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轎中的人 十八柄鬼頭刀,十九個人。狼人。
一個人手里沒有刀,卻拿著根比鬼頭刀還長的旱煙管。
張聾子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見過老狼卜戰一面,這個人的裝束打扮、神氣派頭,簡直就象是跟卜戰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一個不太好的模子。
所以卜戰的毛病,這個人全都學全了,但卜戰那種不可一世的氣概,這個人一輩子都休想學會。
張聾子道,“你是卜戰的兒子,還是他的徒弟?”
這個人根本不理他,卻在盯著小馬。
小馬也躍上了巖石,卻笑道:“我看他只不過是那匹老狼的灰孫子。”
張聾子大笑。
他當然故意在笑了,其實他心里連一點想笑的意思都沒有。
看著一把鬼頭刀架在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脖子上,無論誰心里都不會覺得愉快。
何況他早就聽說老狼卜戰屬下的“戰狼”彪悍勇猛,悍不畏死,殺起人來,更好象砍瓜切菜一樣,絕不會眨一眨眼。
故意裝出來的笑聲,總不會太好聽,而且通常都是想故意氣氣別人。
這個人居然還能沉得住氣,居然還是不理他,還是盯著小馬,道:“你姓馬?”
小馬點點頭。
這人道:“你就是那個憤怒的小馬?”
小馬道:‘你呢?你是不是叫做披著狼皮的小狗?”
這人長著三角眼,一張三角臉雖已氣得發白,卻還是努力要裝出一副氣派很大、很能沉得住氣的樣子。冷冷道:“我知道你的來歷。”
小馬道:“嗯?”
這人道:“你是從東北邊上的亂石山崗下來的?”
小馬道:“是又怎么樣?”
這人道:“聽說你的拳頭很硬,一舉就把彭老虎打得直到現在還爬不起來。”
小馬道:“你是不是也想試試?”
這人冷笑道:“現在亂石山崗雖然已跨了,算起來我們總還是道上的同源,所以我才對你特別客氣。”
小馬道:“其實你也用不著太客氣。”
這人板著臉道:“我叫鐵三角。”
看著他的三角眼和三角臉,小馬笑了道:“這名字倒總算沒起錯。”
鐵三角道:“你的名字要卻叫錯了。”
小馬道:“哦?”
鐵三角道:“其實你本來應該叫笨蛋才對,因為你實在笨得要命。”
他用手里的旱煙管四下點了點,道:“你數數我們這次來了幾把刀?”
小馬用不著再數。
一下子忽然看見這么多把鬼頭刀,無論誰都會偷偷數一遍的。
他也早就數過了。
鐵三角道:“你再看看這十八把刀現在擱在什么地方?”
小馬用不著再看,他早就看得很清楚。
常無意、香香、曾珍、曾珠、老皮,再加上四個轎夫,每個人脖子上都架著一把刀。
剩下的九把刀,四把架在轎子上,五把守住了巖石的四周。
他們這次的行動顯然很有計劃,先用躺在巖石下面的那八個人分散對方注意,再出其不意從另一面掩上巖石偷襲。
唯一讓小馬不懂的是,常無意既不瞎、也不聾,怎么會讓刀架在脖子上的。
他看得出這其中一定別有用意,所以他就盡量跟鐵三角泡著。
張聾子卻有點沉不住氣了,香香的樣子已越來越可憐。
鐵三角道:“有十八把大刀架在你朋友的脖子上,你還敢在我面前張牙舞爪,胡說八道,你說你是不是笨得要命?”
小馬居然承認:“是,我是笨得要命。”
他又笑了笑:“要別人的命。”
鐵三角也笑了,大笑。
他當然也是故意笑的,笑得比張聾子還難聽:“這話倒不假。你確實笨得可以要別人的命。”
笑聲忽然停頓,三角臉又板了起來,冷冷道:“現在你就可以先要一個人的命,我甚至可以讓你隨便選一個人。”
他用旱煙管指了指香香,道:“你看她這條命怎么樣?”
小馬道:“很好。”
張聾子立刻急了:“很好是什么意思?”
