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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玉璧牽線索

  朱七七大著膽子冷笑地一步步追了過去,那漢子不由自主,一步步退后,一雙貓也似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突然間窗外一人冷冷道:淫賊你出來?

  但見一條黑影,石像般卓立在窗前,頭戴竹笠,頷下微須,黑暗中也瞧不見他面目,只瞧見他背后斜插一柄長劍,劍穗與微須同時飛舞。

  那漢子驚得一怔,道:你叫誰出去。

  窗外黑影冷笑道:除了你,還有誰?

  那漢子大笑道:好,原來我是淫賊。

  突然縱身一掠,竟飛也似的自朱七七頭頂越過,輕煙般掠出門外。

  朱七七也真未想到這漢子輕功竟如此高明,也不免吃了一驚,但見劍光一閃,已被封住了門戶。

  那漢子身軀凌空,雙足連環踢出,劍光一偏,這漢子已掠人暴雨中,縱聲狂笑,厲喝道:雜毛牛鼻子,你可是想打架么?窗外黑影正是個身軀瘦小的道人,身法之靈便,有如羚羊一般,匹練般劍光一閃,直指那漢子胸膛。

  那漢子叱喝道:好劍法!

  舉起掌中酒葫蘆一擋。只聽當的一聲:這葫蘆竟是精鋼所鑄,竟將道人的長劍震得向外一偏,似乎險些便要脫手飛去。道人輕叱一聲,好腕力。三個字出口,他也已攻出三劍之多,這三招劍勢輕靈,專走偏鋒,那漢子再想以葫蘆迎擊,已迎不上了。朱七七見到這兩人武功,竟無一不是武林中頂尖身手,又驚奇,竟不知不覺間看的呆了。身后那青衣婦人突然輕輕道:姑娘,要穿衣服,就得趕快了。朱七七臉不禁一紅,垂首道:多謝…

  她趕緊穿起那還是濕濕的衣裳,再往外瞧去,只見暴雨中一道劍光,盤旋飛舞,森森劍光,將雨點都震得四散飛激。

  他劍招似也未見十分精妙,但卻快得非同小可,劍光嗤嗤破風,一劍緊跟著一劍,無一劍不是死命的殺手,朱七七越看越是驚異,這道人劍法竟似猶在七大高手中玉面瑤琴神劍手之上…

  那漢子似乎有些慌了,大喝道:好雜毛,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真想要我的命么。那道人冷冷道:無論是誰,無論為了什么原故,只要與本座交手,便該早知道本座的寶劍,是向來不饒人的。那漢子驚道:就連與你無仇的人,你也要殺。道人冷笑道:在本座劍下喪生,福氣已算不錯。漢子大聲嘆道:好狠呀好狠…

  對話之間,道人早已又擊出二三十劍,將那漢子逼得手忙腳亂,一個不留意羊皮襖已被削下一片。

  雪白的羊毛,在雨中四下飛舞。

  那漢子似更驚惶,道人突然分心一劍,貼著葫蘆刺了出去,直刺這漢子左乳之下,心脈處。

  這一劍當真又急,又險,又狠,又準。

  朱七七忍不住脫口呼道:此人罪不致死,饒了他吧。她這句話其實是不必說的,只因她方自說了一半,那大漢胸前突有一道自光飛出,迎著道人劍光一閃。

  只聽道叮的一聲輕響,道人竟連退了三步,朱七七眼炔,已發現道人掌中精鋼長劍,竟已赫然短了一截。

  原來那漢子竟在這間不容發之際,拔出了腰畔那柄短刀,刀劍相擊,道人掌中長劍竟被削去了一截劍尖。

  那漢子大笑道:好家伙,你竟能逼得我腰畔神刀出手,劍法已可稱得上是當今天下武林中的前五名了。道人平劍當胸,肅然戒備。

  哪知道漢子竟不乘機進擊,狂笑聲中,突然一個翻身,凌空掠出三丈,那洪亮的笑聲,自風雨中傳來,道:小妹子,下次脫衣服時,先得要小心瞧瞧,知道么。笑聲漸漸去遠,恍眼間便消失蹤影。

  那道人猶自木立于風雨中,掌中劍一寸寸地往下垂落,雨點自他竹笠邊緣瀉下,有如水簾一般。

  朱七七也不禁呆了半晌,道:這位道爺快請進來,容弟子拜謝。那道人緩緩轉過身子,緩緩走了過來。

  朱七七但覺這道人身上,仿佛帶著股不祥的殺機,但他究竟是自己的恩人,朱七七雖然不愿瞧他,卻也不能轉過身去。

  道人已一步跨過門。

  朱七七襝襖道:方才蒙道長出手,弟子…道人突然冷笑一聲,截口道:你可知我是誰?你可知我為何要救你?朱七七怔了一怔,也不知該如何答話。

  道人冷冷道:只因本座自己要將你帶走,所以不愿你落入別人手中。朱七七駭道:你…你究竟是誰?道人反腕一劍,挑去了緊壓眉際的竹笠,露出了面目。火光閃動下,只見他面色蠟黃,瘦骨鱗峋,眉目間滿帶陰沉冷削之意,赫然竟是武林七大名家中,青城玄都觀主斷虹子。朱七七瞧見是他,心反倒定了,暗暗忖道:原來是斷虹子,漢子猜他乃是當今天下前五名劍手之一,倒果然未曾猜錯,但那漢子卻又是自哪里鉆出來的?武功竟能與江湖七大高手不相上下,我怎未聽說武林中有這樣的人物。她心念轉動,口中卻笑道:今日真是有緣,竟能在這里遇見斷虹道長,但道長方才說要將我帶走,卻不知為的什么?斷虹子道:為的便是那花蕊仙,你本該知道。朱七七暗中一驚,但瞬即笑道:花蕊仙已在仁義莊中,道長莫非還不知道?斷虹子道:既是如此,且帶本座去瞧瞧。

  朱七七笑道:對不起,我還有事哩,要去瞧,你自己去吧。斷虹子目中突現殺機,厲聲道:好大膽的女子,竟敢以花言巧語來欺騙本座,本座闖蕩江湖數十年,豈能上你這小丫頭的當?朱七七著急道:我說的句句都是真的,若非我的事情極為重要,本可帶你去。斷虹子叱道:遇見本座,再重要的事也得先放在一邊。朱七七除了沈浪之外,別人的氣,她是絲毫不能受的,只見她眼睛一瞪,火氣又來了,怒道:偏不去你又怎樣,你又有多狠,多厲害,連自己的寶劍都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伙子…斷虹子面色突然發青,厲叱道:不去也得去。劍光閃動,直取朱七七左右雙肩。

  朱七七冷笑道:你當我怕你么?

