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七月二十rì,分別從河東、河北兩路北上的徽宗與欽宗二帝及十余萬宋俘于中京匯合。父子相見,恍如隔世,抱頭痛哭。
離家辭國出發時,隆冬時節還未過去,而到達燕京時已是夏天。幾個月來,一路之上,十余萬宋俘可謂受盡了磨難。由于路途艱辛,大批宋俘在路途中病死餓死,尤其是那些長年生活在深宮中,從來沒有受過苦的后妃、帝姬、宗室女更是大批地死亡。十余萬宋俘到達燕京時,最少已有三成左右的人已經長眠在路途,包括皇室中一些皇子和帝姬。大批皇室女子,包括徽宗的妃子、康王趙構的母親韋賢妃、康王的妻子邢妃、朱妃,還有不少妃子帝姬都被金人強jiān。徽宗的幾位嬪妃和才人,甚至還被金人強暴后懷孕。
這對前無樣板,后無來者的悲摧父子,互訴悲情,感念傷懷,一夜無眠。
在燕京稍事休整后,十余萬宋俘再度踏上行程。由榆關出長城,過沙漠;經咸州、同州、黃龍府;渡混同江、來流河,終于在八月初八抵達金上京會寧府。也許是因為狄烈阻截下大批俘虜及物資的原因,金軍押解著少了近五分之一的人口物資“輕裝上路”,結果抵達會寧府的時間,比另一時空的歷史足足提前了半個多月。
這條“靖康之難”的千里艱途。從三月二十八rì從東京出發算起,近二十萬宋俘被金軍分七批押回金國。除了中途發生意外,折了兩路;到達易水時,又發生了暴亂,以至跑了不少宋俘之外;其余諸路,經過長達近半年的行程,最終在八月上旬到達最后的目的地。
但是,幸運地活到了會寧府的所有一千三百名大宋皇室成員。他們并不知道,很快,一場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即將降臨。這場屈辱,將令他們痛恨自己的“幸運”。
八月十一rì,金國傳下上喻:除徽宗、欽宗和鄭后三人可脫去所穿的袍服改穿女真民服外,其他所有大宋皇室成員,無論男女老幼。一律坦胸赤背,腰系羊裘。手持氈條。跪拜太祖廟。
太廟獻俘!這是中原王朝凡滅國大捷之后,最喜歡搞的一套大典儀式。不想卻被剛剛脫下獸皮、披上錦衣,身上血腥味還沒洗凈的女真人學了去。并且,還用到了正宗的中原王朝身上。
這道喻令,一下將千余大宋皇族敲懵了:這、這還有天理嗎?有王法嗎?有人類最基本的羞恥心嗎?
傳達喻令的金國內侍笑瞇瞇地晃著手中圣旨:諾,這不就是天理?這不就是王法?至于你說的那個什么羞恥心…咱女真人不講這個,咱這是民俗…
還能怎么樣。千里迢迢來到了人家的“屋檐”下,還能不低頭?欽宗還小努力了一把。向金人提出,讓韋賢妃、邢妃等嬪妃不要脫衣。但遭到金人的拒絕。
八月十四rì,中原民族幾千年歷史上最悲恥的場景,也是人類脫離原始生活以來的幾千年間從未出現過的場景,此時卻在這金太祖的太廟前出現:近千名大宋皇室女性,其中大多數是風華正茂的后妃、帝姬和宗室女,在周圍幾千名金人男性面前,全都袒露著上身。太陽光下,上千對從未在陌生男人面前袒露過的,此時卻一覽無遺,在熾熱的太陽光下,明晃晃一大片。連韋后、邢妃和及帝姬、嬪妃們,也和其他婦女一樣袒露著。欽宗、徽宗和所有的皇室成員,無論男女,全都放聲大哭…
在金兵的引導下,以欽宗和徽宗為首的大宋皇室成員,腰圍著一條羊裘,每人手持一根氈條,為首的金將將兩只羊交到欽宗和徽宗手上,二帝每人手牽一只,緩緩地進入了大殿內,這是女真人在獻俘大典中重要的一環——牽羊禮。
大殿正中祭臺上,供奉著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靈牌。