小馬嘆道:“很好的意思就是說,她這條命很好,不能讓別人要走。”
張聾子松了口氣,鐵三角卻在冷笑。
小馬嘆道:“只可惜人家的刀現在就架在她的脖子上,人家是要她的命,還是不要她的命?我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銑三角道:“你總算是個聰明人。”
小馬道:“有件事我卻很不明白。”
鐵三角道:“你可以問。”
小馬道:“你們的刀都很象蠻快的。”
鐵三角道:“快得很。”
小馬道:“象這樣的快刀,要砍下別人的腦袋,好象并不難。”
鐵三角道:“一點都不難。”
小馬道;’你們為什么還不砍?”
鐵三角道:“你猜呢?”
小馬道:“是不是因為最近你們吃得太飽沒事做,想要拿他們來消遣消遣?”
鐵三角道:“這種消遣的法子并不好玩。”
小馬道:“難道你們想用他們來要脅我,要我去替你們做件什么事?”
鐵三角道:“這次你總算問對了。”
小馬道:“你想要我干什么?”
鐵三角道:“我只想要你這雙拳頭。。
小馬看著自己一雙拳頭,道:“我這雙拳頭只會揍人,你要來干什么?”
鐵三角道:“要你不能再揍人。”
小馬道:“你們有十八把大刀,難道還怕我這雙拳頭?”
鐵三角道:“小心些總是好的。”
小馬道:“你是想我把這雙拳切下來送給你,免得我找你們麻煩?”
鐵三角道:“你說得并不完全對,意思卻也差不多了。”
小馬笑了:“好,送給你就送給你!”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的人已沖了過去,拳頭已到了鐵三角的鼻子上。”
鐵三角并不是沒有看見這一拳打過來。
他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就偏偏躲不過。
拳頭打在鼻子上的聲音并不大,鼻骨碎裂時更幾乎連聲音都沒有。
可是這種滋味可不太好受。
欽三角只覺得臉上一陣酸楚,滿眼都是金星,他一個筋斗跌了下去,大吼一聲:“殺!”
這個“殺”說出來,架在脖子上的九把刀立刻往下砍。
張聾子也沖了過去,準備先托住對付香香那個人的臂,再給他一拳。
可是他根本就用不著出手。
他還沒有沖過去,拿著鬼頭刀的大漢已慘叫一聲,痛得彎下了腰。
一彎下腰,就倒了下去,一倒下去,就開始滿地亂滾。
那個看起來又害怕、又可憐的香香,卻還好好的站著,看著他,好象顯得很同情,柔聲道:“對不起,我本不該踢你這個地方的,可是你也用不著太難受,這地方被踢斷了,也少了許多麻煩。”
張聾子吃驚地看著她,已看呆了。
這個又溫柔、又柔弱的女人,出手簡直比他還快。
等他再去看別人時,來的十九匹戰狼已倒下去十七個。
一個人滿臉鮮血淋淋,整個一張臉上的皮都已幾乎被剝了下來。
這個人當然就是剛才要宰常剝皮的人。
死得最快的兩個,是剛才站在藍蘭轎子外的兩個。
他們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全身上下只有一點兒傷痕。
只有眉心間有—滴血。
沒有死的兩個,還站在病人那轎子的外面,可是手中的刀再也砍不下去。
常無意冷冷地看著他們。
他們的腿在發抖,有一個連褲檔都已濕透。
常無意道:“回去告訴卜戰,他若想動,最好自己出手。”
聽見了“回去”這兩個字,兩個人簡直比聽見中了狀元還高興,撒腿就跑。
常無意道:“回來。”
聽見了“回來”這兩個字,另外一個人的褲擋也濕了。
常無意道:“你們知道我是誰?”
兩個人同時搖頭。
常無意道:“我就是常剝皮。”
開始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用腳尖從地上挑起了一把鬼頭刀。
說完了這句話,兩個人臉上已都少了一塊皮。
小馬在嘆氣。
常無意道:“你嘆什么氣?”
小馬道:“我本來以為是他們想拿你來消遣,現在我才明白,原來你是想拿他們來消遣。難道你認為我們跟你一樣,吃飽了沒事做?”
