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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高人(六)

  “夏道友看來是習慣了神機堂弄出的那種品級之分吧?神機堂長于制造機關器物,便習慣把東西好壞分門別類標注上等級,看起來一目了然,這些年江湖草野之中確實也習慣了這種法子。但這實際上只是匠人為圖方便的權宜之計,將原本繁復的事物簡單化,說白了是個蠢法子,也就只能用在死板的器物之上還罷了,先天之上涉及天地大道的境界微妙玄通,廣博無極,道德經言:道可道非常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連道尊佛祖都無法言說,他們又如何怎能用那般死板法子就能一言概之?”

  “原來如此。難怪不少名門大派的高手對這等分級法不屑一顧。我還道是神機堂的品級劃分有些偏頗不公,原來是這樣。”小夏點頭,不過對于這種已經廣泛使用了十多年的分級法子,他也確實覺得是有道理的。“但對中下品的道法符箓,劃分得還是頗為公正的,否則也不會將此法傳播得如此人盡皆知。”

  張御宏也點頭:“神機堂前后花了十多年,聘請了成百上千位各派道友來評斷,自然還是有些道理的。而且他們此舉應該是另一個更大的計劃的其中一步,說不定便是想要以機關格物之術來真正的開宗立派,創立一門全新道統的意思,可見那方芷芳眼界極高,這些年能將神機堂發展得如此欣欣向榮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是后天‘術’,‘器’,皆已定型,自然能以格物之術來劃分個清楚明白,但涉及天地法則,乾坤運轉之道。卻就不是那么簡單的了。那些被神機堂聘請而去評判的道友大多未入先天,即便是有幾位到了,但熟悉的也只是本門心法所涉及的境界。雖然也是竭力用心,評判出的先天道法品級總的來說也確有幾分道理。但終究是盲人摸象,所見極為有限。”

  “那......難道先天之上的道法就沒高下之分了么?”

  “高下自然是有的。各門各派的多年傳承,無數前輩心血所聚豈是等閑?不過法術再如何巧妙,終究也是依靠著自身與天地共鳴,所以高下之分本質上并不是法術,而是施用法術之人。這也便是先天之上境界越是高明,法術越是神奇之故。譬如當日我以四靈法相鎮壓五行,也就是那蛇妖境界未入先天。才沒有絲毫抵抗之能,但若是換了五行宗一位入得先天的長老,便能與之抗衡,只能令之施法有所阻礙罷了。若是神水宮宮主,天火派宗主之類深得五行真髓,幾乎就能與五行合一的人物,那我那四靈之相就如皓月旁之螢蟲,不值一提了。”

  “...張真人應該不會說你不是他們的對手吧?”

  張御宏微微一笑:“五行法術傳承自洪荒時代,五行運轉更是天地大道,故五行道法古樸直接。攜天地大勢用以攻伐威力奇大。但我天師教張道陵祖師借無數先賢洞明天地宇宙之理,順應人道大勢創下的天師道法,妙用之廣卻又不是五行道法所能比擬的了。”頓了一頓。他又面色一整,搖頭對小夏說:“夏道友也萬萬不可以爭斗之上孰強孰弱來評斷道法高下。天地大道之法,焉能如好勇斗狠之徒手中用以拼斗殺戮之器一般,以誰利誰強來論證高下?那比之神機堂所評定的品級之分更為不堪。否則若只論攻伐之利和實用之效,魔教當年以人欲為本所創的至高寶典順天五神策當為世間第一。破碎魔勁破碎萬物之利,吞天造化功吞噬生靈之力為己用之厚,便是五行道法也難以比擬,即便是排名最末,不以爭斗見長的極樂心經與彌天鬼咒。也是足可掀起萬千人心,顛覆一國的法門。但你可敢說。那便是天地宇宙間的無極大道么?”

  “那...”小夏覺得自己的頭有些發暈。“這先天之上的境界到底是該如何來看......”