  她本是誰都不怕的,對方雖有長劍在手,對手雖是天下武林中頂尖的劍客,她火氣一來,什么都不管了。

  但見她纖腰一扭,競向那閃電般的劍光迎了過去,竟施展開淮陽七十二路大小擒拿,要想將斷虹子長劍奪下。

  斷虹子獰笑道: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待本座先廢了你一條右臂,也好教訓教訓你。劍光霍霍,果然專削朱七七右臂。

  朱七七交手經驗雖不豐富,但一顆心卻是玲瓏剔透,聽了這話,眼珠了一轉,大喝道:好,你要是傷了我別的地方,你就是畜牲。只見她招式大開大闔,除了右臂之外,別的地方縱然空門大露,她也不管她防守時只需防上一處,進攻時顧慮自然少了,招式自然是凌厲,一時之間,竟能與斷虹子戰了個平手。

  斷虹子獰笑道:好個狡猾的小丫頭。

  劍光閃動間,突然嗖的一劍,直刺朱七七左胸!

  朱七七左方空門大露,若非斷虹子劍尖已被那漢子削去一截,這一劍,早已劃破她胸膛。

  但饒是如此,她仍是閃避不及,哧的一聲,左肩衣衫已被劃破,露出了瑩如白玉般的肩頭。

  朱七七驚怒之下,大喝道:堂堂一派宗師,竟然言而無信么?她卻不知斷虹子可在大庭廣眾之下,往桌上每樣菜里吐口水,還有什么別的事做不出。

  斷虹子咯咯獰笑,劍光突然反挑而上,用的竟是武功招式中最最陰毒,也最最下流的撩陰式。

  朱七七拼命翻身,方自避過,她再也想不到這堂堂的劍法大師,居然會對一個女子使出這樣的招式來,驚怒之外,又不禁羞紅了面頰,破口大罵道:畜牲,你…你簡真是個畜牲。斷虹子冷冷道:今日便叫你落在畜牲手中。一句話工夫,他又已攻出五、六劍之多。

  朱七七又驚,又羞,又怒,身子已被繚繞的劍光逼住,幾乎無法還手,斷虹子滿面獰笑長劍抹胸,劃肚,撩陰,又是狠毒,又是陰損,朱七七想到他以一派宗主的身分,居然會對女子使出如此陰損無恥的招式,想到自己眼見便要落入這樣的人手中…

  她只覺滿身冷汗俱都冒了出來,手足都有些軟了,心里既是說不出的害怕,更有說不出的悲痛,不禁大罵道:不但你是個畜牲,老天爺也是個畜牲。她兩日以來,不但連遭兇險,而且所遇的竟個個都是卑鄙無恥的淫徒,也難怪她要大罵老天爺對她不平。

  那青衣婦人已似駭得呆了,不停的一塊塊往火堆里添著柴木,一縷白煙,自火焰中裊裊升起,飄渺四散…

  這時哧哧的劍風,已將朱七七前胸,后背的衣衫劃破了五六處之多,朱七七面色駭得慘白,斷虹子面上笑容更是獰惡,更是瘋狂。

  在他那冰冷的外貌下,似乎已因多年的禁欲出家生活,而積成了一股火焰,這火焰時時刻刻都在燃燒著他,令他痛苦得快要發狂。

  他此刻竟似要藉著掌中的長劍將這股火焰發泄,他并不急著要將朱七七制伏,只是要朱七七在他這柄劍下宛轉呻吟,痛苦掙扎…

  朱七七越是恐懼,越是痛苦,他心里便越能得到發泄后的滿足。

  每個人心里都有股火焰,每個人發泄的方法都不同。

  而斷虹子的發泄方法正是要虐待別人,令人痛苦。

  他唯有與人動手時,瞧別人在劍下掙扎方能得到真正的滿足,是以他無論與誰動手,出手都是那么狠毒。

  朱七七瞧著瘋狂的目光,瘋狂的笑容,心中又是憤怒,又是著急,手腳也越來越軟,不禁咬牙暗忖道:老天如此對我,我不如死了算了。她正待以身子往劍尖上撞過去,哪知就在這時,斷虹子面容突變,掌中劍式,竟也突然停頓了下來。

  他鼻子動了兩動,似乎嗅了嗅什么,然后,扭頭望向那青衣婦人,目光中競充滿驚怖憤怒之色,嘶聲道:你…你…突然頓一頓足,大喝道:不想本座今日栽在這里。呼聲未了,競凌空一個翻身,倒掠而出,哪知他這時真氣竟似突然不足,砰的一聲,撞上了窗榻,連頭上竹笠都撞掉了,他身子也跌入雨中泥地里,竟在泥地中滾了兩滾,用斷劍撐起身子,飛也似的逃去。

  朱七七又驚又奇,看得呆了:他明明已勝了,為何卻突然逃走?而且逃得如此狼狽。轉目望去,只見火焰中白煙仍裊裊不絕,那青衣婦人石像般坐在四散的煙霧中,動也不動。

  但她那看來極是慈祥的面目上,卻竟已泛起一絲詭異的笑容,慈祥的目光中,也露出一股懾人的妖氛。

  朱七七心頭一凜,顫聲道:莫非…莫非她…這句話她并未說完,只因她突然發覺自己不但手足軟得出奇,而且頭腦也奇怪的暈眩起來。

  她恍然知道了斷虹子為何要逃走的原因,這慈祥的青衣婦人原來竟是個惡魔,這白煙中竟有迷人的毒性。她是誰?她為何要如此?

  但這時朱七七無法再想,她只覺一股甜蜜而不可抗拒的睡意涌了上來,眼皮越來越重…她倒了下去。

  朱七七醒來時,身子不但已干燥而溫暖,而且已睡到一個軟綿綿的地方,有如睡在云堆里。

  所有的寒冷,潮濕,驚恐,都似已離她而遠走一一想起這些事,她仿佛不過是做了個噩夢而已。

  但轉眼一望,那青衣婦人竟仍赫然坐在一旁這地方竟是個客棧,朱七七睡在床上,青衣婦人便坐在床畔。

  她面容竟又恢復了那么慈祥而親切,溫柔地撫摸著朱七七的臉頰,溫柔地微笑低語著道:好孩子,醒了么,你病了,再睡睡吧。朱七七只覺像手指象是毒蛇一樣,要想推開,哪知手掌雖能拾起,卻還是軟軟的沒有一絲氣力。

  她驚怒之下,要想喝問:你究竟是誰?為何要將我弄來這里?你究竟要拿我怎樣?哪知她嘴唇動了動,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一下朱七七可更是嚇得呆住了:這…這妖婦竟將我弄成啞巴。她連日來所受的驚駭雖多,但那些驚駭比起現在來,已都不算是什么了。

  青衣婦人柔聲道,你瞧你臉都白了,想必病得很厲害,好生再歇一會兒吧,姑姑等一會兒就帶你出去。朱七七只望能嘶聲大呼:我沒有病,沒有病…我只是被你這妖婦害的。但她用盡平生氣力,也說不出一絲聲音。

  她已落入如此悲慘的狀況中,以后還會有什么遭遇,她想也不敢想了,她咬住牙不讓眼淚流下。

  但眼淚卻再也忍不住流了出來。

  那青衣婦人出去了半晌,又回來,自床上扶起朱七七,一個店伙跟她進來,憐借地瞧著朱七七,嘆道:老夫人,可是真好耐心。青衣婦人苦笑道:我這位女徒從小沒爹沒娘,又是個殘廢,我不照顧她,誰照顧她…唉,這也是命,沒辦法。那店伙連連嘆息,道:你老可真是個好人。朱七七受不了他那憐憫的眼色,更受不了這樣的話。

