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滿清的軍制中,大將軍就是一場戰役的主帥,軍政一肩挑,權力極大,大到了打完仗就必須撤職的地步,一般由愛新覺羅家族的宗室將領擔任,比如多爾袞就擔任過“奉命大將軍”,外姓將領能做到大將軍的只有寥寥幾人,比如孔有德、何洛會和譚泰。∈↗頂點小說,
濟爾哈朗南下的時候,被授予定遠大將軍,譚泰的仗還沒打完,征南大將軍的稱號就沒有撤銷,清廷只是下旨封存他的大將軍印信,以免引起指揮上的混亂,譚泰本人仍然擔任一方主將,受濟爾哈朗的節制。
沒人覺得這是對譚泰的處分,就連一向和他明爭暗斗的何洛會也只能在心里暗爽,表面上還得擺出一副“本來就該這樣,沒什么值得關注”的漠然態度…濟爾哈朗是老資格的輔政叔王,而且一生戰功赫赫,譚泰靠邊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大部分清軍官兵的心目中,他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一言可令千軍赴死,一語可驅萬眾效命。
外表強大的人,內心往往有非常脆弱的一面,這幾天戰斗最為激烈的時候,譚泰經常如陷夢魘,少年時一段充滿恥辱的記憶,總是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那是北方寒冷的冬天,河流湖泊都已結冰,少年的譚泰和兩個年紀相仿的伙伴一起去冰面上玩耍,冰面卻突然開裂,兩個伙伴相繼掉進冰窟窿,大聲向譚泰呼救…譚泰手腳并用,趴在滿是裂紋的冰面上,向即將溺斃的同伴伸出樹枝。使盡全身力氣也無法把他們拉出冰窟窿,當身前的冰面再次發出可怕的碎裂聲。他扔下同伴,轉身逃掉了。
族里的大人趕到后。砸開冰面,撈起兩具已經凍得硬邦邦的尸體,譚泰并沒有受到責罰,內心卻把這件事當做一生中的奇恥大辱,常常為自己的懦弱和膽怯感到羞愧,當時曾經暗暗發下血誓,如果再碰到類似的情況,寧愿和同伴死在一起,也不能獨自逃生。
隨著時間的流逝。譚泰早把這件事忘得干干凈凈,直到濟爾哈朗戰死之后,寧鎮山區里面的數萬清軍落入無法自救的絕境,他突然發現,人生轉了一個輪回后,他又變成了那個趴在冰窟窿旁邊束手無策的少年。
寧鎮山區就是一個恐怖的冰窟窿,吞噬著無數八旗兵的性命,楚軍就是冰冷的湖水,隨時會把踏入寧鎮山區的清軍淹沒。譚泰的選擇和當初一樣,手腳并用趴在冰窟窿旁邊,向即將溺斃的同伴伸出一根樹枝,卻不敢太過靠近。生怕把自己也搭進去…少年時的心理陰影讓他覺得很內疚,很慚愧,但是理智戰勝了感情。如果只是個人的事,他可以慷慨赴死。但他現在是一軍主將,要對麾下兩萬多清軍精銳負責。要以國家大事為重,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不能意氣用事。
“勝則舉杯相慶,敗則拼死相救。”這是一則流傳很廣的楚軍訓條,譚泰也有耳聞,并對此嗤之以鼻。滿清剛剛崛起的時候,相比大明還很弱小,正是由于明軍各部只知保存實力,才被清軍各個擊破,汪克凡提出這么一則訓條并大肆鼓吹,無非是擔心楚軍走上大明官軍的老路罷了,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有誰能做到拼死相救?大家拼命死在一起,又于事何補?
