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來,章曠連飯也顧不上吃,就在屋子里不停地自言自語,念念有詞,還配上生動的表情動作,練習著與汪克凡見面的場景。
汪克凡回兵崇陽已經三四天了,章曠幾次親自登門拜訪,他卻一直推說軍務繁忙,避而不見。最后還是蒙正發出了個主意,去求軟耳根子的牛忠孝在中間說合,汪克凡這才帶話過來,今天上午請章曠到軍營中一會。
如此尊卑倒置、囂張跋扈的行為,章曠卻只能捏著鼻子忍了,他現在正有求于汪克凡,生死榮辱都在對方的一念之間,哪還顧得上這些面子上的虛禮。
汪克凡意外戰勝水匪,使得章曠栽贓嫁禍的計劃徹底落空,如果這個時候還瞪著眼睛說瞎話,對方只要把俘虜繳獲送上去,立刻就會拆穿西洋鏡,到時候何騰蛟一怒之下,丟掉烏紗事小,腦袋搬家的可能性更大。
失敗者在勝利者面前沒有尊嚴。
章曠現在指望的,就是汪克凡能夠手下留情,將功勞分潤給自己一點,用勝利的光環掩蓋失敗的陰影。
損兵折將可以抓些丁壯民夫湊數,損失的武器輜重可以說成誘敵之計,恭義營的其他將領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都會幫著自己說話。只要多報些撫恤傷殘,戰損消耗,再在賬目數字上做些手腳,憑著收復通城,剿滅水匪的功勞,在何騰蛟面前就能平安過關。
不過這一切都要汪克凡點頭,沒有他的配合,所有的謀劃都是畫餅充饑。章曠為此下了血本,這幾天多方籌款,逼著蒙正發等縉紳和恭義營眾將大出血,湊了整整一千兩白銀,準備用銀彈攻勢拿下汪克凡。
換上一身簇新的官服,叫上蒙正發跟著,章曠來到了汪克凡的軍營。
“末將參加章帥!”汪克凡見到他后,執禮甚恭,并沒有大勝后的驕橫之情。
“云臺克敵制勝,此戰居功甚偉,真乃我恭義營第一善戰之將…”章曠雖然吃了幾回閉門羹,此刻卻像沒事人一樣絕口不提,沒營養地寒暄了幾句,沖著蒙正發一使眼色,手下立刻呈上一口銀箱。
“本帥今日帶了些銀子來勞軍,只有區區一千兩紋銀,聊表寸心而已,略酬將士之功。”章曠說得輕描淡寫,滿當當的銀箱卻令人目眩,一千兩白銀,普通百姓不要說見過,就是想都不敢想這么大一筆巨款。
糖衣炮彈么?汪克凡微微一笑,命京良幾個親兵把銀箱收了起來。糖衣留下,炮彈奉還,是對付糖衣炮彈的最佳方法。
“銀子我收下了,還要替將士們多謝章帥。”
“哎——,都是一家人嘛,應該的!”章曠心中暗喜,汪克凡既然收了銀子,凡事就好商量,也有把柄落在了自己的手里,將來時機成熟的時候翻出這筆舊賬,一個受賄的罪名就能置他于死地。
“嗯…,章帥今天來,不會只為了給我送銀子吧,不知還有何貴干?”
“本帥確有一事相求。”章曠擺擺手命左右退下,壓低聲音說道:“汪守備這里幾千名俘虜,很多都是督標營和恭義營的士卒,不知能否…盡快放還本營?”
通城戰敗之后,水匪俘虜了大量的明軍,宋江挑選了一部分當做輔兵長夫,隨他征討羊樓洞,其余的都關押在通城。汪克凡打敗水匪之后,這些明軍又成了他的俘虜,足有兩千人上下。
章曠想要瞞天過海,少了這么多士兵卻沒法交代,這個缺口又太大,只靠抓丁征夫肯定補不上,而且關的時間長了,這些士卒的家屬得知風聲鬧起來,有天大的本事也遮掩不住。
“可以,只要經過審訊鑒別,明軍士卒一律釋放。”汪克凡答應得很痛快。
章曠心中一喜,沒想到對方這么好說話,看來是被銀子砸暈了頭。
“再有一事,本帥此戰雖有小挫,但也有指揮謀劃之功,市井小人不知其中道理,多有謠言非議,汪守備在外人面前,還請替本帥遮掩一二…”
這是得寸進尺,明著要搶功勞了,汪克凡卻露出微笑,點了點頭:“此戰章帥運籌帷幄,并親自前往通城誘敵,命我部在羊樓洞設伏,才能一舉破賊…”
沒想到對方如此知情識趣,章曠不由得喜出望外,按照這個說法,他不但無過,反而是大大的有功。
“不錯,不錯!本帥確是嘔心瀝血,身先士卒…,啊,當然,汪守備才是此戰的第一功臣,我定會為在何軍門面前請功,保舉汪守備做個游擊將軍!”