  “你現在沒法看,也不用看。因為你還看不見。而我看到的卻也不能對你說,因為那是我看到的,和夏道友你無關,現在說與你聽反而會歪了你日后的眼。”

  張御宏雙手朝中間一合,一聲輕響,那不斷循環往復的水汽和茶盞混雜在一起碎成一團細微至極干濕混合的粉末,然后下一瞬間,虛空中仿佛有一到金色電光構筑的云紋一閃而過,他再分開手掌之時,手中依然是那個裝滿了清水的茶盞,好像沒有絲毫改變。

  小夏扶住下巴若有所思。他知道張御宏并不是故弄玄虛,這也不是學那些老和尚打禪機,而是到了那種高深玄妙之處,言語實在是沒有什么作用,反而只能誤導。后天上的功夫,只要有毅力肯努力人也不傻,那終究都能慢慢練到,但是先天之上的境界任隨你是出身何等的大派名門,有多深厚的積累傳承,都要靠自身的悟性和際遇。這就是即便龍虎山凈土禪院這等門徒遍天下的宗派,唐家這等專注于人才培養,積累深厚無比的世家,先天之上的高手都是極寶貴的人才。而有些沒什么師承奇遇的江湖浪人,反能借著努力和自身悟性得窺先天之上的境界。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張御宏將手中的茶盞端到嘴邊淺淺地喝了一口,緩緩說道。“后天‘術’‘器’之用,本質是‘法’,而‘法’之用,本質便是‘道’了。”

  “而道在何處?便在你自己腳下。所以到底先天之上是如何景象,夏道友便無須多想,當你自己能看到之時自然便能看到。而我也只能說這么多了。”張御宏隨手輕輕一放,又好像是一丟,手中的茶盞就落在了旁邊的矮幾上,沒發出絲毫的聲音,一切都自然而然不帶絲毫煙火氣,好似那茶盞,那矮幾,都是各自在翩翩起舞而又配合得完美無瑕的一對絕世舞者,但偏偏那又根本是一對死物。

  “多謝張真人賜教。”小夏長吸一口氣。站起來一揖到地。張御宏的這一番論道對任何一個修道之人來說都是萬金難得,說不定就算龍虎山中也沒有人享受過這待遇。雖然他并沒有能完全聽明白,但隱隱能感覺到和他在茅山聽到的何晉芝所說的有什么共通之處。心底深處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正在勃勃而動。可以肯定,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能有機會進入先天之境。今天張御宏的這一番話功不可沒。

  不過感激是感激,驚喜是驚喜,小夏自己也還記得,今天他來這里找張真人問的可不是,或者不單單只是問這先天境界,而是還有更重要的問題。他凝了凝神,問:“我還有一事問張真人,當日那地靈師最后所用的是何道法?竟有掌控天地間一切的威能。令我有身如螻蟻,生死由人的感覺。我也知那絕非氣勢所造成的錯覺,而是當真如此。當時若不是那地靈師自身法力枯竭,動念之間就能讓我們三人灰飛煙滅魂飛魄散。即便是現在回想起來也叫我心生恐懼,感慨萬千,也是由此才感覺先天之上的道法實在玄妙莫測,匪夷所思。”

  張御宏想了想,看向小夏嘆了口氣說道:“那是太上正一彌羅萬有道尊神臨,可算是我天師教中最為高深的道法。縱觀如今天下,大概也就只有地靈師能仗著陽神法體之妙能用出這道法術。這是連我也事先沒有料到。因為地靈師本身境界并不足以駕馭這等這無上法門,強行施用的代價便是有可能會消耗那陽神法身的部分根本,可見夏道友當時你確實將他徹底激怒了。他是想將你們三人徹底打殺。說不定還想順帶試探我能有什么應對之法,這才不顧一切用出這道法術。”

  隨意打探別人他派道法之秘無疑是件很犯忌諱的事,但小夏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那...不知可是天師道中最為近‘道’之法?”