  她的心都已要氣炸了,恨不得一口將這妖婦咬死,怎奈她現在連個蒼蠅都弄不死,只有隨這妖婦擺布,絲毫不能反抗。

  那青衣婦人將她架了出去,扶到一匹青驢上,自己牽著驢子走,那店伙瞧得更是感動,突然自懷中掏出錠銀子,趕過去塞在青衣婦人手中,道:店錢免了,這銀子你老收著吧。青衣婦人仿佛大是感動,哽咽著道:你…你真是個好人。那店伙幾乎要哭了出來,揉了揉眼睛,突然轉身奔回店里。

  朱七七真恨不得打這糊涂的好人一個耳光,她暗罵道:你這個瞎子,竟將這妖婦當作好人,你…你…你去死吧,天下的人都去死吧,死干凈了最好。驢子得得的往前走,她眼淚簌簌往下流,這妖婦究竟要將她帶去哪里?究竟要拿她怎樣?路上行人,都扭過頭來看她們,朱七七昔日走在路上,本就不知吸引過多少人羨慕的目光,她對這倒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這些人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看第二眼了。朱七七但愿這些人能多看她幾眼,好看出她是被這妖婦害的,哪知別人非但偏偏不看,還都將頭扭了過去。她又恨,又奇,又怒,恨不得自己自驢背上跌下來摔死最好,但胄衣婦人卻將她扶得穩穩的,她動都不能動。這樣走了許久,日色漸高,青衣婦人柔聲地道:你累了么,前面有個茶館,咱們去吃些點心好么?她越是溫柔,朱七七就越恨,恨得心都似要滴出血來,她平生都沒有這樣痛恨一個人過。

  茶館在道旁,門外車馬連綿,門里茶客滿座。

  這些茶客瞧見青衣婦人與朱七七走進來,那目光和別人一樣,又是同情,又是憐憫。朱七七簡直要發瘋了,此刻若有誰能使她說出話來,說出這妖婦的惡毒,叫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茶館里本已沒有空位,但她們一進來,立刻便有人讓座,似乎人人都已被這青衣婦人的善良與仁慈所感動。朱七七只望沈浪此刻突然出現,但四下哪里有沈浪的影子,她不禁在心里暗暗痛罵道:沈浪呀沈浪,你死到哪里去了,莫非你竟拋下我不管了么?莫非你有別的女人纏住了你,你這黑心賊,你這沒良心的。她全然忘了原是她自己離開沈浪,而不是沈浪離開她的一一女子若要遷怒別人,本已是十分不講理的,被遷怒的若是這女子心里所愛的人,那你當真更是任何道理都休想在她面前講得清。

  忽然間,一輛雙馬大車急馳而來,驟然停在茶館門前,馬是良駒,大車亦是油漆嶄新,銅環晶亮。

  那趕車的右手揚鞭,左手勒馬,更是裝模作樣,神氣活現,茶客不禁暗暗皺眉,忖道:這車里坐的八成是個暴發戶。只見趕車的一掠而下,恭恭敬敬的開了車門。

  車門里干咳了幾聲,方自緩緩走出個人來,果然不折不扣,是個道地的暴發戶模樣。

  他臃腫的身子,卻偏要穿著件太過合身的墨綠衣衫一一那本該是比他再瘦三十斤人穿的。

  他本已將知命之年,卻偏要打扮成弱冠公子的模樣,左手提著金絲雀籠,右手拿著翡翠鼻煙壺,腰間金光閃閃,系著七、八只繡花荷包,他仿佛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錢似的,竟將那裝著錠錠金果子的繡花荷包,俱都打開一半,好教別人能看見那閃閃的金光。

  不錯,別人都看見了,都看得直想作嘔。

  但這滿身銅臭氣的市儈身后,卻跟著個白衣如仙的嬌美少女,宛如小鳥依人般跟隨著他這廝。

  雖是滿身庸俗,這少女卻有如出水蓮花,美得脫俗,尤其那楚楚動人的可憐模樣,更令人見了銷魂動魄。

  茶客們又是皺眉,又是嘆氣:怎地一朵鮮花,卻偏偏插在牛糞上。朱七七見了這兩人,心中卻不禁欣喜若狂原來這市儈竟是賈剝皮,白衣少女便是那可憐的少女白飛飛。

  她見到白飛飛竟又落入賈剝皮手中,雖不免嘆息懊惱,但此時此刻,只要能見著熟人,總是自己救星到了。

  這時朱七七左邊正空出張桌子,賈剝皮大搖大擺,帶著白飛飛坐下,恰巧坐在朱七七對面。

  朱七七只望白飛飛抬起頭來,她甚至也盼望賈剝皮能瞧自己一眼,她眼睛瞪著這兩人,幾乎瞪得發麻。

  白飛飛終于抬起頭來,賈剝皮也終于瞧了她一眼。

  他一眼瞧過,面上竟突然現出難過已極的模樣,重重吐一口痰在地上,趕緊扭過頭去。

  白飛飛瞧著她的目光中雖有憐惜之色,但竟也裝作不認識她,既未含笑點頭,更未過來招呼。

  朱七七既是驚奇,又是憤怒,更是失望,這賈剝皮如此對她倒也罷了,但白飛飛怎地也如此無情?

  她暗嘆一聲,忖道:罷了罷了,原來世人不是好惡之徒,便是無情之輩,我如此活在世上,還有何趣味?一念至此,更是萬念俱灰,那求死之心也更是堅決。

  只聽青衣婦人柔聲道:好孩子,口渴了,喝口茶吧。競將茶杯送到朱七七嘴邊,托起朱七七的臉,灌了口茶進去。

  朱七七暗道:我沒有別的法子求死,不飲不食,也可死的。當下將一口茶全都吐了出去,吐在桌上。

  茶水流在新漆的桌面上,水光反映,有如鏡子一般。

  朱七七不覺俯首瞧了一眼她這一眼不瞧也倒罷了,這一眼瞧過,血液都不禁為之凝結。

  水鏡反映中,她這才發現自己容貌,竟已大變,昔日的如花嬌靨,如今竟已滿生紫瘤,昔日的瑤鼻櫻唇,如今竟是鼻歪嘴斜,昔日的春山柳眉,如今竟已蹤影不見昔日的西子王嬙,如今竟己變作鳩盤無鹽。

  剎那之間,朱七七靈魂都已作裂成碎片。

  她實在不能相信這水鏡中映出的,這妖怪般的模樣,竟是自己的臉。

  美麗的女子總是將自己的容貌瞧得比生命還重,如今她容貌既已被毀,一顆心怎能不為之粉碎。

  她暗中自語:難怪路上的人瞧了我一眼,便不愿再瞧,難怪他們目光中神色那般奇怪,難怪白飛飛竟已不認得我…她但求能放聲悲嘶,怎奈不能成聲,她但求速死,怎奈求死不得,她咬一咬牙,整個人向桌子撲下。

  只聽嘩啦啦一聲,桌子倒了,茶壺茶碗,落了一地,朱七七也滾倒在地,滾在杯盞碎片上。

  茶客們驚惶站起,青衣婦人竟是手忙腳亂,白飛飛與另幾個人趕過來,幫著青衣婦人扶起了她。

  一人望著她嘆息道:姑娘,你瞧你這位長輩如此服侍你,你就該乖乖的聽話些,再也不該為她老人家找麻煩了。青衣婦人似將流出淚來,道,我這侄女從小既是癩子,又是殘廢,她一生命苦,脾氣自然難免壞些,各位莫要怪她了。眾人聽了這話,更是搖頭,更是嘆息,更是對這青衣婦人同情欽佩,朱七七被扶在椅上,卻已欲哭無淚。

  普天之下,又有誰知道她此刻境遇之悲慘?又有誰知道這青衣婦人的惡毒,又有誰救得了她?

