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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直覺(上)

  小鎮客棧的后院,昏暗的火光下,林總鏢頭揭開馬車外層的油布,露出里面重疊好了的包裹,伸手從最下面提出了兩個最大的來放在地上。

  “全部都在這里,一共是六十斤鹽,四十斤茶葉。”

  火光下,林總鏢頭的臉色有些發紅。雖然在江湖上走了這幾十年,該圓滑的也早就圓滑了,但在鏢貨中夾帶私鹽茶葉這確實也還是第一次,而這無疑已經離圓滑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了。他始終還是個本分的小鏢局鏢頭而已。

  “唔,就算求個穩妥,只在二道販子那里出手,也至少值一千兩銀子以上了。難怪林總鏢頭寧愿走小道捷徑進冀州,這些東西可瞞不過水道上的緝私官兵。”看著地上的包裹小夏點了點頭。他就算沒做過這種走販私貨的事,但路子價錢之類的也都聽說過,一眼就能看出這兩包東西的價錢。

  “爹,你怎么...真的做這種事?若是被發現,鏢局不是就完了么?”一旁的林筱燕臉色慘白,連聲音都有些發抖。

  “你當爹真的不知輕重,愿意做這些事么?但是若不指望順道能賣掉這些茶鹽,鏢局又能撐的了多久?這些年走鏢越來越難,生意又越來越少,你也是知道的。就連薪水都還一直拖欠著王強,張四他們,他們也是看在大家多年的情分上才一直呆在鏢局。但長此以往又怎是個辦法?再稍微出點岔子,還要賠付給他們的安家費......”

  林總鏢頭的聲音滿是苦澀和蒼老。火光照得他頭上花白的頭發和眼角的皺紋分外明顯,這個總鏢頭現在的模樣表情和一個災年歉收的老農沒絲毫的區別。江湖上混口飯吃并不是容易的事。鮮衣怒馬一擲千金,快意恩仇割頭下酒,那些畢竟只是極少數中的極少數,抑或干脆只是少年們的單純臆想。真實永遠都比臆想不堪入目得多。

  “如今林某也只有拜托夏道長幫忙了。夏道長高義大德,林某及有德鏢局上下沒齒難忘。”林總鏢頭抱拳對小夏深深一躬。

  “林總鏢頭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我也指望著林總鏢頭能平安賣掉這些。將那符箓銀錢付給我呢。”小夏笑笑搖頭。他當然也不是太在意那幾百兩銀子,但把話說得自然點,也能讓這父女兩更放心些。

  在不遠的墻邊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小夏從符囊里拿出一張下三品的分沙化石符往地上一按,火光一閃,符箓立刻化作灰燼。然后提起那兩大包茶葉和鹽放在了那里,茶葉和鹽就像陷入流沙和沼澤一樣,緩緩沉入地面去了。稍后這片地面又恢復了原樣,只是微微隆起一片,即便是天天從這里走過的客棧雜役大概也看不出什么異樣來。

  “只要先去將鏢貨送到,了了這樁正事之后確定無人注意你們,再在白石城聯系上買家,轉回來悄悄取出拿去賣便行了。畢竟我早已從流字營退役,那些官兵若要認真起來可就不一定能嚇得住他們。”小夏站起來拍拍手,看了眼油布下的包裹。(.)想了想,還是向林總鏢頭問:“事已至此,就恕我多嘴一問,望林鏢頭你不要見怪。你們這些護送的貨物.....可是有什么古怪之處么?”