  張御宏眼中閃過一抹亮光,看著小夏點了點頭,聲音中已經有了幾分贊許之意:“能問出這問題,夏道友果然聰穎。”他低頭默然了一會,似乎是有些猶豫,又像是在考慮什么。最后還是緩緩說道:“涉及師門根本,我也不好多說。只能如此回答夏道友:那只是最近我天師道之‘道’之法,也終究只是門法術罷了。”

  聽著張御宏的話。小夏心中禁不住升起一陣感激之意。盡管說得很模糊,這回答已是足見對他的信任和坦誠,幾乎可算是說出了天師道法的根本,難以想象這是名滿天下的伏魔真人在對一個無名小卒的對話。不過這依然不是他想要的回答,勉強壓住心中的感慨,小夏接著問:“那如何才能對抗這等無上?我看連十方神僧也無絲毫抵抗之力。他所修佛法難道還不夠精深么?”

  “那是我天師道太上正一氣禁法所能達到的極致之法,以無上道尊之相運轉天地法則,就算地靈師所用的其實有所殘缺,但也威能無窮,甚至足以從根本上壓制天下間絕大多數道法武功。十方神僧所修的大行普賢妙法雖然也是佛門甚深妙法,但終究還達不到毗盧遮那光照世間經那等至高神通的地步,那就并不足以抵擋。”

  “若要正面對抗這道尊神臨,至少也需要五行宗宗主那等以身近道的造詣,或者茅山派何晉芝掌教的靈光萬法符修為才有資格。若是有人能將魔教的破碎魔勁修到極深境界,也能拼個兩敗俱傷,而要說到穩而勝之的話......”張御宏仔細想了想,緩緩說道:“據我所知,除了西狄狼神那真神之威外,普天之下也許就只有紅葉大將軍的大自在天子法了。”

  “竟然是如此厲害......”小夏只覺得心在撲通撲通亂跳。“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么?比如什么上古仙家法寶之類的...”

  “夏道友怎么也信那等江湖流傳的坊間戲言?哪里有什么仙家法寶?”張御宏淡淡一笑。“那些所謂法寶,便是道法匯聚寄托而成之物,說到底也就是上品符箓罷了。不過因為可供先天道法所寄托之物分外難得,而且因為道法之別形態不一,才被不明就里的江湖人以訛傳訛,說是什么仙家寶物。雖然其中也有頗多神奇之物,但終究只是借助外物之法,就如神機堂的機關之術一般,任隨他再神奇,還能有這造出機關的人神奇么?”

  “不過認真來說,也不是沒有能壓過地靈師的道尊神臨的外物。”說到這里,張御宏的面色一整。“譬如凈土禪院的鎮寺之寶,十方琉璃凈世舍利塔。歷代高僧加持神通之類的什么也還罷了,關鍵的是那塔的核心乃是佛祖釋迦摩尼的一百零八顆舍利子,真真正正的萬法不侵,可降服諸天外道。到了這一步,那也不能再說是‘外物’了。那是駕臨于世間諸法之上,真正的近道之法,絕非尋常人力所能御使。那以法術神念,夾雜萬千人道心愿凝聚成的道尊法相終究只是虛幻,自然也只能屈居其下。”

  小夏只覺得嗓子發干,他張了張嘴,還想問什么,卻說不出話來。他下意識地想握一握拳頭,試試能不能感受到那掌心的痕跡有什么異狀,卻又馬上忍住了動作,看起來好像手上的筋肉抽筋似的抖了抖。更糟糕的是他知道自己現在這模樣有些不妙,但偏偏沒辦法控制住。事先他已經預想過很多種可能得到的答案,但這從張御宏口中聽到的話還是太過驚人了。

  好在張御宏好像沒注意到他那有些異樣的神色,或者也可能認為他只是對地靈師這道法術的神奇而驚訝失色,只是神色如常地繼續淡淡說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非不知,只是不語而已。所以對這等遠超我輩所能御使之力,我們也無須深究,只是信口談談便可。說起來夏道友你此番來得也巧,因為我也正有事想找你問問。”

  終于勉力壓下了心中的驚濤駭浪,小夏連忙說:“張真人盡管問便是。”

  “夏道友覺得,地靈師究竟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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