  她已完全絕望,只因沈浪此刻縱然來了,也已認不出她,至于別的人…唉,別的人更是想也莫要想了。

  白飛飛掏出塊羅帕,為她擦拭面上淚痕,輕輕道:好姐姐,莫要哭了,你雖然…雖然有著殘疾,但…但有些生得美的女子,卻比你還要苦命…這柔弱的少女,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苦命,也不禁淚流滿面。

  她哽咽著接道:只因你總算還有個好心的嬸嬸照顧著你,而我…我…突聽賈剝皮大喝道:飛飛,還不回來。

  白飛飛嬌軀一震,臉都嚇白了,偷偷擦了擦眼淚,偷偷拔下朵珠花塞在青衣婦入手里,驚惶地轉身去了。

  青衣女人望著她背影,輕輕嘆道:好心的姑娘,老天爺會照顧你的。這溫柔的言語,這慈祥的容貌,真像是普渡觀音的化身。

  又有誰知道這觀音般的外貌里,競藏著顆惡魔的心。

  朱七七望著她,眼淚都已將化做鮮血。

  她想到那王憐花,斷虹子雖然卑鄙、惡毒、陰險、但若與這青衣婦人一比,卻又都有如天使一般。如今她容貌既已被毀,又落入這惡魔手中,除了但求一死之外,她還能希望別的什么?

  她緊緊咬起牙關,再也不肯吃下一粒飯,一滴水。

  到了晚間,那青衣婦人又在個店伙的同情照料下,住進了那客棧西間跨院中最最清靜的一問屋子里,朱七七又是饑餓,又是口渴,她才知道饑餓還好忍受,但口渴起來,身心都有如被火焰焚燒一般。

  店伙送來茶水后便嘆息著走了,屋里終于只剩下朱七七與這惡魔兩個人,青衣婦人面向朱七七,嘴角突然發出獰笑。

  朱七七只有閉起眼睛,不去瞧她。

  哪知青衣婦人卻一把抓起了朱七七頭發,獰笑著道:臭丫頭,你不吃不喝,莫非是想死么?朱七七霍然張開眼來,狠狠望著她,口中雖然不能說話,但目光中卻已露出了求死的決心。

  青衣婦人厲聲道:你既已落在我的手中,要想死…嘿嘿,哪有這般容易,我看你還是乖乖的聽話,否則…反手一個耳光,摑在朱七七臉上。

  朱七七反正已豁出去了,仍是狠狠的望著她。

  那充滿悲憤的目光仍是在說:我反正已決心一死,別的還怕什么?你要打就打,你還有別的什么手段,也只管使出來吧。青衣婦人獰笑道:臭丫頭,不想你脾氣倒硬得很,你不怕是么?…好,我倒要看你究竟怕不怕?這一個好字過后,她語聲竟突然變了,變成了男子的聲音,一雙手竟已往朱七七胸前伸了過來。

  朱七七雖然早已深知道青衣婦人的陰險惡毒,卻真是做夢也未想到她竟是個男子改扮而成的。

  只聽哧的一聲,青衣婦人已撕開了朱七七的衣襟,一只手已摸上了朱七七溫暖的胸膛。

  朱七七滿面急淚,身子又不住顫抖起來,她縱不怕死,但又怎能不怕這惡魔的躁蹣與侮辱。

  青衣婦人咯咯笑道:我本想好生待你,將你送到一個享福的地方去,但你既不識好歹,我只有先享用了你…朱七七身子在他手掌下不停的顫抖著,她那晶白如玉的胸膛,已因這惡魔的羞侮而變成粉紅顏色。

  惡魔的獰笑在她耳畔響動,惡魔的手掌在她身上…

  她既不能閃避,也不能反抗,甚至連憤怒都不能夠。

  她一雙淚眼中,只有露出乞憐的目光。

  青衣婦人獰笑道:你怕了么?

  朱七七勉強忍住了滿心悲憤,委屈地點頭。

  青衣婦人道:你此后可愿意乖乖的聽話?

  在這惡魔手掌中,朱七七除了點頭,還能做什么?她一生倔強,但遇著這惡魔,也只有屈服在他的魔掌之下。

  青衣婦人大笑道:好!這才像話。

  語聲一變,突又變得出奇溫柔,輕撫著朱七七面頰,道:好孩子乖乖的,姑姑出去一趟,這就回來的。這惡魔竟有兩副容貌,兩種聲音。

  剎那間他便可將一切完全改變,像是換個人似的。

  朱七七望著他關起房門,立刻放聲痛哭起來。

  她對這青衣婦人實已害怕到了極處,青衣婦人縱然走了,她也不敢稍有妄動。

  她只是想將滿腔的恐慌,悲憤,仇恨,失望,傷心,羞侮與委屈,俱都化做眼淚流出。

  眼淚沾濕了衣襟,也沾濕了被褥一一哭著哭著,她只覺精神漸漸渙散,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噩夢中聚覺一陣冷風吹入胸膛,朱七七機伶伶打子個寒噤,張開眼,門房已開,惡魔又已回來。

  她右肋下挾著個長長的包袱,左手掩起門戶,身子已到了床頭,輕輕放下包袱,柔聲笑道:好孩子,睡得好么?朱七七一見她笑容,一聽她語聲,身子便忍不住要發抖,只因這惡魔聲音笑容,若是也與她心腸同樣兇毒,倒也罷了,她笑容越是和藹,語聲越是慈祥,便越是令人無法忍受。

  只見她將那長長的包袱打開,一面笑道:好孩子,你瞧姑姑多么疼你,生怕你寂寞,又替你帶了個伴兒來了。朱七七轉目望去,心頭又是一涼包袱里竟包著個白衣女子,只見她雙頰暈紅,眼簾微闔,睡態是那樣溫柔而嬌美,那不是白飛飛是誰。

  這可憐的少女白飛飛,如今竟已落人了這惡魔手中。

  朱七七狠狠瞪著青衣婦人,目光充滿了憤恨一一目光若是也能殺人,這青衣婦人當真已不知要死過多少次了。

  只見她自懷中取出一只黑色的革囊,又自革囊中取出一柄薄如紙片的小刀,一只發亮的鉤子,一只精巧的鑷子,一只榴子,一柄剪刀,三只小小的玉瓶,還有四、五件朱七七叫不出名目,似是熨斗,又似是泥水匠所用的鏟子之類的東西,只是每件東西都具體而微,仿佛是童子用來玩的。

