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也馬一聽這話,立即跳起來:“是藥師兄么?可是查問有了結果?”
帳簾掀開,一個白面長髯,神色威嚴中帶著幾許儒雅的中年大漢大步而入,向在座的三位大王及薩滿大巫師行禮道:“完顏藥師見過三位大王及神師。”
這個人,就是郭藥師。
但凡說起北宋滅亡,這個人是個繞不開的人物。此人生平經歷都極其復雜,簡單點說,此人本是遼國的燕京馬步軍都總管,后來眼見遼國破亡在即,這邊宋國又大加拉攏,結果就叛遼歸宋,將遼國的涿、易二州獻與大宋。還充當宋軍北伐遼國的急先鋒,率先攻入遼國的都城上京。不過隨后被宋軍擺了一道,成為孤軍,差點出不來。可能因為這件事對他刺激挺大,就此埋下恨意。
遼國滅亡后,郭某人將燕京獻與宋國,得到宋徽宗的大加贊賞,并召其至汴京,予以厚賞。也使其得以窺得宋國虛實。
金天會三年十一月,金國正式南略。燕京首當其沖,郭藥師率其常勝軍與金軍前鋒大打一場,損失慘重后自知不敵,加上又再次被聯合作戰的宋軍在背后擺了一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執知燕京府蔡靖開城投降。
之后,郭某人就成為了攻宋的急先鋒,引著金軍東路軍一路南下,攻城克寨,一直打到汴京城下。
金軍第一次南略取得大勝,此人居功至偉。并得到金太宗賜姓,改名完顏藥師。不過,也許是因為此人先事遼則叛遼;后降宋又叛宋,再之后又降金,可謂典型的三姓家奴。對這樣朝秦暮楚的墻頭草,任何一個勢力使用起來都得小心又小心。所以金國高層對他也不太信任,只給了他一個燕京留守的高位,并未讓他參加第二次南略的滅宋之戰。只是令他帶領著手下的八千常勝軍四面出擊,清剿燕京府轄下各州縣境內的所謂“義軍”,并派遣精兵接應金軍各路北返的大軍。
所以完顏藥師才會出現在這金軍大寨中。而正是因為他的出現,才發現了狄烈的一個破綻。
那就是朱皇后!
昨夜的夜宴,完顏藥師正好率部趕到并出席。席間朱皇后的表現,引起了他的懷疑。
原本要召來的數十名帝姬、郡主、嬪妃與宮娥,結果只來了區區十余人,那些帝女花一個都沒出現。而朱皇后的理由又是這般的奇怪與牽強。就在設也馬再次派人催請之時,隨后就發生了襲擊與逃跑事件,這一切竟會如此的“巧合”?
像完顏藥師這樣成了精的老狐貍,稍加思索就能看出這其中的不對勁之處。于是完顏藥師向設也馬請命,前去試探朱皇后。現在,他拿到結果并回來復命了。
完顏藥師一進帳中,就意氣風發地向三名主帥行禮:“三位郎君安好,藥師幸不辱命,已經探知了這位‘兇靈’的真面目。”
“快說!”三王幾乎異口同聲。
完顏藥師氣定神閑,捻著他一向甚為自得的美髯,娓娓道來:“這所謂的‘兇靈’,其實并非宋人,而是昔年劉氏大漢王朝時,為避三國之亂,遷徙海外的漢人之后。此人自稱是一島國王子,裝束奇異,手下有十數名賊眾。他們自南面層層突破我軍哨騎的防守,于昨日黃昏時分潛伏于本軍營寨南面的湯水東南側的山坡間。因猛安國祿誤入其間,為其襲殺,并在之后邂逅朱皇后。隨后在朱皇后的懇請下,此子竟膽大包天,冒用國祿身份,趁夜色混入營寨。以聲東擊西之計,將諸多故宋帝姬及宮娥裹脅而逃…”
“慢著慢著…”賽里忍不住出聲打斷道,“留守大人怎么肯定這個什么大漢后人…又是什么海國王子的家伙,就是咱們所說的‘兇靈’?”
設也馬與斜保眼里也打著同樣的問號。
完顏藥師點頭道:“三位郎君的這個疑問,最初也是那朱皇后的疑問。不過此人說出了前幾次襲擊我軍之細節,這一點,也得到了當時被擒的國祿大人的承認。因此,確認此人身份的不是藥師,也不是朱皇后,而是死去的國祿大人…”
隨后,完顏藥師一一將金軍第一、第三兩路大軍被擊潰的細節道出。
完顏藥師剛說到一半,三位大王,包括那位薩滿大巫師立刻相信了。原因很簡單,完顏藥師剛從燕京千里迢迢趕來,最先碰到的就是他們這三路大軍。在此之前,他絕對沒機會聽說過這件事,尤其還能將此中細節說得如此清楚,甚至有部分內容連他們都是首次耳聞,這絕對是只有當事人才能說得出的東西。
現在確定無疑了,所謂的“兇靈”,其實就是一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古老遺族后裔。或許,此人在那海外孤島上,學到了什么特殊的本領,能夠殺人于無形。不過,無論此人再強悍,只要他是個人,而不是什么鬼怪,就沒什么可擔心的了。在千軍萬馬縱橫天下無敵手的大金精兵面前,任他是霸王再世,也只有被踏為齏粉的下場。
于是金國的這三位大王心情一下輕松起來,設也馬甚至笑問完顏藥師:“藥師兄是用了何種手段,才能讓那位倔強的皇后盡吐實情的啊?”