接到何洛會的求援后,他率部向東南方向推進,和楚軍的阻擊部隊連番激戰,雖然進展緩慢,卻勝在堅忍持重,部下將領幾次提出建議,分兵迂回穿插敵后,都被他毫不猶豫地拒絕…寧鎮會戰敗局已定,以后還要和楚軍繼續周旋下去,譚泰剩下的本錢不多,不敢冒險。
楚軍的阻擊部隊兵力有限,在他的猛烈進攻下節節后退,越來越多的清軍潰兵突出重圍,在他的接應下成功脫險,但也帶來了一個又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在這幾天中,成建制的清軍都被楚軍相繼擊潰,繼何洛會、屯齊和碩詹之后,扎喀納、巴山和固爾瑪渾也被打散,拖在后面的漢軍旗和綠營兵更是潰不成軍,張大猷和張國柱下落不明,有傳言說,他們兩人已經叛變投敵。
“漢人終歸是靠不住的。”如此慘敗之下,譚泰的心情非常沉重,但是心底卻有幾分輕松和釋然,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清軍各部崩潰得這么快,他就算冒險向前推進得更快些,也于大局無補。
兩天下來,逃到譚泰軍中的清軍潰兵已經有一千多人,其中不乏牛錄章京等中低級軍官,但是何洛會、屯齊等高級將領一個也沒有,問起他們的下落,清軍潰兵的說法相互矛盾,有說陣亡的,有說被俘的,還有說他們已經從別的方向突圍的,或者仍然困在山區里,亟待譚泰前去救援…抱著盡力一試的態度,譚泰派出幾支小部隊,順著潰兵提供的方向摸了過去,竟然真的把屯齊救了回來。
屯齊遇襲的位置比較靠前,被楚軍擊潰后立刻分頭突圍,在部下的拼死掩護下,搶到了最關鍵的逃生黃金時間,躲過了楚軍主力的第一波追剿,當清軍各部都被擊潰后,楚軍鋪開兵力在大山里進行地毯式追殺,屯齊又聚攏了上百殘兵躲在一個山坳里固守待援。這無疑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楚軍主力呈波浪形向前追擊,屯齊這一百多個八旗兵如果到處亂跑,遲早會被其中一個浪頭拍死,他們藏在山坳里,就躲過了楚軍的主力,零星的楚軍小部隊搜到這里,又不是屯齊的對手,所以才能堅持到現在。
“多虧固山額真及時救援,若是再晚上兩天,等楚軍調集兵力來攻,本貝子定無幸理。”屯齊雖然模樣狼狽,憔悴不堪,卻仍然很鎮定。從千軍萬馬的追殺下逃得性命,走錯一步就是粉身碎骨。并不比打贏一場惡戰輕松多少。
“貝子爺貴人天相,自然能逢兇化吉。只不知何洛會、固爾瑪渾諸將現在何處?”譚泰心中稍感不快,濟爾哈朗死了,何洛會也下落不明,他自認是江南清軍的最高統帥,但是屯齊只以固山額真相稱,而不是稱他為大將軍,分明是有意為之。
“何洛會大概是殞了,聽說他扮成普通士卒突圍,卻遇到楚軍大隊人馬攔截。已然死在亂軍之中。”屯齊頓了頓,又說道:“固爾瑪渾等人恐怕也是兇多吉少,他們若能逃脫,現在就該有消息傳來。”
“…”譚泰默然無語。
在楚軍地毯式的追剿和反復搜捕下,沒有消息就是壞消息,拖的時間越久,脫險的可能性越小,何洛會和譚泰一直有矛盾,聽到他的死訊后。譚泰卻沒有任何欣喜的感覺,反而感到悵然若失,心里像壓著一塊大石頭般沉甸甸的…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濟爾哈朗此次南下,帶來了一大批身經百戰的中高級軍官,大部分都折損在寧鎮群山里。人才的斷層將會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造成影響,不亞于損失了上萬精兵。對軍心士氣的打擊也是毀滅性的。
“我軍新敗,不宜久處險境。固山額真還是盡快撤兵吧。”屯齊嘆了口氣,說道:“寧鎮會戰以慘敗告終,朝廷會如何責罰你我二人尚不知曉,但是江南戰局這個爛攤子總得有人收拾,固山額真當忍辱負重,與本貝子齊心協力,支撐危局。”
楚軍的主力正在從四面八方壓過來,譚泰身邊只有不到一萬的清軍,繼續留在這里沒有太大的意義,還非常危險。
“以貝子爺之見,末將當退守南京么?那佟圖賴、吳拜、朱馬喇等部該怎么辦?”譚泰是佟圖賴的小舅子,兩人在朝中軍中互為奧援,佟圖賴若是兵敗身死,對譚泰個人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各安天命,自求多福吧。”屯齊咬著牙說道:“當初博洛率軍南下福建,汪克凡在最后關頭把朱聿鍵救走,那個時候就該傾全國之兵攻打廣東,除去這兩個禍患!可惜啊,那時候朝廷上下誰都沒有這樣的遠見,錯把張獻忠那個土賊當成了心腹大患,調全國之兵攻打四川,才被朱聿鍵和汪克凡坐大,如今楚軍羽翼已豐,我軍暫且不是他們的對手,應當盡快撤過長江,暫避鋒芒。”
寧鎮會戰把屯齊徹底打怕了,在他看來,八旗兵不適應江南的地形和氣候,應當盡快撤回北方,以免被楚軍全部消滅。
“那怎么行!就算不去救援佟圖賴,我軍也應固守南京等地!”譚泰皺了皺眉頭,盡量壓著不快說道:“我軍雖然戰敗,卻還有江南、浙江、福建三省之地,南京、鎮江、蘇杭、福州等堅城,不能就這樣拱手送與南賊,再者說了,鄭成功的水師如今占著長江,我軍也無法過江啊!”