  朱七七也不知她要做什么,不覺瞧得呆住了。

  青衣婦人突然笑道:好孩子,你若是不怕被嚇死,就在一旁瞧著,否則姑姑我還是勸你,趕緊乖乖的閉起眼睛。朱七七趕緊閉起眼睛,只聽青衣婦人笑道:果然是好孩子。接頭,便是一陣鐵器叮當聲,拔開瓶塞聲,刀刮肌膚聲,剪刀鉸剪聲,輕輕拍打聲…

  停了半晌,又聽得青衣婦人撮口吹氣聲,刀鋒霍霍聲,還有便是白飛飛的輕輕呻吟聲…

  在這靜寂如死的深夜里,這些聲音聽來,委實令人心驚膽戰,朱七七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忍不住悄悄張開眼睛一看…

  怎奈青衣女人已用背脊擋住了她的視線,她除了能看到青衣婦人雙手不住在動外,別的什么也瞧不見。

  她只得又闔起眼睛,過了約摸有兩盞茶時分,又是一個陣鐵器叮當聲,蓋起瓶塞聲,束緊革囊聲。

  然后,青衣婦人長長吐了一口氣,道:好了。朱七七張眼一望,連心底都顫抖起來那溫柔、美麗、可愛的白飛飛,如今竟已成個頭發斑白,滿面麻皮,吊眉塌鼻,奇丑無比的中年婦人。

  青衣婦人咯咯笑道:怎樣,且瞧你姑姑的手段如何?此刻就算這丫頭的親生父母,再也休想認得出她來了。朱七七哪里還說得出話。

  青衣婦人咯咯的笑著,竟伸手去脫白飛飛的衣服,眨眼之間,便將她剝得干干凈凈,一絲不掛。

  燈光下,白飛飛嬌小的身子,有如待宰的羔羊般,蜷曲在被褥上,令人憐憫,又令人動心。

  青衣婦人輕笑道:果然是個美麗的人兒…朱七七但覺轟的一聲,熱血沖上頭頂,耳根火一般地燒了起來,閉起眼睛,哪敢再看。

  等她再張開眼,青衣婦人已為白飛飛換了一身粗糙而破舊的青布衣裳,她已完全如換了個人似的。

  青衣婦人得意的笑道:憑良心說,你若非在一旁親眼見到,你可相信眼前這麻皮婦人,便是昔日那千嬌百媚的美人兒么?朱七七又是憤怒,又是羞愧她自然已知道自己改變形貌的經過,必定也正和白飛飛一樣。

  她咬牙暗忖道:只要我不死,總有一日我要砍斷你摸過我身子的這雙手掌,挖出你瞧過我身子的這雙眼珠,讓你永遠再也摸不到,永遠再也瞧不見,教你也嘗嘗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復仇之念一生,求生之心頓強,她發誓無論如何也要堅強的活下去,無論遭受到什么屈辱也不能死。

  青衣婦人仍在得意地笑著。

  她咯咯笑道:你可知道,若論易容木之妙,除了昔年'云夢仙子'嫡傳的心法外,便再無別人能趕得上你姑姑了。朱七七心頭突然一動,想起那王森記的王憐花易容術之精妙,的確不在這青衣婦人之下。

  她不禁暗暗忖道:莫非王憐花便是'云夢仙子'的后代?莫非那美絕人間,武功也高絕的婦人,便是云夢仙子。她真恨不得立時就將這些事告訴沈浪,但…

  但她這一生之中,能再見到沈浪的機會,只怕已太少了她幾乎已不敢再存這希望。

  第二日凌晨,三人又上道。

  朱七七仍騎在驢上,青衣婦人一人牽著驢子,一手牽著白飛飛,躑躅相隨,那模樣更是可憐。

  白飛飛仍可行路,只因她并未令白飛飛身子癱弱,只因她根本不怕這柔軟女子敢有反抗。

  朱七七不敢去瞧白飛飛她不愿瞧見白飛飛一一她不愿瞧見白飛飛那流滿眼淚,也充滿驚駭、恐懼的目光。

  連素來剛強的朱七七都已怕得發狂,何況是本就柔弱膽小的白飛飛,這點朱七七縱下去瞧,也是知道的。

  她也知道白飛飛心里必定也正和她一樣在問著蒼天:這惡魔究竟要將我帶去哪里?究竟要拿我怎樣…蹄聲得得,眼淚暗流,撲面而來的灰塵,路人憐憫的目光…

  這一切上都與昨日一模一樣?

  這令人發狂的行程竟要走到哪里才算終止?這令人無法忍受的折磨與苦難,難道永遠過不完么?

  突然間,一輛敞篷車迎面而來。

  這破舊的敞篷車與路上常見的并無兩樣,趕卒的瘦馬,也是常見的那樣瘦弱、蒼老、疲乏。

  但趕車的人卻赫然是那神秘的金無望,端坐在金無望身旁,目光顧盼飛揚的,赫然正是沈浪。

  朱七七一顆心立時像是要自嗓子里跳了出來,這突然而來的狂喜,有如浪潮般沖激著她的頭腦。

  她只覺頭暈了,眼花了,目中早已急淚滿眶。

  她全心全意,由心底嘶喚:沈浪…沈浪…快來救我…但沈浪自然聽不到她這心里的呼喚,他望了望朱七七,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便轉過目光。

  敞篷車走的極慢,驢子也走得極慢。

  朱七七又是著急,只是痛恨,急得發狂,恨得發狂。

  她心已撕裂,嘶呼道:沈浪呀沈浪…求求你…看著我,我就是日夜都在想著你的朱七七呀,你難道認不出么?她愿意犧牲一切所有的一切,只要沈浪能聽得見她此刻心底的呼聲一一但沈浪卻絲毫也聽不見。

  誰能想到青衣人竟突然攔住了迎面而來的車馬。

  她伸出手,哀呼道:趕車的大爺,行行好吧,施舍給苦命的婦人幾兩銀子,老天爺必定保佑你多福多壽的。沈浪面上露出了驚詫之色,顯在奇怪這婦人怎會攔路來乞討銀子,哪知金無望卻真塞了張銀票在她手里。

  朱七七眼睛瞪著沈浪,幾乎要滴出血來。

  她心里的哀呼,已變為怒罵:沈浪呀沈浪,你難道真的認不出我,你這無情無意,無心無肝的惡人,你…你競再也不看我一眼。沈浪的確未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詫異地在瞧著那青衣婦人與金無望。

  青衣婦人喃喃道:好心的人,老天會報答你的。金無望面上毫無表情,馬鞭一揚,車馬又復前行。

  朱七七整個人都崩潰了,她雖然早已明知沈浪必定認不出她,但未見到沈浪前,她心里總算存著一絲渺茫的希望。

  如今,車聲轔轔,漸去漸遠…

  漸去漸遠的轔轔車聲,便帶去了她所有的希望她終于知道了完全絕望是何滋味一一那真是一種奇異的滋味。

  她心頭不再悲哀,不再憤恨,不再恐懼,不再痛苦,她整個身心,俱已完完全全的麻木了。她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一一這可怕的麻木,只怕就是絕望的滋味。

  路上行人往來如鯽,有的歡樂,有的悲哀,有的沉重,有的在尋找,有的在遺忘…

  但真能嘗著絕望滋味的,又有誰?