常無意冷笑。
小馬道:“你為什么不早點出手?”
常無意道:“因為我不想笨得要別人的命。”
小馬道:“要誰的命?”
常無意道:“說不定就是你的。”
小馬也在冷笑。
常無意道:“你若能晚點出手,現在我們一定太平得多。
小馬道:“現在我們不太平?”
常無意閉上了嘴,刀鋒般的目光,卻在瞄著右邊的一處山峽。
夕陽已消逝,夜色已漸臨。
山塊后慢慢地走出七個人來,走得很斯文,態度也很斯文。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人,儒衣高冠,手里輕搖著一把折扇。
折扇上可隱約看出八個字:“淳淳君子,溫文如玉。”
夜色還未深。這個人斯斯文文地走過來,走到巖石前,收起折扇,一揖到地。
后面的六個人也跟著一揖到地。
禮多人不怪,人家向你打恭作揖,你總不好意思給他一拳頭的。
老皮第一個搶到前面去,賠笑道:“大家素未謀面,閣下何必如此多禮?”
白衣高冠的儒者微笑道:“萍水相逢,總算有緣,只恨無酒款待貴客,不能盡我地主之誼。”
老皮道:“不客氣,不客氣。”
白衣高冠的儒者道:“在下溫良玉。”
老皮道:“在下姓皮。”
溫良玉道:“皮大俠在下聞名已久,常先生、馬公子和張老先生的大名,在下更早就仰慕得很,只很緣慳一面,今日得見,實在是快慰平生。”
他只看了他們一眼,他們的來歷底細,他居然好象清楚得很。
小馬的心在往下沉,因為他已經猜出這個人是誰了。
溫良玉道:“據聞藍姑娘的令弟抱病在身,在下聽了也很著急。”
小馬忍不住道:“看來你的消息實在靈通得很。”
溫良玉笑了笑,道:“只可惜此山并非善地,我輩中更少善人,各位要想平安渡過此山,只怕很不容易,很不容易。”
小馬道:“那也是我們的事,跟你好象并沒有什么關系。”
溫良玉道:“也許在下可以稍盡綿力,助各位平安過山。”
老皮立刻搶著道:“我一眼就看出閣下是位君子,一定值得為善最樂這句話的。”
溫良玉長長嘆息,道:“在下雖然有心為善,怎奈力有不逮。”
小馬道:“要怎么樣你的能力才能達?”
溫良玉道:“此間困難重重,要想過山,總得先打通一條路才是。”
小馬道:“這條路要怎么樣才能打得通?”
溫良玉又笑了笑,道:“說起來那倒也并非難事,只要…”
小馬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溫良玉淡淡道:“只不過十萬兩黃金,一雙拳頭,一只手而已。”
小馬笑了:“只要是金子都差不多,拳頭和手就不同了。”
溫良玉道:“的確大有不同。”
小馬道:“你想要什么樣的拳頭,什么樣的手?”
溫良玉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千萬不能傷損,所以…”
小馬道:“所以你想要會揍人的拳頭,會剝皮的手?”
溫良玉并不否認,微笑道:“只要各位肯答應在下這幾點,在下保證藍妨娘的令弟在三日內就可以平安過山,否則…”
他又嘆了口氣:“否則在下就愛莫能助了。”
小馬大笑。
他并不是故意大笑,他是真的笑。
他忽然發現了一件事——這些偽君子們不但可恨,而且可笑。
無論在什么地方的偽君子都一樣。
溫良玉卻面不改容,道:“這條件各位不妨考慮,在下明日清晨再來靜候佳音。”
小馬故意作出很正經的樣子,道:“你一定要來。”
溫良玉道:“夜色已深,前途多兇險,各位若是想一夜平安無事,還是留在此地的好。”
他又長長一揖,展開折扇,慢慢地走了。
后面的六個人也跟著長揖而去。走的還是很斯文,連一點火氣都沒有。
小馬的火氣卻已大得要命,恨恨道:“他為什么不出手?”
常無意道:“他若出手了,你又能怎么樣?”
小馬道:“只要他出手,我保證他的鼻子現在已經不象個鼻子。”
常無意冷冷道:“那時你的人也很可能不象是個人。”
張聾子搶著道:“這些人就是君子狼?”
