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何姒兒趕到荊陽城南宮宅院的時候,已經是小夏他們離開半個月之后的事情了。
何姒兒很不高興。雖然她所領導的那一路正道盟少俠們成果斐然,但聽說這邊所發生的事情之后,她就丟下一切馬上趕了過來,再在南宮同口中得知所發生的一切,她的一張俏臉已經一片鐵青。
南宮同沒有瞞著她。至少在明月和小夏的事情上沒有,對這位表妹南宮同一直都半是佩服半是愛慕,而且南宮同也感覺到就算是在二叔的安排中這位表妹也占據著相當高的地位,這短短時間里無論是正道盟還是何姒兒在江湖上的名聲已經響亮到了幾乎不輸于各大派掌門的地步,她當然也有資格知道她想知道的。
“二舅呢?二舅去哪兒了?我要去找他。”何姒兒鐵青著臉問。
“二叔...二叔就在這里。就在后面的聽水小院。他這十來天一直都在我這里。”說起這個,南宮同的臉色也變得很奇怪。
“二舅一直都在這里?”何姒兒也是一呆。她這位二叔身居影衛指揮使之責,從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極少在一個地方長期停留。而且現在正是各方一團亂的時候,尤其和唐家堡的一堆事情需要處理,她本以為需要走蜀州一趟才能見到他的。“他在這里做什么?”
“厄...他在這里陪一個人...”南宮同的臉色越來越古怪。
“陪人?陪誰?總不會是大伯也來了吧?我怎么沒有聽說?”
“當然不會是大伯...是......”
“是誰?龍虎山張天師?還是凈土禪院凈光方丈?就算是他們二伯也用不著在這里陪十來天吧,難道是皇城里的......”
“...厄...是萬虎幫三當家羅圓圈...”
“誰?”
“萬虎幫三當家羅圓圈...”
何姒兒的表情像是被人一下塞了十個臭雞蛋到嘴里一樣,連臉上的鐵青色都褪了下去。
“曾經有人對我說過,人和野獸的區別便是理想,除此之外其實并無差別。此話我深以為然。你看那些野獸,一旦靈智漸開化而為妖之后并不見得比人笨,甚至隨著年生越久聰明之處還要遠超常人。儒門圣人也曾言人之異于禽獸者幾稀,那些什么愛恨情仇,王霸雄圖。終究到底其實也不過是獸性本能的延伸衍化,就是如此也還要大人者方能保之,方能將之盡情綻放,其余庸庸碌碌只是埋頭生活。今日的吃食只是為明日的吃食積攢力氣的人根本就也和被圈養的豬一樣。而唯獨只有明鑒天地,心懷理想,有所追求的極少數人,才是帶領人類得以有別于獸類的真正原因。如上古伏羲黃帝,如佛祖道尊,如儒門圣人。”
看著坐在桌前對著自己侃侃而談的南宮無忌,雖然這已經不是第一二次了,羅圓圈依然有種極不真實的感覺,如果不是身在這南宮宅院住了這么久,如果不是這人確實是南宮公子親自帶來然后在旁邊恭恭敬敬持晚輩禮。還有這人舉手投足之間那股尋常人絕沒有的威嚴氣度,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這位就是影衫衛的副指揮使大人。原因無他,像這樣一位位高權重,幾乎可以說是站在江湖最頂尖那一批的位置上的大人物,無論怎么樣想都想不出有任何理由來浪費時間在自己身上。和自己聊天。
這位南宮無忌大人確實是應該很忙的,比如就算在這里的時候,羅圓圈也曾經見幾次有人送上密報請他過目或者批示,南宮無忌也時常會從這宅院中消失半天一天的,但他終究都會很快回來,而且好像只要一有空,一有閑暇。就會來查看他的傷勢,然后就在這里和他閑聊。