  沈浪與金無望所乘的敞篷馬車,已在百丈開外。

  冷風撲面而來,沈浪將頭上那頂雖昂貴,但卻破舊的貂帽,壓得更低了些,蓋住了眉,也蓋住了目光。

  他不再去瞧金無望,只是長氏伸了個懶腰,喃喃道:三天…三天多了什么都未找到,什么都未瞧見,眼看距離限期,已越來越近···金無望道:不錯,只怕己沒甚希望了。沈浪嘴角又有那懶散而瀟灑的笑容一閃,道:沒有希望…希望總是有的。金無望道:不錯,世上只怕再無任何事能令你完全絕望。沈浪道:你可知我們唯一的希望是什么?

  他停了停,不見金無望答話,便又接道:我們唯一的希望,便是朱七七,只因她此番失蹤,必是發現了什么秘密,她是個心高氣傲的孩子…一心想要獨力將這秘密查出,是以便悄悄去了,否則,她是不會一個人走的。金無望:不錯,任何人的心意,都瞞不過你,何況朱七七的。沈浪長長嘆了一聲,道:但三天多還是找不到她,只怕她已落入了別人的手掌,否則,以她那種脾氣,無論走到哪里,總會被人注意,我們總可以打聽著她的消息。金無望道:不錯…

  沈浪忽然笑出聲來,截口道:我一連說了四句話,你一連答了四句不錯,你莫非在想著什么心事不成…這些話你其實根本不必回答的。金無望默然良久,緩緩轉過頭,凝注著沈浪。

  他面上仍無表情,口中緩緩道:不錯,你猜著了,此刻我正是在想心事,但我想的究竟是什么?你也可猜的出么?沈浪笑道:我猜不出…我只是有些奇怪。金無望道:有何奇怪?

  沈浪目中光芒閃動,微微笑道:在路上遇著個素不相識的婦人,便出手給了她張一萬兩銀子的銀票,這難道還不該奇怪?金無望又默然半晌,嘴角突也出現一絲笑意,道:世上難道當真沒有事能瞞得過你的眼睛?沈浪笑道:的確不多。

  金無望道:你難道不是個慷慨的人?

  沈浪道:不錯,我身上若有一萬兩銀子,遇見那樣可憐的求乞,也會將這一萬兩銀子送給她的。金無望道:這就是了。

  沈浪目光逼視著他,道:但我本是敗家的浪子,你,你卻不是,你看來根本不是個會施舍別人的人,那婦人為何不向別人求助,卻來尋你。金無望頭己垂下了,喃喃道:什么都瞞不過你…什么都瞞不過你…突然抬起頭,神情變得又冷又硬,沉聲道:不錯,這其中的確有些奇怪之處,但我卻不能說出。兩人目光相對,又默然了半晌,沈浪嘴角又泛起笑容,這笑容漸漸擴散,漸漸擴散到滿臉。

  金無望道:你笑得也有些古怪。

  沈浪道:你心里的秘密,縱不說出,我也總能猜到一些。金無望道:說話莫要自信太深。

  沈浪笑道:我猜猜看如何。

  金無望冷冷道你只管猜吧,別的事你縱能猜到,但這件事…語聲戛然而住,只因下面的話說不說都是一樣的。

  馬車的前行,沈浪凝視著馬蹄揚起的灰塵,緩緩道:你我相交以來,你什么事都未曾如此瞞我,只有此事…此事與你關系之重大,自然不問可知了。金無望道:哦?…嗯。

  沈浪接道:此事與你關系既是這般重大,想必也與那快樂王有些關系…他看來雖似凝視著飛塵,其實金無望面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未能逃過他眼里,說到此處,金無望面上神色果然已有些變了。

  沈浪立刻道:是以據我判斷,那可憐的婦人,必定也與快樂王有些關系,她那可憐的模樣,只怕是裝出來的。說完了這句,他不再說話,目光也已回到金無望臉上,金無望嘴唇緊緊閉著,看來有如刀鋒似的。

  他面上卻似凝結著一層冰巖馬車前行,冷風撲面,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彼此都想瞧入對方心里。

  金無望似是要從沈浪面上的神色,猜出他已知道多少?

  沈浪便自然似要從金無望面上神色,猜出他究竟肯說出多少。

  良久良久,馬車又前行百余丈。

  終于,金無望面上的冰巖漸漸開始溶化。

  沈浪心已動了,但卻勉強忍住,只因他深知這是最重要的關鍵人與人之間那種想要互占上風的微妙關鍵。

  他知道自己此刻若是忍不住說話,金無望便再不會說了。

  金無望終于說出話來。

  他長長吸了口氣,一字字緩緩道:不錯,那婦人確是快樂王門下。沈浪怎肯放松,立刻追問:你在快樂王門下掌管錢財,位居要輔,那婦人點頭之間,便可將你錢財要出,她地位顯然不在你之下,她是誰?莫非竟也是酒、色、財、氣四大使者其中之一?但她卻又怎會是個女子?他言語像是鞭子,一鞭鞭抽過去,絲毫不給金無望喘氣的機會,所問的每一句話,又俱都深入了要害。

  金無望又不敢去望他的目光,默然半晌,忽然反問道:你可知普大之下,若論易容術之精妙,除了'云夢仙子'一門之外,還有些什么人?

  沈浪微微沉吟,緩緩地道:易容之學,本不列入武功的范疇,是以易容術精妙之人,未必就是武林名家。突然一拍膝蓋,失聲道:是了,你說的莫非是山左司徒?金無望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卻揚起馬鞭,重重往馬股抽下,怎奈這匹馬已是年老力衰,無論如何,也不快了。

  沈浪目中泛起興奮之光,道:山左司徒一家,不但易容之術精妙,舉凡輕功,暗器、迷香,以致大小推拿之學,亦無一不是精到毫巔,昔日在江湖中之聲名,亦不過稍次于'云夢仙子'而已,近年江湖傳言,雖說山左司徒功夫大半屬于陰損,是以遭了天報,一門死絕,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一家想必多少還有些后人活在人間,以他們的聲名地位,若是投入快樂王門下,自可列入四大使者其中。金無望還是不肯說話。

  沈浪喃喃道:我若是快樂王,若有山左司徒的子弟投入了我的門下,我便該將什么樣職司交派于他…他面上光采漸漸煥發,接著道:山左司徒并不知酒、財使亦已有人…想那山左司徒,必定更非好勇斗氣之人,但若要山左司徒子弟,為快樂王搜集天下之絕色美女,只怕再也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了,是么,你說是么?金無望冷冷道:我什么都沒有說,這都是你自己猜的。沈浪目光閃動,仰天凝思,口中道:我若是山左司徒子弟,要為快樂王到天下搜集美女,卻又該如何做法?該如何才能達成使命?…他輕輕頷首,緩緩接道:首先,我必定要易容為女子婦人之身,那么,我接觸女子的機會必然比男子多得多了…金無望目光之中,已不禁露出些欽佩之色。