常無意道:“那個人就是君子狼。”
張聾子道:“你早就看見他們了?”
常無意道:“那時你們正在后面急著救命,救你們自己的命。”
張聾子道:“你故意跟卜戰的手下泡著,就因為你知道有戰狼在這里,他們就不會來。”
常無意道:“這是狼山上的規矩。”
張聾子嘆了口氣:“看來他們的確比那幾把鬼頭刀容易對付得多。”
他忍不住又問:‘可是現在卜戰的手下已經走了,他們為什么沒有出手?”
常無意道:“現在是什么時候?”
張聾子道:“現在已經到了晚上。”
常無意道:“君子狼從不在夜間出手。”
張聾子道:“這也是狼山上的規短?”
常無意道:“是的。”
老皮遠遠地站著,忽然嘆了口氣,道:“幸好他要的不是我的拳頭,也不是我的手。”
他站得很遠,可是這句話說完,常無意已經到了他的面前。
老皮的臉色立刻變了,想勉強笑一笑,一張臉都已完全變硬了。
看見了常無意,他簡直比看見了個活鬼還害怕。
常無意瞥著他,冷冷道:“他們不要你的拳頭,也不要你的手,可是我要。”
老皮道:“你…你…”
常無意道:“我不但要你的手,我還要剝你的皮。”
老皮本來很高,忽然間就矮了一半。
常無意淡淡的接著道:“只可惜你的手人家不要,你的皮也沒有人要。”
他轉過身,藍蘭已下了轎,他連看都沒有看老皮一眼。
老皮居然還不敢站起來。
藍蘭卻過來親手扶起了他,柔聲道:“謝謝你,剛才那兩把鬼頭刀幾乎已砍在我身上,若不是你的奪命針,我只怕活不到現在。”
老皮揉揉鼻子,又揉揉眼睛,道:“這種事你又何必再提,我本來不愿讓他們知道的。”
藍蘭道:“我知道你深藏不露,可是救命之恩,我也不能不說。”
她用一只纖纖玉手往鬢腳摘下一朵珠花:“這是一點小意思,你—定要收下。”
珠花是用三十八粒晶瑩圓潤的珍珠串成的,每—粒都同樣大小。
老皮本來想推的,看了一眼,本來要去推的那只手,已將這朵珠花握在手心了。
他是識貨的人,他已看出這朵珠花至少夠他大吃大喝三個月。
小馬卻顯得很吃驚,并不是因為他收下了這朵珠花,而是因為藍蘭說的話。
吃驚的并不只小馬一個人。
張聾子看看他,再看看地上那兩具尸身,眉心間的—滴血:“你幾時學會這種武器的?我怎么從來沒看見你用過?”
老皮干咳了兩聲,昂起了頭,道:“這是致命的暗器,在朋友面前我怎么會使出來?不到必要的時候,我也不會使出來。”
藍蘭輕輕嘆了口氣,道:“你真是個好朋友。”
她有意無意之間瞄了常無意一限,常無意臉上卻全無表情。
藍蘭道:“十萬兩黃金,我是可以拿得出來的,可是那位溫君子的條件,我絕不考慮。”
這次她轉過頭去正視常無意,道:“現在天已黑了,我們是不是已經可以往前走?”常無意點點頭。
小馬道:“誰在前頭開路?”
常無意道:“你。”
小馬道:“你在后?”
常無意道:“是。”
小馬道:“張聾子呢?”
常無意道:“他陪你。”
老皮搶著道:“我也陪小馬。”
常無意冷冷道:“你既然有這么好一手暗器功夫,就該居中策應。”
老皮道:“反正我總不會到后面去的。”
常無意冷笑。
小馬道:“一有警兆,大家就應該搶先去保護兩頂轎子。”
常無意冷笑道:“也許他們根本不需要…,”
這句話他還沒有說完,忽然有兩條人影從地上飛撲而起。
鐵三角并沒有死。
另外一個被小馬打碎了鼻子的也沒有死——
鼻子并不是致命的要害,小馬并不喜歡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