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克凡攻克清江后,經過短暫休整,再次向譚泰發起進攻。
打仗都講究個正奇相輔,雖然派出了汪晟這支奇兵,在正面戰場上反而要撐足撐滿,給譚泰施加更大的壓力,讓他無法察覺楚軍的真實意圖。
楚軍沿著湘江兩岸向前推進,對樟樹鎮等清軍據點發起猛攻,前鋒已經欺入南昌府地界。把守這幾個據點的清軍主要是杜爾伯特和李成棟的殘部,他們剛剛打了敗仗,士氣低迷,軍械不全,雖然譚泰給他們下了堅守到最后一兵一卒的死命令,但還是很快丟了樟樹鎮,一路向后敗退。
譚泰勃然大怒,行軍法要砍了杜爾伯特的腦袋,眾將苦苦求情才饒他一死,但免去所有職務,還把他抓了起來,下一步如何處置等打完這一仗再向清廷請示…杜爾伯特畢竟是蒙八旗的大將,因為性子隨和,在朝廷里上上下下人緣都不錯,譚泰不過是拿他立威整肅軍紀,并沒有真殺他的打算。
杜爾伯特的部隊本來就急需休整,主將既然被抓,更加沒法打仗,譚泰就把他們調到南昌西北的雞籠山一帶,在收攏敗兵潰卒的同時,加強南昌西北方向的外圍警戒。
無巧不巧,汪晟此時正帶著兩萬大軍,朝著南昌的西北方向摸了過來,距離雞籠山越來越近…
八旗兵打了敗仗可以進行休整,綠營兵卻沒有這種待遇。
杜爾伯特被抓的時候,李成棟和他在一起。看到杜爾伯特這樣的八旗高官都差點丟了腦袋,把李成棟著實嚇得不輕,站在那里連大氣也不敢出。心里七上八下的直打鼓。
出乎意料的是,譚泰就像把他忘了一樣,接下來一直在和幕僚討論戰局,李成棟忐忑不安地等了半個多時辰,突然覺得嗓子眼里癢得厲害,有一種想咳嗽的沖動,怎么都忍不住。
“咳!咳!”
李成棟剛才忍得辛苦。突然咳出來聲音就特別大,聽起來異常突兀,就像帶著什么不滿情緒。譚泰和兩個幕僚一起轉過頭,像看傻瓜一樣看著他。
李成棟連忙跪下,惶恐說道:“末將失禮,請大將軍治罪!”
“咳嗽一聲。有什么可治罪的。本大將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嗎?”譚泰笑呵呵的,和李成棟開著玩笑,又仿佛這才注意到他,問道:“對了,你怎么還沒走?”
“末將近日連戰連敗,正在等待大將軍發落。”李成棟重重磕了個頭,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兩只耳朵卻像緊張的兔子般高高豎起。想聽聽自己會落個什么處分。
“你起來吧!”譚泰擺了擺手,不耐煩地說道:“漢人的花花腸子就是多。我又沒說處罰你,干嘛要自己請罪,瞎耽誤工夫!”
李成棟又驚又喜,卻不敢這就站起來:“但,但是杜爾伯特章京…”
“你管他做什么!”譚泰說道:“杜爾伯特既然是清江主將,城池丟了當然要唯他是問,沒道理再去責罰底下的兵將,況且我也查過了,你這幾次作戰都算盡力盡力,清江和樟樹鎮打了敗仗,和你無關。”
“大將軍…”李成棟又感動,又委屈,兩個眼圈立刻就紅了,哽咽著說不出話。
譚泰站起身走到跟前,把他扶了起來:“來來來,你既然沒走,正好一起聊聊,怎么打好這一仗。”
手下人又搬來一個凳子,譚泰命李成棟坐下說話,李成棟小心翼翼地蹭著凳子邊沿坐下,再三向譚泰謝恩。
譚泰擺擺手,指著地圖說道:“南賊已經竄入南昌府,離著豐城縣不足五十里,到南昌也就是二百多里的樣子,若是由著他們繼續北竄,還真敢打到南昌城下幫金聲桓解圍,得想個法子阻他們幾天。”
“最少得十天。”一個姓黃的幕僚說道:“南昌城上次得了一批糧食,雖然剩的可能不多,但應該還沒有吃完,金聲桓和王得仁也不是婆婆媽媽的偽君子,糧食不夠就會殺人,殺人就能省下糧食,估摸著最少還能堅持十天,多了甚至能撐半個月。”
另一個幕僚接話道:“是啊,這兩天南昌城的逃兵又變多了,聽他們說,城里最近又開始限糧,每天的口糧都是數著米粒發的,熬一碗稀粥能照見人影,金聲桓手里好像還有一點存糧,但就是不愿放糧,餓死了不少人。”
“這小子心狠手辣,是個人物,等城破之后,賞他一個全尸!”譚泰一副惺惺相惜的模樣,又對李成棟說道:“我們剛才合計了一下,楚軍有攻城秘法,死守豐城不是什么好主意,得在城南打上一仗,殺殺南賊的銳氣。你和南賊幾次交手,對他們最熟悉,覺得這個法子可行嗎?”
