,求上門去?
就在焦文通猶豫不定時,一個晴天霹靂傳來:金軍大舉入侵兩河,更有數萬金兵陳兵太行,掃蕩諸寨。隨后更是一連串的壞消息:十月二十九,車轅嶺寨被破,全寨五千余人,逃生者十不存一;十一月初二,太行第一寨、白馬山寨,舉寨南遷,避禍天樞城;十一月初五,金軍火燒白馬山寨,隨后兵分數路,一日間連破太行八寨…一時間,太行山上,風云變色,腥風陣陣。
連老大級的白馬山寨都不敢攖金軍鋒芒,舍下老窠跑路了,已經淪為二流山寨的黑崖山寨又怎么能不跑?只恨先前瞎了眼,得罪了天樞城,以至于無顏托庇于其羽翼之下…不過,自己沒臉去,妻舅梁興卻是可以。
于是,焦文通下令,除了二十幾名對前次慘敗、兄弟死傷,仍耿耿于懷的舊部陪自己留下。其余男女老少,帶上隨身財物,跟隨梁興,投往天樞城。
焦文通張了張嘴,好半天,也說不出什么話來,最后只得嘆息一聲:“好好照顧你姊姊,這天寒地凍的,她的身子骨也弱…”
梁興默然點頭,似乎想起什么,猶豫一會,道:“許瘦虎也不肯走…”
焦文通點點頭:“這點我也想到了,瘦虎這人脾氣犟,他被天樞城那幫人折騰成眼下這般模樣,如何肯低頭托庇?算了,讓他跟我一起躲一陣子,不會有事的。”
梁興卻是一臉憂色:“可是他的身子實在…眼見時節就要入冬了,又不得不舍棄寨子,四處躲藏,我擔心他吃不消…”
“放心吧,咱們藏身的那個山洞你也去看過,里邊密不透風,再生上一盆火,凍不壞他。”焦文通不引為然擺擺手,然后再次提醒這位妻舅,“咱們黑崖山寨二千口老老少少就指望你顧應了。你的頭腦一向好使,到得那天樞城后,若是見那狄城主其志只想占山為王,你就想辦法,借著他的勢,重振我黑崖山寨;若是這位狄城主確如劉澤老弟所言,所圖甚大,你就投身于其麾下,踏踏實實干事,以求將來謀個好出身…”
“姊夫這是何意?”梁興詫異不已,“要振興本寨。還得靠姊夫你啊!你們如今只是暫避風頭而已,一俟金狗撤圍,我再與那天樞城主說明原由。對方若真是做大事之人,必定會既往不究,真心實意接納姊夫的…”
“好,好,不必多言。一切就靠你了。天色不早,抓緊時間上路吧。”焦文通也覺得奇怪,怎么自己說出的話好似遺言一般?嗯。大概是近來一直沒什么好事,心情郁結之下,順嘴滑出的不吉之語吧。
黑崖山的后山峽谷。窄細的峽谷道上,一條長長的遷徙隊伍慢慢向前挪動著。隊伍前頭開路的,正是梁興。當他即將走出這條峽谷甬道之時,猛回頭,只見遠遠的高崖之上,有幾個細小的人影,正默然佇立于朔風呼嘯的山顛。
梁興咬著牙,忍住眼眶的熱淚,用力向山顛使勁揮手。
揮著揮著,倏覺手心一涼。收手攤開一看,竟是一片雪花!