而且這都還不是最不可思議的。最不可思議的是,羅圓圈居然好像能感覺到南宮無忌是對這事很高興,很有興趣似的,不是出于利害關系,不是出于站在這種地位的人做事通常考慮的必要和需要。而就單純地是很享受這種過程。
但偏偏羅圓圈又找不出這談話中到底有什么有趣的內容,而且多數時候都是南宮無忌在說話,他只能是簡單應和一下。就算不出于地位的高下,只是從眼光見識上來說,他覺得自己好像都沒資格當南宮無忌的談話對象才是。
“如何。羅當家覺得這話有道理么?”南宮無忌看著羅圓圈問。
“...確實是有道理的,若不是那些圣人開創下的道統,流傳下的傳承,我們和西狄那些吃肉喝血的蠻子又有何區別?這番話是哪位說的?也不知是誰有如此見解?”這位南宮大人有些時候好像嫌自己說話有些單調了,還會主動來問他的看法,剛開始他還極不適應,但很快地也就應答自如起來。
這一點羅圓圈自己也感覺有些奇怪,原本他以為這天差地別的地位落差帶來的自卑會讓自己應對失措,但想不到自己居然很快就適應了。面對著這位江湖中最有權勢最有影響的大人物,他也能心平氣和地交談,若是在此之前有人告訴他他能做到這一點,他絕不會相信。但隨著和南宮無忌的相處,他也感覺自己內心深處有什么連自己都遺忘已久的東西在開始緩緩萌芽。
“這話是我一個朋友說的,是我最認可的朋友。這個朋友對我幫助極大,我今日的許多種種其實都有得益于他之前的安排和指點。”南宮無忌以一種很懷念的口氣回答。
“哦?能得南宮大人如此贊譽,不知是天下間哪一位英雄?”羅圓圈也很有些吃驚,南宮無忌這樣幾乎已站在江湖最頂端的位置,居然也是因為得到了旁人的指點。
“我這位朋友雖然天資過人,驚才絕艷,卻并不出名,天下間知曉他的只有極少數人。”
“哦?原來是一位隱士高人么?”
“呵呵,能說出那一番話來的人,怎可能甘當一個隱士?天下間無人知曉的原因只不過是因為他出身并不顯赫,而且在尚未成名的年輕時就死了。”
“啊?這...當真是天妒英才了...”羅圓圈也忍不住嘆一口氣。為這位尚未成名的大人物可惜。
“其實也不能算是天妒...只能說是他自己沒能過他自己那一關罷了......畢竟理想就算再遠大,天資再高,心中若然沒有放下一切的覺悟,那理想也和妄想無異。還是只會將自己葬送的危險妄想。我這位朋友放不下心中的執念,看不清眼前的魔障,終究是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路,然后被人害死在了這條路上。”
“被人所害?那南宮大人一定是為他報仇了吧。”
“不,沒有。因為那是他自己選擇的。他在走上那條路之前其實便已知道那很有可能是一條不歸死路,但他依然選擇了去走。他甚至告訴過我,就算他死了也不用為他報仇。更何況...他就算死了,他的路其實也沒有停下來,那害他的人自己也得了報應,被另外的人所殺。”說道這里。南宮無忌也長嘆一口氣。“因果輪轉。天道循環。造化弄人。這些言辭在我年輕時候是最討厭聽的,但現在想想也不無道理......”
這時候外面有聲音傳來:“無忌大人,何姒兒小姐來了,在外面求見。”
“那三當家自己就好好休息,我去見見我侄女。”南宮無忌站起來。
“南宮大人請自便。”羅圓圈連忙拱手。勉力從座椅上站起送客。
看著南宮無忌離去的背影,羅圓圈心里的古怪之意還沒來得及散去。剛才他分明從南宮無忌的聲音中聽出了感慨和一絲惘然,這種情緒原本絕不應該出現在他這種幾乎掌握了天下間絕大多數人命運的人臉上,更加古怪的是,像這種分明只有對親近朋友說的話,南宮無忌為什么會對他說?