“這個…是我想左了。”屯齊沉吟半晌,說道:“眼下只有退守南京,再命田雄等部回防杭州,佟養甲固守福州,依仗堅城與南賊周旋,唉,這其實并非上策,只是無奈之選罷了。”
屯齊對楚軍的實力最了解,以眼下的戰略形勢,繼續留在江南會越來越被動,趁著楚軍主力還在寧鎮山區里,集中兵力向長江中游靠攏,避開鄭成功的水師,在安慶府清軍的接應下渡江撤退,還是能夠實現的。但他也知道,如果譚泰和他放棄南京,放棄蘇杭,放棄整個江南,置福建佟養甲于不顧,率部自己逃回江北,恐怕立刻會被捉拿進京,誅殺全族…
當天下午,譚泰和屯齊率軍撤退,從丹陽縣一路退出寧鎮山區。
考慮到楚軍騰出手來就會大舉進攻,屯齊建議放棄常州府等不易堅守的府縣,把全部兵力和糧食輜重都調到南京,做好長期堅守的準備,如今正是夏糧收獲季節,只要抓緊時間征集糧食,城高墻厚的南京城守上兩年也沒問題。浙江也是一樣,讓田雄把主力都撤回省城杭州,最多再守一個蘇州,否則兵力太多分散,就會被明軍各個擊破。
譚泰基本同意,但也提出一些問題,常州府不要了,鎮江府還守不守?松江府(上海)還守不守?浙江只守蘇杭,紹興府、湖州府、嘉興府都不要了嗎?這些州府都是富甲天下之地,如果被楚軍全部占領,南京、蘇杭這幾座孤城又能堅持多長時間?
譚泰并不是和屯齊抬杠,而是真的左右為難,分兵駐守各個州府,難免被楚軍各個擊破,集中兵力和所有資源守住幾座堅城,又把富庶的江南拱手送給明軍,有資敵之嫌,兩人反復商議了一夜,最后終于定下一條絕戶計,除了南京、鎮江、蘇杭、嘉興、紹興等幾座主要的城市,其他地方都全部棄守,但是在撤退之前,在整個江南和浙江實行焦土政策,把漢人百姓全部殺光,把所有的城鎮村莊全部燒掉,扒開河堤,沖毀良田,讓整個江南變成一片澤國。
這是一項龐大的工程,譚泰和屯齊來到南京,說服了還在猶豫的馬國柱,又派人通知浙江方面,連著十多天忙碌不停。
這期間,陸續又有一些殘兵敗將突圍而出,總數在兩千人上下,傳聞中已經投敵的張大猷竟然奇跡般地逃了出來,還救出了身受重傷的扎喀納,其他的清軍將領要么戰死,要么被俘。緊接又著有消息傳來,佟圖賴、吳拜、朱馬喇和穆里瑪合兵后,也于近日強行突圍,在楚軍東莞營、平江營等部的圍剿下全軍潰敗,佟圖賴被俘,朱馬喇戰死,穆里瑪下落不明,只有吳拜帶著十幾個親隨突出重圍,逃到了常州府一帶,正在當地收攏潰兵,據說也湊起了七八百人。
寧鎮會戰歷時四個半月,至此落下帷幕,清軍從張天祿所部算起,共計陣亡四萬兩千余人,被俘三萬五千余人,只有不到五千人突出重圍,真正是全軍覆沒的完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