  沈浪接道:我劫來女子之后,千里迢迢,將她送至關外,自必有許多不便,只因美女必定甚為引人注目。他嘴角泛笑,又道:但我既精于易容之術,自然便可將那美女易容奇丑無比之人,教別人連看都不看一眼,我若怕那女子掙扎不從,自也可令她服下些致人癱啞的迷藥,好教她一路之上,既不能多事,也不能說話。金無望長長嘆息一聲,回首瞧了那正在敞篷車廂里沉睡的孩子一眼,口中喃喃嘆息著道:你日后若有沈相公一半聰明,也就好了。那孩子連日疲勞,猶在沉睡,自然聽不到他的話。

  他的話本也不是對這孩子說的他這話無異在說:沈浪,你真聰明,所有的秘密,全給你猜對了。沈浪怎會聽不出他言外之意,微微一笑道:回頭吧。金無望皺眉道:回頭?

  沈浪道:方才跟隨他那兩個女子,必定都是好人家的子女,我怎能忍心見到她們落入如此悲慘的境遇之中。金無望忽然冷笑起來,又回首望望孩子,道:你日后長大了,有些事還是不可學沈相公的,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話你也必需牢記在心。沈浪微微一一笑,不再說話,車子亦未回頭。

  過了半晌,金無望忽的向沈浪微微一笑,道:多謝。沈浪與金無望相處數日,金無望只有此刻這微笑,才是真正從心底發出來的,沈浪含笑問道:你謝我什么?金無望道:你一心想追尋快活王的下落,又明知那司徙變此番必是回復快活王的,你本可在晴中跟蹤與他,但司徒也已見到你我一路同行,你若跟蹤于他,我難免因此獲罪,于是你便為了我將這大好機會放棄,你如此對我,口中卻絕無片言只字有示恩于我之意,我怎能不謝你?這冷漠沉默的怪人,此刻竟一連串說出這么長一番話來,而且語聲中已微有激動之意。

  沈浪嘆道:朋友貴在相知,你既知我心,我夫復何求?兩人目光相望一眼,但見彼此肝膽相照,言語已是多余。

  突聽得道路前方,傳來一陣歌聲:千金揮手美人輕,自古英雄多落魄,且借壺中陳香酒,還我男兒真顏色。一條昂藏八尺大漢,自道旁大步而來。

  只見此人身長八尺,沈眉大眼,腰畔斜插著柄無鞘短刀,手里提著只發亮的酒葫蘆,一面高歌,一面痛歡。

  他蓬頭敞胸,足登麻鞋,衣衫打扮雖然落魄,但龍行虎步,神情間卻另有一股目空四海,旁若無人的澇灑豪邁之氣。

  路上行人的目光,都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此人所吸引,但此人的目光,卻始終盯在沈浪臉上。

  沈浪望著他微微一笑,這漢子也還他一笑,突然道:搭個便車如何?沈浪笑道:請。

  那少年漢子緊走兩步,一跳便跳了上來,擠在沈浪身側。

  金無望冷冷道:你我去向不同,咱們要去的,正是你來的方向,這便車你如何坐法?那少年漢子仰天大笑道:男子漢四海為家,普天之下,無一處不是我要去的地方,來來去去,有何不可。伸手一拍沈浪肩頭,遞過酒葫蘆,道:來!喝一口。沈浪笑了笑,接過葫蘆,便覺得葫蘆竟是銅鑄,滿滿一口喝了下去,只覺酒味甘冽芬芳,竟是市面少見的陳年佳釀。

  兩人你也不問我來歷去向,我也不問你身世姓名,你一口,我一口,片刻間便將一葫蘆酒喝得干干凈凈,那少年漢子開懷大笑道:好漢子,好酒量。笑聲未了,金無望卻已將車子在個小小的鄉鎮停下,面色更是陰沉寡歡,冷冷道:咱們的地頭到了,朋友你下去吧。那漢子卻將沈浪也拉了下去,道:好,你走吧,我與他可得再去喝幾杯。竟真的將沈浪拉走了,拉入了一間油熏污膩,又臟又破的小店。

  車廂中的童子笑了笑道:這漢子莫非是瘋了么?也曉得沈相公竟從不將任何事放在心上的脾氣,否則別人真要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金無望冷哼一聲,眉宇間冷氣森森,道:看住車子。等他入了小店,沈浪與那少年漢子各又三杯下肚,一滿盤肥牛肉也已擺在面前。

  從天下最豪華的地方,到最低賤之地,沈浪都去的,從天下最精美的酒菜,到最粗糲之物,沈浪都吃的。

  他無論走到哪里,無論吃什么,都是那副模樣。

  金無望冷冰冰坐了下來,冷冰冰地瞧著那少年漢子,瞧了足有兩盞茶時分,突然冷冷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那少年漢子笑道:要什么?要喝酒,要交朋友。金無望冷笑道:你是何等樣人,我難道還看不出?那少年漢子大笑道:不錯,我非好人,閣下難道是好人么?不錯,我是強盜,但閣下卻只怕是個大強盜亦未可知。金無面色更變,那少年卻又舉杯笑道:來,來,來!且讓我這小強盜敬大強盜一杯。金無望手掌放在桌下,桌上的筷子,卻似突然中了魔法似的,飛射而起,尖銳而短促的風聲嗖的一響,筷子已到了那少年而前。

  那少年漢子笑叱道:好氣功。

  好氣功這三字吐音不同,好字乃開口音,說到好字時,這少年以嘴迎著飛筷來勢,氣字乃咬齒音,說到氣字時,這少年便恰巧用牙齒將筷子咬住,功字乃里吐氣音,說到功時,這少年已將筷子吐出,原封不動,挾著風聲,直取金無望雙目。

  這一來一去,俱都急如閃電,但見沈浪微微一笑,空中筷子突然蹤影不見,再看已到了沈浪手中,但這去勢如電的一雙筷子,沈浪究竟是用何種手法接過去的,另兩人全然未曾瞧見。

  這少年武功之高,固是大出金無望意料之外,但沈浪的武功之高,卻顯得更出乎這少年意料之外。

  要知三人武功無一不是江湖中罕睹的絕頂高手,三人對望一眼,面上卻已有驚異之色。

  沈浪輕輕將筷子放到金無望面前,依舊談笑風生,頻頻舉杯,只將方才的事,當作從未發生過似的。

  金無望不再說話,亦絕不動箸,只是在心中暗暗思忖,不知江湖中何時竟出了這樣個少年高手。

  那少年漢子也不再理他,依然和沈浪歡呼痛飲,酒越喝越多,這少年竟漸漸醉了,站起身子道:小弟得去方便方便。突然身子一倒,桌上的酒菜都撒了下去。

  金無望正在沉思,一個不留意,竟被菜汗撒了一身。

  那少年立刻賠笑道:罪過,罪過。

  連忙去揩金無望的衣服,但金無望微一揮手,他便踉蹌退了出去,連連苦笑道:小弟一番好意,朋友何必打人…踉蹌沖入后面一道小門,方便去了。

  金無望望著沈浪道:這廝來意難測,你何必與他糾纏,不如…面然突然大變,推桌而起,厲聲叱道:不好,追。哪知沈浪卻拉住了他,笑道:追什么?