在沉重的女真樂曲聲中,金主吳乞買率大金眾后妃及王儲完顏斜也、粘罕、訛里朵、兀朮、撻懶、婁室、設也馬、斜保和蕭慶等人,全都穿戴著女真祭祀盛裝,先向阿骨打的靈位行跪拜禮。金人跪拜后,徽宗、欽宗與鄭皇后及眾嬪妃,還有所有的大宋皇族俘虜,全都按照金人的禮節,向著阿骨打的靈位行跪拜禮。隨后,金主吳乞買從二帝手中牽過兩只羊,親自抽刀宰殺后,供奉于阿骨打的靈位前。
隨后,二帝前往乾元殿拜謁金主吳乞買,吳乞買令人宣讀了對二帝的“封賞”:徽宗趙佶封“昏德公”;欽宗趙桓封“重昏侯”。
聽聽,這是什么封號?當真是極盡譏諷揶揄之能事。這不光是打臉,更是踩上一只腳了。當然,這倆貨是自做自受,怨不得人啊。
獻俘大典結束之后,所有的宗室男子——包括皇子皇孫、駙馬等,全部分散給金將領為奴,每人每月發五斗稗子作為口糧,自己舂吃。另外,每年每人發給五把麻,令自織麻為衣。
宗室女子中,除了一部分被各金國高層瓜分之外,其余人等,包括韋賢妃、邢妃和等其他帝姬、宮嬪共三百多人,全送進了“浣衣院”。
這浣衣院位于會寧金皇城內,距皇宮干元殿不足五百步,它是一片新修成的土木建筑群,由數十間土木房構成。浣衣院四周圍有一道比人略高的土質圍墻,將浣衣院與外界隔絕開來。院內每三四間小屋組成一個相對的小院,每個相對的小院周圍,都用混同江邊特有的一種高大粗壯的蘆葦桿圍住。
小院內。每間小屋住兩名后妃、帝姬或宮嬪。這樣,一個相對的小院里,就住有十來名后妃、帝姬和宮嬪,由兩名地位低下的宮女負責她們的rì常起居。浣衣院大門前駐有一隊金兵,任何人出入浣衣院,都要憑他們發放的一種特殊的腰牌,浣衣院內則由一些女真老年婦女管理。
浣衣院的名字好聽,其實。性質跟后世的rì軍慰安所差不多,可想而知這里面的女性的遭遇…
還有一些沒有送入浣衣院的女子,命運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們將會做為女奴被肆意販賣。像完顏宗翰就曾以十人換馬一匹,將這些身心被摧殘得差不多的女子賣到高麗、蒙古作奴仆。宋人無名氏所著的《呻吟語》引《燕人麈》說這些婦女,“十人九娼,名節既喪。身命亦亡”,“甫出樂戶。即登鬼錄”。《燕人麈》作者記錄其一位鐵匠鄰居。“以八金買倡婦,實為親王女孫、相國侄婦、進士夫人”。
被扣留在金國的北宋使臣宇文虛中曾遇見淪為歌jì的北宋宗姬,作《念奴嬌》詞稱其為“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欽慈族”。
千年靖康路,盡是血淚訴…
在這之后,二帝遷往韓州。在韓州。金人將城內女真住戶全部遷出,只供二帝等二千余宋俘居住。據《宋俘記》載:“給田四十五頃。種蒔自給。”據《南征錄匯》說這還是金國二皇子完顏宗望格外開恩,囑托完顏希尹及兀術等人。要求性格陰鷙的完顏宗翰等不可像虐待遼天祚帝那樣對待宋廢帝。
“荒唐!可恨!可惡!辱我太甚!千古奇恥!”
越王趙偲一雙保養細白的纖長手掌不停地顫抖,臉色脹得通紅,長髯亂顫,眼睛布滿血紅,那模樣隨時都有可能噴出一口血來。
“我…本王不信,金人雖野蠻,但好歹也是一個大國,如何會做這般…人神共憤之舉…”濟王趙栩手中的供狀飄然落地,雙目呆滯,面如死灰。他之所以這么說,與其說是不相信,倒不如說是不愿、不敢、不忍去相信…
狄烈神情漠然,再從案幾下取出兩扎帛卷,朗聲道:“這是本城主從金軍行轅中搜出的兩道金主上喻,是由上京遣使傳喻汴京的偽楚帝張邦昌,以為震懾江南之用。里面用詞駢四驪六的,本城主也看不太懂。在座諸位都是大才,想必可以看得分明。”
凌遠用托盤將那兩扎帛卷托住,分別交送到永安縣公趙儆與項城伯趙供的手里,然后用低沉卻不容質疑的聲音命令道:“念出來!”