  林總鏢頭對他的這個問題似乎并不怎么意外。他嘆了口氣,走上前去又從馬車上提出了幾個包裹和一個大木箱。就在小夏面前打開,再從貼身內衣中取出一張單據遞給小夏說:“這一路之上居然有如許多的波折,我知夏道長心中也必定有疑心。其實我也是如此,只是單是我說也是無用,就請夏道長自己來看看。”

  “爹!”林總鏢頭的這些舉措讓林筱燕也是一聲驚叫。

  小夏有些意外。照規矩,鏢貨和交接貨單即便是鏢局內的尋常鏢師也是萬萬不能查看的。看來這位林總鏢頭也是感覺到了其中有詭異,而現在更是視他為唯一可靠的依仗。想來也是,這關系鏢局存亡的百余斤的鹽茶私貨都只能求助于他,其他細節也就沒有什么再可保守的了。

  既然別人都做到這個地步,小夏也不矯情,接過貨單看了起來。

  貨單和貨物都沒什么好奇怪的。不過是幾包珍珠,兩只珊瑚,十來匹蘇州云錦,一些頗為貴重的藥材和幾種這北方難見的寶石原礦。小夏還一一細查過一遍,他的眼力不差,也能看出這些鏢貨本身確實沒什么問題,和單據上所寫的完全一樣,沒什么好奇怪的。

  但沒什么好奇怪的這一點本身就足夠奇怪。這些東西本身來說大概值得一萬兩銀子左右,確實也能勉強算得上一筆紅貨。但也絕不至于能夠引來那么多的馬賊沿途攔截,甚至好像連那些官兵都對這鏢別有心思。

  “貨確實沒問題。那......會不會是貨主的那邊出了問題?至少消息確實是走漏了出去。”

  “這...貨主的身份來歷我們自然是不好深究,聽說是揚州那邊的一位商人,不過有我們縣城的主薄作保應該沒問題才是,言語口音間也確實是揚州味。至于這消息走漏對紅貨來說也是難免,只是這次確實走漏得有些離譜...”

  “對了,那個貨主好像有些古怪。”一旁的林筱燕這時突然開口。看到小夏和林總鏢頭的眼光看過來,又有些慌張,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我聞到他身上好像有一股奇怪的臭味。”

  夜深了。

  鏢貨已經重新包好,由另外三個鏢師和林總鏢頭一起抬進房間,徹夜輪番守夜。其他人則早就休息了。風餐露宿了這十多天,又是一路提心吊膽。這些江湖漢子們既傷且疲,這終于到了市鎮上能睡個安心覺,好多人幾乎是剛剛坐上床沿還沒來得及躺下嘴里的鼾聲就響了起來。

  小夏雖然還是有倦意,但比那些鏢師些要好得多了,至少他沒那么緊張,在流字營的時候他甚至學會了在馬上睡覺,站著睡覺。所以這一路上該睡的時候他照樣睡得很香。他現在還是在琢磨著這趟看似沒什么古怪之處的古怪暗鏢。

  之前和林總鏢頭父女的商談當然是沒得出什么結果。也許林筱燕作為一個女孩能對某些不對勁的東西有敏銳的直覺,但是身上有臭味這又確實說明不了什么。身上有臭味的人很多,也許是體臭。也許是愛吃某些古怪食物,也許是很久沒洗澡,比如小夏自己也經常會有臭味。這實在是沒什么好奇怪的。

  但這趟鏢確實又肯定有奇怪的地方。不只是那些馬賊和官兵。小夏自己也有種直覺。雖然他不是女人,但他的直覺同樣的很準。

  想不明白的時候應該找人商量討論一下。但是如果和人討論還是不明白怎么辦?

  當然是換個人討論一下。

  所以小夏并沒回房去睡覺,而是來到了客棧二樓的一間房間的門前,他也沒敲門,直接推門就走了進去。

  “這時候才來?我都差點睡著了。”坐在床前的少年劍客一點都沒吃驚,好像早知道他會來似的,桌上的油燈也點著,映著他那滿是血絲的眼睛。

  “哦?你知道我會來?”小夏笑笑問。

  “直覺。”唐輕笑也笑笑。即便是這樣滿臉的疲倦和憔悴,這笑容還是亮得像一抹刀鋒上的光。

  “嗯。這一路上都沒什么機會和你好好聊聊,正好我有些事想不明白。所以這趁其他人都睡了就來找你問問,看看你的想法。”小夏想了想,問:“你覺得這次的走鏢有什么古怪?”