  金無望面色鐵青,一言不發,還是要追出去。

  沈浪道:你身上可是有什么東西被他摸去了?金無望冷冷道:他取我之物,我取他性命。目光一閃,突又問道:他取我之物,你又怎會知道?沈浪面現微笑,另一只手自桌子下伸了出來,手里卻拿著疊銀票,還有只制作得甚是精巧的小小革囊。

  金無望大奇道:這…這怎會到了你手里?沈浪笑道:他將這疊銀票自你身上摸去,我不但又自他身上摸回,而且順手牽羊,將他懷中的革囊也帶了過來。金無望凝目瞧了他幾眼,嘴角突又露出真心的微笑,緩緩坐下,舉杯一飲而盡,含笑道:我已有十余年未曾飲酒,這杯酒乃是為當今天下,手腳最輕快的第一神偷喝的。沈浪故意笑問:誰是第一神偷?莫非是那少年?金無望道:那廝手腳之快,已可算得上駭人聽聞的了,但只要有你沈浪活在世上,他便再也休想博這第一神偷的美名。沈浪哈哈大笑道:罵人小偷,還說是賜人美名,如此美名,我可承當不起。將銀票還給金無望,又道:待咱們瞧瞧這位偷雞不著蝕把米的朋友,究竟留下了什么?那革囊之中,銀子卻不多,只有零星幾兩而已。沈浪搖頭笑道:瞧這位朋友的手腳,收入本該不壞才是,哪知卻只有這些散碎銀子,想來他必也是個會花錢的角色。金無望道:來得容易,走得自然快了。

  沈浪微笑著又自革囊中摸出張紙,卻不是銀票,而是封書信,信上字跡甚是拙劣,寫的是:字呈龍頭大哥足下,自從大哥上次將小弟灌醉后,小弟便只有灌醉別人,自己從未醉過,哈哈,的確得意的很。這些日子來小弟又著實弄進幾文,但都聽大哥的話,散給些苦哈哈們了,小弟如今也和大哥一樣,吃的是有一頓沒一頓,晚上住在破廟里,哈哈,日子過的雖苦,心情卻快活的很,這才相信大哥的話。幫助別人,那滋味當真比什么都好。看到這里,沈浪不禁微笑道:如何,這少年果然是個慷慨角色。只見信上接著寫的是:潘老二果然有采花的無恥勾當,已被小弟大卸八塊了,屠老刀想存私財,單一成偷了孝子,趙錦錢食言背信,這三個孫子惹大哥生氣,小弟一人削了他們一只耳朵,卻被人販子老周偷去下酒吃了,小弟一氣之下,也削了老周一只耳朵,讓他自己吃了下去,哈哈,他偷吃別人的耳朵雖痛快,但吃自己耳朵時那副愁眉苦臉的怪模怪樣,小弟這支筆,真他媽的寫不出,大哥要是在旁邊瞧著就好了,這一下,老周只怕再也不敢吃人肉了。瞧到這里,連金無望也不覺為之失笑。

  信上接著寫道:幸好還有甘文源,高志,甘立德,程雄,陸平,金德和,孫慈恩這些孫子們,倒著實肯為大哥爭氣,辦的事也都還漂亮,小弟一高興,就代大哥請他們痛吃痛喝了一頓,哈哈,吃完了小弟才知道自己身上一兩銀子也沒有,又聽說那酒樓老板是個小氣鬼,大伙兒瞪眼,便大搖大擺的走了,臨走時還問柜臺上借了五百七十兩銀子,送給街頭豆腐店的熊老實娶媳婦。還有,好教大哥得知,這條線上的苦朋友,都已被咱們兄弟收了,共有六百八十四個,小弟已告訴他們聯絡的暗號,只要他們在路上遇著來路不正的肥羊,必定會設法通知大哥的,哈哈,現在咱們這一幫已有數千兄弟,聲勢可真算不小了,大哥下次喝醉酒時,莫忘記為咱們自己取個名字。下面的具名是:紅頭目。

  沈浪一口氣看完了,擊節道:好,好!不想這少年小小年紀,竟已干出了這一番大事,而且居然已是數千弟兄的龍頭大哥了。金無望道:只是你我卻被他看成來路不正的肥羊。沈浪笑道:想必是你方才取銀票與那司徒變時,被他手下的弟兄瞧見了,所以他便繞路抄在咱們前面,等著咱們。語聲微頓,又道:這信上所提名字,除了那人販子周青外,倒也都是響當當的英雄漢子,尤其寫信的這紅頭鷹,更是個久已著名的獨行大盜,聞說此人輕功,已不在斷虹子等人之下,連此等人物都已被這少年收服,這少年的為人可想而知,就憑他這種劫富濟貧的抱負,就值得咱們交交。金無望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沈浪笑道:方才的事,你還耿耿在心么。

  金無望避而不答,卻道:革囊中還有什么?沈浪將革囊提起一倒,果然又有兩樣東西落了下來,一件是只扇墜般大小,以白玉琢成的小貓。

  這琢工刀法靈妙,簡簡單單幾刀,便將一只貓琢得虎虎有生氣,若非體積實在大小,當真像個活貓似的。

  仔細一看,貓脖下還有幾行難分辨的字跡:熊貓兒自琢自藏自看自玩。沈浪笑道:原來這少年叫熊貓兒!

  金無望冷冷道:瞧他模樣,倒果真有幾分與貓相似。沈浪哈哈大笑,拾起第二件東西一看,笑聲突頓,面色也為之大變,金無望大聲問道:這東西又有何古怪?這第二件東西只不過是塊玉璧,玉質雖精美,也未見有何特異之處,但金無望接過一看,面上也不禁現出驚詫之色。

  原來這玉璧之上,竟赫然刻著沈浪兩個字。

  金無望奇道:你的玉璧怎會到了他身上?莫非他先就對你做了手腳?沈浪道:這玉璧不是我的。

  金無望更奇道:不是你的玉璧,怎會有你的名字。沈浪道:這玉璧本是朱七七的金無望更是吃了一驚,動容道:朱姑娘的玉璧,怎會到了他身上,莫非…莫非…沈浪道:無論是何原因,這玉璧即然在他身上,朱七七的下落他便必定知道,咱們無論如何,先得等著他問上一問。金無望道:他早已去遠,如何追法?

  但沈浪還未回話,他卻已先替自己尋得答案,顧首道:是了,咱們只要在路上瞧見有市井之徒,便可自他們身上追查出這熊貓兒的下落去向。沈浪道:正是,這路上既有百八十多個弟兄,咱們還怕尋不著他的下落…走!走字出口,他人已到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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