“二舅,這個...這個...什么萬虎幫三當家到底是什么人?你這些日子都留在這里。難道都是為了這人么?這個...這個什么三當家難道其實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不知不覺,何姒兒看見南宮無忌后的第一個問題就成了這個。
“我知道你們心中必定萬分奇怪。但此事心中我也不好多說,那位三當家的真實身份以后你們便會慢慢知道的。如今我在這里親自守住,是為了防止消息走漏后引來些宵小之輩,等他傷勢再轉好一點我便自有安排。若是順利,這位羅三當家將是以后我們的莫大助力。也會是和我們共謀大計的最佳人選,你現在莫要小看他,說不定以后你也會多有向他請教的地方。。”
南宮無忌臉上的微笑讓何姒兒心中的古怪更多了,她能看出她的二舅真的是很高興,她有很多年沒在二舅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偏偏之前還發生了那么大的意外。連唐家十一少都被殺了,她覺得這已經是個天大的漏子,而現在看來南宮無忌的心情還不錯。
“不過姒兒你這般急迫地趕到這里來,應該不是為了問這個吧?你帶領的那一路倒是比這荊州順利多了,此時正當是收獲之時,你卻趕來這里,可是錯過了揚名蓄勢的大好機會。”
何姒兒頓了頓,將之前被拋開的心緒重新拾起才開口問:“我來是想問,二舅你為何要讓人悄悄對...對清風道長下手?”
“只是這個?”南宮無忌卻也對何姒兒這個問題有些驚訝。“那人也并不是什么緊要人物,只是有一件要緊的事物有可能落在他手中了,我才令人暗中調查,方便的時候悄悄捉起來詢問。你趕來就只是為了此事?”
“清風道長可是我朋友,我自然關心。”何姒兒臉都急得有些發紅。“而且是我邀他入正道盟的,二舅你有事可以直接找他去問,至少也該知會我一聲,為何要這樣直接抓人?”
“為何不能直接抓人了?”南宮無忌反問。“那道人不過是在你的引薦之下才掛在茅山名下的吧。根據收來的情報,那道人原本只是個無門無派的野道士,最多就是師傅似乎和徐正洲有些來往,但以徐正洲老爺子閑云野鶴的性子來看多半也是什么不干緊要的人。而有可能落在他手中的那東西卻是件有極大關聯的事物,若是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出去便會牽扯出一場不必要的風波,最合適的辦法自然是尋個機會抓來細細審問。”
“...但他可是我朋友...”
“若只是這個理由。姒兒你便有些令我失望了。”南宮無忌的聲音微微冷了下去。“我告訴過你,若是你想做出一番真正的大事業來,那你便必須要站在一個足夠的高度來看,還有足夠的冷靜來判斷。朋友之義固然不能不要。但放在大局上來看的時候,首先要考慮的就是利弊,其中的取舍就將是你有別于其他庸碌之輩的關鍵所在。那道人和你相識不過是一兩年前的一場風波偶遇,你就為了他的消息放棄掉你那邊辛辛苦苦經營出來的成果?”
“但...但是...”何姒兒深吸了口氣。“就算是只從大局利弊上來說,對清風道長下手也是有害無益的。唐四少唐輕笑和他是生死之交,如今和唐家正處于微妙對弈的關鍵時候,說不定我們對清風道長的動作便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南宮無忌搖頭淡淡說:“你也太小看唐家了。正越是如此關鍵的時候,才更不會因為一些私人情誼影響大局。若是唐公正的話也許還有幾分可能,但是他弟弟卻還沒這個魄力,更沒有能力去胡亂打破唐家的規矩。”
“...他和凈土禪院的明月姑娘也是交情極好。明月姑娘那般年少就有那樣的神通,師傅必定是哪位隱世不出的大德高僧,如果明月姑娘舍命維護清風道長,說不定就會......”