梁興悚然一驚,抬頭,峭壁千仞,一線天際。粉雪飄飄揚揚。
建炎元年的第一場雪,來臨了。
盈盈雪花飄落在許青掌心,隨后化成一片晶瑩。許青長長呵出一口白氣,慢慢攥緊拳頭,讓那一絲冰涼,從掌心沁至心脾。
如果說。三個月前的許青,人雖瘦,卻還筋骨棱棱、肌肉剛健的話。眼前的許青,卻已是皮包骨,一張臉龐與骷髏無異。也許是寒冷,也許是體虛,他的臉色白中泛青,唯有一雙眼睛,卻如鬼火磷磷,令人看了寒透心底。
已經是第十天了,許青與大當家焦文通等二十三人,就躲藏在距離老巢黑崖山不足五里的孢子嶺一處無名山洞里。這處藏身之所,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里邊儲藏有水、石炭、鐵鍋、鹽巴、被褥等生活用品,甚至還有少量鹵醬等調味料。可惜因為米糧不能長期存放,所以只是在決定藏匿時再臨時攜帶。
按焦文通等人最初的計劃,寨子人去屋空之后,金兵撲了個空,頂多就像對白馬山寨那樣,放一把火了事。而他們的黑崖山寨,從寨墻到居所,多半是石條砌就。放火固然會燒毀不少東西,卻不會完全破壞寨子根基。只要金兵一離開,他們照樣可以回去,稍加修葺后,度過一個冬天絕無問題。
只可惜,計劃沒有變化快。這雪一下起來,就沒停過,不少山谷都被封住了。開始焦文通等人還挺高興,這樣一來,金軍就不可能久待,更沒法追擊梁興等寨眾。可是…他們隨后發現,金軍的確沒有尾隨追擊的意思,同樣也沒有撤軍回城的打算,而是將黑崖山寨當做大本營,駐扎了下來。
這一下焦文通等眾人傻眼了,沒想到金軍竟然會賴下來不走。躲藏之前,盡管每人都盡力背了大包豆米,卻只足夠七日用度。本想無論如何,金軍都不可能在此逗留七日之久,誰曾想…
其實米糧還是有的,就藏在寨子后山的一個秘洞中。只是如今金軍駐扎于寨子里,要偷偷繞過寨墻,翻過后山,把糧食弄回來,還真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
從第六天開始,為了不至于斷糧,焦文通不得不挑選幾名機靈并且手腳利索的手下,去弄糧食。連去了兩次,有驚無險,只可惜人手太少,每次只能扛回十斗八斗的米糧,根本不足以讓二十多人支撐多少天。
今兒是第十天,也是寨中兄弟第三次去弄糧食。從昨夜出發,一直到翌日清晨,值守的兄弟已換過三批,卻還沒有等到消息。
許青自斷臂身殘之后,體力大不如前,卻不想讓寨中兄弟認為自己什么事都干不了,所以堅持要由自己值守一班。許青現在值守的位置,距離山洞五十多步,是一處內凹的巖壁。頭頂有突出的巖石擋住雨雪,兩側有石塊遮住山風,前方視野開闊,算得上是一處相當不錯的監控點。
天空陰霾,云層低厚,看樣子,這雪只會越下越大,記得去年還沒那么大的雪…
許青剛剛發出半聲感概,倏地豎耳傾聽,隨即撿起身邊早準備好的一塊石子,向后一扔,準確地擊中十多步外的一方大石。清脆地響聲立即驚動了山洞里的兄弟,頓時人人操起兵刃。沖出洞來。
“是俺,別動手。”一個渾身裹著厚厚麻布,蒙著頭臉的人,背負著一袋重物,彎腰吃力地爬上山來。
“錢老八,是你么?”許青抓刀的手緩了一緩。雖然來人為擋風雪而遮住頭臉,但從那熟悉的口音。卻不難分辨是外出弄糧的三名兄弟之一的錢老八。
“可不是…唉,這鬼天氣…壓死俺了…”錢老八手足并用,艱難地爬上來。
許青回頭做了個解除警戒的手勢。回頭皺眉道:“怎的只得你一人回來,孫狗兒與王大飛呢?”
“咱們這一次弄糧,驚動了金狗。他倆在后面將金狗的追兵引開。掩護俺先走…”
許青失驚道:“金兵會不會尋跡找到這里來?”
“應該不會,不是俺吹,在黑崖山這塊地頭,只有俺錢老八追蹤別人,別人休想追蹤俺…”錢老八這話倒也不算自夸,這人本是山中獵戶,在尋蹤查跡方面很有一套,自然也很懂得消除痕跡。
許青點點頭,但還是隱隱有些不放心,一把抄起樸刀:“俺到前面去看看。你先回去…”
錢老八連聲應是。在兩人交錯而過的一瞬,錢老八腳下打滑,身體一歪——許青一手持刀,另一只手…呃,沒有了。倉促之下。扔下手中刀,用力抓牢錢老八背上的米糧,替他穩住身形。
但就在這一瞬,許青無意間瞥見錢老八面巾掀開一角,其上有鮮紅的鞭痕…
許青怔忡了一下,脫口道:“錢老八。你臉上是怎么回事?難道與金狗交手了?”