賽里與斜保也色迷迷地笑了起來。
完顏藥師卻只是淡淡道:“雖然咱們這位故宋皇后的脾氣的確不太好,不過,有些東西她還是很在乎的——比如說慶福帝姬或純福帝姬…”
賽里與斜保笑不出來了。
完顏藥師所說的慶福帝姬名金姑,時年才七歲,而純福帝姬名金鈴,年齡更小,此時只有四歲。這兩位帝姬因為與各自的奶娘住在別的帳子,未能搭上狄烈的出逃末班車。
三位大王一時失語,想不到這廝竟心毒如斯,這樣的威脅手段都用得出來,不過…他們喜歡。三人相顧大笑——終于將這個困繞金軍多日的迷團勘破了,雖然跑了幾十個女人,又折損一支精兵,卻也是值了。
但薩滿大巫師卻笑不出來,那滿是粉堊的臉色陰沉如前。
完顏藥師細心地發現了這一點,誠心正意地行禮道:“神師,有何不妥之處嗎?”
薩滿大巫師雙瞼下垂,像是自言自語,但聲音卻足以讓帳內所有人都聽得見:“知道對手是人非鬼又有何用?以此人神鬼莫測的手段,行動時如鬼如魅,人難察覺,其殺法如迷,中者立斃,甚至死無全尸…這樣的人物,我們說他是人非鬼,士兵們會相信嗎?他們會因此而恢復足夠的士氣嗎?而且,如果此人真有這般神通,他還算是個人嗎?”
薩滿大巫師的一連串提問,令金軍三大王心涼透頂。這時他們似乎才想到這個“兇靈”的一連串令人匪夷所思的戰績。如果此人真的是憑一己之力,或者再加上手下的十幾號人,就能把兩路大軍的營盤連鍋端了,這樣的能耐,還算是人么?還是一個僅僅長著人形的——兇靈?
“本師要將這新的情況上報大祭師,三位孛堇也請早做打算吧。”薩滿大巫師說罷自顧出帳而去。
設也馬回過神來,趕緊讓那候在一旁的謀克,帶上一個蒲輦的人馬,護送神師離去。大巫師口中的大祭師,就是隨金軍主帥完顏宗望的中軍北返的薩滿主祭大巫師。狄烈的“兇靈”之名,正是從其口中傳開。而現在有了進一步的發現,當然要向其報告,也許還要進行占卜。
完顏藥師雖然是渤海人,但久在漢化百年的大遼為官,在怪力亂神方面的認知,遠比這些剛從山林里蹦出不過區區數十年的女真蠻子,要開化得多。他之前雖然復述了那個疑似兇靈的家伙,所干下的一樁樁不可思議大事,其實心里卻并不怎么相信。他覺得這里邊有太多的夸大與訛傳,那些威力巨大的天雷,應該是改良過的霹靂火球;而那無影無形的殺法,有可能是用巨弓發射的彈丸…
應該說,這完顏藥師不愧是玩轉三國的不倒翁,無論是見識還是洞察力都相當厲害,他的猜測已經很接近事實。不過,縱使他再是精明,也絕不可能想得到,那發射彈丸的雖然不是什么巨弓、神弩,卻要比他所能想到的,這個時代最強大的武器更可怕百倍!
當完顏藥師提出,由他帶自己的二千常勝軍,沿途搜索,看能不能會會這位“兇靈”時。設也馬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只道需聽取右副元帥的指令,方能決定行止。
設也馬說完這話時,那看似坦誠的眼眸中,有寒光一閃而逝。
完顏藥師抵頭遵命的一瞬間,敏銳地捕捉到了那絲寒意,心下一涼,知道金人終究不能信任自己,決不肯讓自己帶著大軍,跑到一個金國完全控制不住的地方,以免生患。完顏藥師心下長嘆,黯然出帳而去。
此時這個在歷史上被稱為“遼之余孽,宋之厲階,金之功臣”的亂世怪胎并不知道,這將是他最后一次領兵。一俟回到燕京,完顏宗望立即以強勢兵力陳軍燕京府,隨后解除其兵權,將其手下三十多名腹心將領盡數誘殺于府衙內。同時沒收八千常勝軍的武器甲具,強制解散歸鄉。并派遣大軍埋伏于常勝軍士卒家眷返鄉的必經之道松亭關,將這支前遼之怨軍,故宋之常勝軍,在整個大宋軍隊體系中,少有的敢于與金軍面對面死戰的悍軍,盡數以大棒殘殺。
常勝軍灰飛煙滅,完顏藥師僅以身免。
這,或許就是在大國相爭的亂世夾縫中,一個掙扎求存的具有狼性的貳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