“保舉請功就不必了,我也有一事相求,請章帥成全。”
算算時間,李自成應該已經離開陜西,即將進入湖廣,何騰蛟眼看自身難保,就算給個參將都沒什么稀罕。
章曠卻楞了一下,原來汪克凡并不好糊弄,收了銀子還提出附加條件,但是,他實在沒有半步退路,立刻就下定決心,無論對方想要什么,毫不猶豫先答應下來。
面對他大包大攬的承諾,汪克凡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揭開了自己的底牌:“其實只是小事一樁,本縣新成立了一家審案局,今天掛牌開門,請章帥去做個賀客。”
審案局?章曠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地看看汪克凡,又扭頭看看蒙正發…
縣衙附近,一名丑漢茫然走在街頭,路人看到他斜眼齙牙的尊容,都露出驚愕戒備的神情。
他就是黑魚,當初被杜龍王抓了壯丁,莫名其妙參加了崇陽之戰,被汪克凡一槍打傷差點送命,在恭義營的醫館里躺了三個月,剛剛才養好傷。同批的俘虜早被釋放了,他在水匪中也沒有熟人,猛地離開醫館,反而不知道該去哪里。
“咣,咣…”
一陣鑼聲由遠而近,有里長在走街串巷,扯著喉嚨宣告著什么消息,兩名衙役從縣衙大門里走出來,手里捧著一張布告,“啪”的一聲貼在了八字墻上,附近的百姓立刻圍了上去,有個認字的儒生搖頭晃腦,念著布告上面的內容。
審案局…城隍廟…今天要審兩個案子…
黑魚聽了個大概,跟著人流向城隍廟走去。
崇陽東二街,城隍廟。
廟門前的小廣場上擺著兩張長桌,幾張木椅,桌子上除了些文書筆墨外再無一物,干凈而整潔,呂仁青、汪晟和鄭選在桌子后面正襟危坐,面色莊重。二十名恭義營的士兵在桌子左右站成兩排,一個個軍容嚴整,手拄長槍,就像縣衙大堂審案時的衙役,卻更加威風,更加肅穆。
小廣場上密密麻麻擠滿了百姓,彼此間議論紛紛,都對這個新開的審案局充滿了好奇。恭義營的士兵和縣中的衙役一起維持秩序,留出了中間一塊空地。
又是一棒銅鑼開道,汪克凡、章曠、許秉中、牛忠孝和卜作文,以及二三十位文武官員,一起來到了城隍廟,在他們身后,是縣城里的士紳富戶和牙行商賈,凡是在崇陽有頭有臉的,幾乎都到齊了。
汪克凡邁步上前,呂仁青等人也站了起來,一起向周圍眾人行了個禮。
“各位賢達父老,今天是本縣審案局成立的日子。大家都看到了,我們這個審案局條件很簡陋,全部家當只有幾張桌椅板凳,看起來就像個草臺班子,是不是啊?”
隨著汪克凡親切隨和的談笑,圍觀百姓發出了一陣善意的笑聲,章曠卻陰沉著臉,一副受了氣的小媳婦模樣。
“各位一定都很奇怪,這個審案局是干什么的,現在就給大家解釋一下。”汪克凡說道:“宋江水匪作亂,擾亂本縣法紀,各鄉各里糾紛不斷,有些豪強惡霸仗勢欺人,甚至草菅人命,為害一方,百姓鄉親深受其苦…”
汪克凡這番話切中時弊,圍觀百姓都深有同感,紛紛點頭議論,縉紳富戶的表情卻漸漸僵硬,越來越不自然。
“由于縣衙人手不足,經費不足,許大令雖然憐憫百姓之苦,有些案子也只能委曲求全,讓鄉親們受委屈了…”
汪克凡說到這里,早就準備好的許秉中長嘆一聲,插話進來附和了兩句,崇陽如今政令不出縣城,對鄉里縉紳完全失去了控制,他正想借助恭義營的力量,打擊那些和他作對的豪強大戶。
待他說完,汪克凡再接著講話。
“萬幸的是,監軍道章觀察心系百姓,給本將指了一條明路…”他一抬手指著章曠,提高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奉章觀察將令:在此非常時期,為保我崇陽十余萬百姓平安,本縣將實行治安軍管,并成立審案局,清剿境內匪寇宵小,懲治作惡的豪強大戶,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他的聲音剛落,許秉中第一個拊掌稱善,如釋重負般,笑呵呵的一臉輕松,崇陽縣中文武,以及牛忠孝、汪晟、甚至卜作文等人也都連聲稱贊,章曠卻緊繃著臉一言不發。
轟的一聲,周圍的百姓熱烈的議論起來,像開鍋的水一樣,當大家明白了汪克凡話里的含義,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歡呼叫好。
青天大老爺,永遠最受窮苦百姓的歡迎,他們生活在社會底層,或多或少都受到過不公正的待遇,章曠章大老爺要與那些豪強大戶、縉紳商賈作對,他們都是由衷的高興和支持,有些性子善的老者,當場就跪下向章曠叩頭,口中高呼章老爺萬民生佛,世代公侯等等。
章曠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臉色鐵青,臉上的紅痣憋得通紅。他非常清晰地感覺到,周圍縉紳富戶射來的目光中充滿了濃濃的敵意,毫無疑問,只要他現在點點頭說個好字,以后就和這些縉紳富戶成了死敵。
就在這個時候,汪克凡轉過身,對著他微微一笑:“章觀察,給父老鄉親講幾句話吧。”
“嗯…,嗯…”
章曠干咳兩聲,艱澀地咽下一口唾沫,神色突然一變,高聲對眾人說道:“古人云,亂世當用重典!審案局查案當從嚴,從重!無論什么身世背景,只要有違法作惡的行徑,都要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他頓了頓,再次提高聲音,聲嘶力竭地喝道:“有敢于阻撓審案局公務者,都是本觀察不共戴天之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