許青話沒說完,突然大叫一聲,捂住肚子,蹬蹬后退,在他的小腹之上,插著一把顫巍巍的手叉子…
“錢老八,你…”許青臉色其白如紙,嘴角慢慢溢出鮮血。
錢老八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渾身抖個不停,突然卟通跪下,一個勁叩頭:“對不住哇!三頭領,俺也是被逼無奈啊…”
許青吃力倚在巖石上,喘息道:“你被俘了,招供了,投敵了…”
錢老八羞愧地低下頭:“俺也不想,可那些金…金人打得太狠了,還要閹了俺…俺還沒娶媳婦哩,可不敢讓老錢家斷后啊!”
“孫狗兒與…王大飛,是不是都…”
錢老八終于掉下淚來:“俺看到了他倆的腦袋,血糊糊的…”猛然抬頭,急切道:“三頭領,俺不想傷你的。那些金人…其實跟咱們一樣是漢人。他們保證說,只要大當家出來投降,決不傷分毫。俺是見被三頭領識破,一時驚嚇迷糊,這才錯手…三頭領,只要趕緊救治,不會有事的…”
許青吃力搖頭,目光投注在錢老八身后,冷冷道:“你錯了,俺們都會有事…”
灰蒙蒙的雪地上,出現了點點黑影,手上寒光閃動,向山上逼近。
山洞那邊也發覺情況不妙,兩名寨眾跑出來,想幫許青一把。
許青拚命揮手讓他們回去,但二人還是不管不顧地沖了過來,一把架住許青,往回狂奔…就在這時,一陣繃繃繃地弓弦聲急勁響起。
噗噗噗噗!滿天亂箭之下,許青三人,再加上錢老八,無一例外,后背插滿了箭矢,盡成血人。
錢老八眼睛鼓得像死魚,血水不斷從抽搐的嘴角流出:“該死的金狗子…騙俺…俺、俺還沒…娶媳婦…”
四具尸體全部面朝下倒在雪地上。
很快地,山洞前圍上了黑壓壓的軍隊,領頭的,竟是簽軍主將王伯龍。
王伯龍臉上還纏著帶血印的白布,只露出一雙陰沉沉的眼及口鼻。圍剿幾十個匪寇,本無須他這位萬人大軍的主將親自出馬。但自從被孟德刺傷,白馬山寨撲空,這黑崖山寨又潛逃,基本上沒有順心的時候。更倒霉的是,一不留神,竟被老天爺封鎖在這亂山深處,動彈不得…難得找到點樂子,大冷天的,活動活動身子骨也不錯。
在王伯龍想來,上百名精兵,將不足二十個匪寇堵在一個并無其他出口的山洞里,這種甕中捉鱉的大好局面,本可手到擒來,但情況的發展卻出乎意料。
由于洞口較小,一次只得并行二人。結果王伯龍連續派出四批人,手持刀牌次進,結果不到一刻鐘,倒下八個。王伯龍驚怒之下,改變戰術,排出一個六人陣形:前面兩人持刀牌,中間兩人執長槍,后面兩人持弩弓。
這一次情況要好得多,洞中慘叫不斷,六人陣急沖而入。但不等王伯龍下令后續跟進,六名士卒進得快,退得也快,一個個渾身是血被叉了出來。并且匪寇還得到了兩副弩弓,雖然箭矢不多,但十幾支利矢封鎖窄小的洞口,還是夠令簽軍喝一壺的。
王伯龍大怒,接連使用了各種手段:亂箭攢射、煙熏火烤、敢死強攻…始終都奈何不得。
不得已之下,王伯龍以少有的誠意,放下架子招降。說實話,他對這位焦大寨主的頑強精神,也甚為感佩,倒真有心招至麾下。
但是,洞中沉默良久,傳來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爺爺便是黑崖山寨之主,焦文通。灑家從來不是什么好人,打家劫舍、坑蒙拐騙、欺凌弱小,強取豪奪,啥惡事都干過…爾等若是大宋的官兵,咱降也就降了。但是金人的狗腿子…灑家若降了,今后還有臉在這太行山混嗎?俺們是強盜沒錯,卻也不想被太行的老少爺們戳脊梁骨…”
“再給爾等一個時辰考慮,天黑之前…”
“無須多言,有種就來!灑家已砍了三個金狗,夠本了,最好再添點利息…”
王伯龍冷冷盯住那宛若怪獸的血盆大口一般、吞噬了不少手下士兵的黑洞,削薄的嘴唇蹦出兩個比冰碴還寒冷的字眼:“封洞!”
建炎元年十一月十五,那一年最寒冷的一天。留守黑崖山寨、連寨主焦文通在內的近二十名寨眾,除八人被殺,余下十多人,盡數被活活封死在無名山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