“大將軍高見!”李成棟說道:“汪克凡擅長攻堅,豐城又太小,決不能在城中死守,不如把大軍拉到城外,慢慢和他周旋,拖延幾天應該沒有問題。”
“你說的不錯,但就是太虛,南賊兵多,城外又無險可守,萬一有個什么差錯,可就沒法收拾了,還得拿出一個具體的章程。”譚泰沉吟片刻,問道:“我要是等楚軍大部都進了南昌府,再派一支奇兵乘船突襲樟樹鎮,李將軍以為如何?”
“這個…,這個勝算恐怕不大。”李成棟咽了一口唾沫,艱難說道:“我軍雖有水師助戰,但百里奔襲敵后,難免陷入重圍,白白的折損人馬。”
在登陸戰里,難點不在登陸,而在登陸后能否擋住敵人的反攻,這需要大量的后續增援部隊和物質補給。但在這個年代里,所謂的水師都是使用風力人力驅動的木制戰船,運輸能力和機動能力都和現代的海軍無法相比,很難支持一場大規模的敵后登陸作戰。
“怎么會是白白折損人馬呢?能把汪克凡拖上幾天,等南昌城一破,他就會不戰自潰。”譚泰皺起眉頭說道:“再者說了,我還可以派八旗精銳從陸路進襲樟樹鎮方向,和水師相互呼應配合,自然就萬無一失了。”
清軍的優勢在于兵種齊全,無論水師還是八旗騎兵,都有較高的機動能力,譚泰沒打算搞一次扭轉戰局的仁川登陸,只想充分發揮清軍的機動能力,騷擾破壞楚軍的戰略意圖,為南昌包圍圈爭取更多的時間。
姓黃的幕僚在旁邊幫腔道:“某夜觀天象,有彤云起于西北,月曦晦暗擾亂,不日必有朔雪降于江南!南賊素來畏懼寒冷,八旗健兒卻可如魚得水,此天助大將軍得勝,絕不可錯失良機…”
到這個時候,還看不清形勢就是傻瓜蛋了,李成棟眨眨眼睛,突然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抱拳大聲說道:“既然八旗勁旅出手,這一仗必能獲勝,末將李成棟不才,愿請命出征,從水路奇襲樟樹鎮。”
“急什么?坐下說話!”譚泰指了指凳子,溫言說道:“我原打算讓江寧綠營藺光遠出戰,但他麾下只有四千多兵馬,正覺得有些少了,李將軍既然愿去,那正好可以給他幫忙…”
李成棟告辭走后,譚泰看著尚在晃動的帳簾,目光中若有所思。
姓黃的幕僚給他添滿茶水,恭維道:“大將軍的馭下之術越來越高明了,那李成棟此去樟樹鎮,除了誓死一戰,再不敢有其他的心思。”
“什么馭下之術?本大將軍原來也是個直爽漢子,都被你們幾個帶壞了。”譚泰得意的一笑,有些矯情地感慨道:“皇上和攝政王把征南大將軍的擔子壓在我的身上,就得和這些漢人軍將打交道,哼哼,這幫家伙都是些沒骨頭的軟蛋,一個個就會偷奸耍滑,最他娘的難管。”
另一個幕僚也搶著大拍馬屁:“大將軍恩威并用,李成棟必能物盡其用,立下大功!”
“立功?他要是能立下一份功勞,還有命活著回來,本大將軍就重重賞他,要是再把差事辦砸了,老子把他一家都發配到寧古塔去!”
從譚泰的中軍營出來,李成棟一路上都面無表情,離著營門走出去幾百步,他突然從牙縫里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操!”
沒頭沒尾的,手下親兵不知道他在罵誰,但李成棟的樣子明顯有些顧忌,聲音壓得很低,手下親兵不由得回頭向后看了看,只見獵獵北風之中,譚泰的將旗正舒展不停。
同樣是打了敗仗,八旗兵可以調到后方休整,很快就會恢復實力,李成棟的綠營兵卻只能充當炮灰,去樟樹鎮送死,難怪譚泰對自己這么客氣,他分明就是個笑面虎,軟刀子殺人不見血。
炮灰要有炮灰的覺悟,被派去送死也罷了,李成棟最受不了的,是還要受藺光遠的指揮…藺光遠是個什么東西?一個爛泥扶不上墻的將門紈绔,大家都出身于江寧綠營,李成棟當年在高杰手下當參將的時候,藺光遠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千總,李成棟一直看他不順眼,這次落到他的手下,肯定要大大的受氣。
光受些氣也無所謂,李成棟自知連打幾個敗仗,這已經是最輕的懲罰了,但在樟樹鎮那種死地作戰,頭上卻被藺光遠死死壓著,難免兇多吉少,被藺光遠當成炮灰里的炮灰,送死的優先級永遠排在第一。
該怎么辦呢?前路如此艱難險惡,李成棟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