  “原來你在奇怪這個?”唐輕笑微微一怔,隨即一笑。“勞力還要勞心。這一路之上真是辛苦你了。”

  “我一向是個很好奇的人。”小夏聳聳肩。“不過難道你就不奇怪這次走鏢會引來這么多馬賊么?”

  “當然奇怪了。這一路之上我足足殺了有九十六個馬賊。”唐輕笑看著桌上油燈上的火焰,那雙鳳眼中的血絲好像更濃了。“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殺這么多人。幾年前我殺那四個劫鏢的人后吐了足足兩天。沒想到殺到現在,我覺得那些馬賊已經和送上來的木樁沒什么區別了。不過到了晚上我還是睡不好,眼一閉就全是血和死人。”

  “......江湖上,是這樣了。”小夏嘆了口氣。殺人的感覺確實很不好,他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也沒好到哪里去。當然也有些生xing勇悍或者說感覺遲鈍的好漢們不用過這一關,甚至覺得刺激。不過那種人小夏覺得不是傻的就是瘋的。

  小夏想了想,按照他自己的經驗說:“你要知道他們其實也是準備隨時殺人或者隨時被殺,心里就會好過多了。還有那些馬賊多死一個,在其他地方也就不用死更多的人了。”

  “這樣嗎......”唐輕笑閉上眼,默然了一會,然后長出了一口氣,睜開眼笑了笑。“好像確實好過一點了。”

  “那......對這次的走鏢你有沒有察覺什么古怪的東西么?”

  “古怪......”唐輕笑想了想,搖頭。“沒有。我走鏢的次數并不太多的。還有接鏢,交貨這些事向來都是林總鏢頭和筱燕在經手,我不清楚。”

  “這樣嗎?”小夏摸摸頭,看來這里也商量討論不出什么來。“嗯......不過好在應該不會再有馬賊了。再有三四天就能到白石城,鏢貨一交,再有什么古怪也沒關系了......”

  唐輕笑這時候忽然微微一怔,然后抬手豎起了手指。

  小夏看到微微一驚,馬上閉嘴,緩步輕移到墻邊,閉住了呼吸。沒過多久,他也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腳步正在朝這里靠攏。

  這腳步刻意放得很輕很緩慢,如果不是客棧中現在靜悄悄地小夏幾乎聽不見。他手摸向腰間的符囊,看了唐輕笑一眼,卻看見唐輕笑向他做了個放心的手勢。

  “阿笑,你還沒睡么?”一個女聲在門外輕輕響起。是林筱燕的聲音。

  “是筱燕么?我還沒睡。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唐輕笑一邊回答,一邊向小夏攤攤手,臉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尷尬。

  小夏也微微有些尷尬。鏢局中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和唐輕笑的關系,這一路之上他們連話也沒怎么說過,那么現在也不好解釋這深更半夜的他為什么會在這里了。

  這時候用隱身符也會多少有些響動。小夏轉頭看了看,這客棧房間里好像也沒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除了床底。

  “阿笑。我能進來么?我有事找你。”外面林筱燕在問。

  “啊,你等等......我在穿衣服。”唐輕笑和小夏交換了個眼色。小夏暗嘆一口氣,輕手輕腳地趴下鉆到了床底。然后唐輕笑這才走過去開門。

  “阿笑。我睡不著。我害怕。”門開了,林筱燕走了進來。聲音輕輕的,柔柔的,細如蚊鳴。“你陪我睡好么”

  “唉?啊?”唐輕笑的聲音則是完全呆了。聽得出他臉上的表情。

  床底的小夏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六年前,他是躲在床下聽著唐輕笑在上面裝新娘。現在這六年后,難道是要聽著他做新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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