南宮無忌有些不屑地笑道:“那位明月姑娘的來歷你自己也不清楚吧,不過是以訛傳訛。便說她是凈土禪院之人。我告訴你,事實遠非你們想象的那樣,那女子身上藏著的秘密不小,若是全部揭開來弄不好凈土禪院便是第一個要抓她的。你三舅是早認出那女子來了,只是覺得那秘密對我們并沒什么用,這才放任沒有去理會她,等到我這里的要事處理完。和唐家談判完畢之后,說不得便要親自去找他們兩人。”
何姒兒的臉色慢慢地變得越來越難看,她好像還想說些什么,但卻又找不出什么可說的。
“怎么了?看來這位‘朋友’在你心中的分量卻有些重了。”南宮無忌卻笑了,看著何姒兒的眼神很柔和,和他言辭舉止之間的威嚴混合在一起。散發出長輩特有的慈祥。“難道姒兒對這位清風道長還有些和別人不一樣的交情?你放心吧,既然如此,我保證不會傷他性命,只是追問出那件事物的下落即可。而且二舅會注意方式方法,絕不會讓你和這位清風道長之間有心結。”
“哪...哪里有!二舅你不要亂說!這人只不過以前救過我一命。我便覺得不能虧欠了他。只要將這救命之恩還清了我才懶得理會那種好色無賴之人!”何姒兒的一張俏臉頓時變得通紅,隨即她又長出一口氣,臉色和聲音都重新冷靜下去,認真起來。“何況我早已經下定決心,要隨二舅三舅一起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要為天下蒼生百姓開創一個更好的明天,要在青史之上留下屬于我自己的一筆,如此才不辜負在這世間走上一遭,哪里還有空顧及什么兒女私情。莫說根本就沒有這種事,即便是有,我也當棄如敝屣,絕不會讓這些無聊之事亂了自己的心性。”
“真能有這種覺悟,那才是成大器的前提。”南宮無忌點點頭,有些欣慰地看著何姒兒,但隨后語氣又慢慢變得凝重。“但你可要分辨清楚,這覺悟到底是出于自己的本心,還是只是一時的意氣。畢竟對于一個女兒家來說,這種擔子也許是過于沉重了。我和你三舅其實都不希望有任何一個南宮家的后輩犧牲在我們這條路上,不管犧牲的是性命還是幸福,在你大舅的羽翼之下做一個安穩太平的富家子弟也并不是什么可恥的事,所以我們從來不會勉強任何一個家中的子弟來跟著我們。”
“二舅放心,這自然是我認認真真地想過之后才有的覺悟。”何姒兒的眼神只微微迷茫了半眨眼的功夫就堅定起來。“若是連這點兒女私情都看不開,放不下,那就算有再好的天賦和才干也只是枉然。如我爹我娘那樣就是了。堂堂的上清掌教,南宮四無之一,就在那茅山后山上默默無聞地蝸居了十多二十年,我都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么。”
“他們的苦衷你卻是不懂了......”南宮無忌微微地嘆了一口氣。“不過你有這樣的決心和覺悟,二舅我也甚為欣慰。如此一來,我便也剛好有一個想法可以對你說了。”
“是什么?”
“...這也只是我這兩天和唐家通信之后臨時產生的一個想法...和你有關的,此事你也不必要馬上回答,全看你自己的心意,若是你自己覺得不合適,那就另想法子便是。”
“到底是什么?二舅你便說吧。”
“剛才你說過的唐四少唐輕笑,你是認識的吧?”
“對,那是我去神機堂探查那使用鬼心咒的幕后黑手時和他認識的。當時我還沒明白二舅你要我成立這正道盟的本意,居然還天真地想著將他拉攏到正道盟中來呢。”何姒兒點點頭,心中浮現出那個比女子還好看的男子身影,不禁微微一笑。
“你覺得這人如何?”
“...很厲害,很有趣的一個人...”何姒兒想起當日的種種,一張俏臉上不知不覺地居然又有些泛紅。
“哦?看起來姒兒你對他印象還不錯的樣子。那便太好了。”南宮無忌當然看到了何姒兒的表情,他顯得有些意外的開心。“你兩人代表我們南宮家和唐家結親,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