這兩位公伯也是一臉失魂落魄的模樣,抖抖索索地將帛卷展開,用力咳嗽了幾聲,顫聲念道:
“制詔趙佶…這、這,金人當真狂悖,竟向太上下詔,斯是無禮…”
“少說廢話,念下去!”狄烈很不耐煩地打斷這種白費口水的叫囂。你們那倆貨,都被人家折騰成什么樣了?里子都沒有了,還要什么面子!
“是、是…”金人對皇室的踐踏,很明顯對這些幸存的宗室們是一次近乎于毀滅性的打擊,所謂的皇室尊嚴,已被殘酷無情地血淋淋撕下來。不知不覺中,以永安縣公、項城伯為代表的一群宗室,氣場頓弱,再無先前的傲然。
“…王者有國,當親仁而善鄰,神明在天,可忘惠而背義?以爾頃為宋主,請好先皇,始通海上之盟,求復前山之壤。因嘉懇切,曾示俞允。雖未夾擊以助成,終以一言而割錫。星霜未變,釁隙已生…載念與其底怒以加誅,或傷至化;曷若好生而惡殺,別示優恩。乃降新封,用遵舊制,可封為昏德公。其供給安置,并如典禮。嗚呼,事蓋稽于往古,曾不妄為;過惟在于爾躬,切宜循省。祗服朕命,可保諸身。”
“制詔趙桓…惟乃父之不君,忘我朝之大造。向因傳位,冀必改圖,直無悔禍之心,翻稔欺天之惡。作為多罪,矜恃jiān謀。背城下之大恩,不割三鎮;構軍前之二使,潛發尺書。自孽難逃,我罰再舉…德貴有容,特優加于恩禮。用循故事,俯降新封,可封為重昏侯。其供給安置,并如典禮。嗚呼,積釁自于汝躬,其誰可恕?降罰本乎天意,豈朕妄為!宜省前非,敬服厥命。”
昏德公!重昏候!
這可不是供狀上的白紙黑字,而是真才實料的金國上喻!
噗!越王趙偲終于噴出鮮紅;濟王趙栩則身體一軟,整個人從錦墩上滑跌在地。自永安縣公、項城伯以下近三百宗室,齊齊伏地大慟,悲聲震頂。
“奇恥大辱,古之未有!”
“金虜欺人太甚!終我趙氏世世代代,與完顏氏誓不兩立!”
“二圣蒙塵,君辱臣死,我等猶自茍活,有何面目見列祖先賢…太祖、太宗,列位先圣,開開眼吧…嗚嗚…”
不光是大堂之上,便是屏風后面,也是嚶泣聲聲,哽咽陣陣,錐心泣血,令人聞之心酸。弄得整個一號樓里宛若靈堂一般。
狄烈的神情依舊漠然,不是他絕決冷血,而是他早已看過了這些供狀與上喻。要怒,也早怒過了。身為一個后來者,對于這對悲劇父子的遭遇,狄烈也是知道的,只不過不太詳細罷了。
古往今來,那么多的王朝覆滅,任何一個末代帝王,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這里,沒有無辜的帝王,只有無辜的婦女與百姓…
在狄烈看來,所謂愿賭服輸,打敗仗了,被滅國了,就得要有被敵國獻俘太廟的覺悟。話說當年老趙家,在開國之時,將那五代十國的大小王國一一剪除之際,也沒少干這樣的事。比如那位弒兄上位的宋太宗,也就是現在這二帝的先祖,他當年對待南唐后主李煜與小周后,一個鴆殺,一個強暴,同樣不怎么光彩。
從這一點上看,祖宗造孽,子孫償還,世道輪轉,古人誠不我欺…可問題是,獻俘可以,凌辱可以,但你得要有個底線。不能像這樣,將人類最后一絲尊嚴,狠狠扒下來,踐踏!用極度落后野蠻的習俗,抽打文明的耳光。金人的這個所謂的“牽羊禮”,顯然已經是踩過了這道紅線。
嗯,這些女真人一定沒聽過什么叫“天道好還,世事輪轉”、什么叫“已所不玉,勿施于人”、什么叫“以其人之道,還諸其人之身…”
“牽羊禮”是吧!你女真人能玩,咱們也一樣能玩。不知道讓吳乞買與他的皇后掛著一條包襠布,來扮演牽羊的角色,這位大金之主會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
你以文明待我,我以文明敬之;你以野蠻辱我,我以野蠻報之。
這,便是狄烈對這場千年之恥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