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古廷開著他心愛的福特車,沿著公路向城外開去。
公路兩側,正向著相反方向開進的塞爾維亞士兵們都很奇怪的看著這輛不撤退,反而開向已經崩潰的前線的車。
尤其是當士兵們注意到德拉古廷的肩章時,這種疑惑變得更加濃重。
德拉古廷沒有理會士兵們,只是哼著小曲繼續把車開向城外。
開出城之后,路旁士兵的數量就大大減少了,德拉古廷把車開下公路,順著鐵軌開到一座鐵路橋前。他把車停在橋頭,然后熄了火,隨手把車鑰匙丟出窗外。
鑰匙的金屬閃光立刻消失在鐵路橋的欄桿外,完全尋覓不到半點蹤跡。
德拉古廷拿起放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酒和銀煙盒,拉開車門走下車,坐在車前蓋上,悠然的翹起二郎腿。
橋的另一頭,山巒的那邊,可以看見滾滾濃煙,那是奧匈帝國戰姬部隊的手筆。從時不時遠遠傳來的炮聲看,最前線還有塞爾維亞部隊在抵抗,但德拉古廷知道,這些都只是徒勞的掙扎而已。
魔女被擊殺的那一刻起,塞爾維亞就已經輸掉了戰爭。
“哼,想不到愚將康拉德的孫女還挺能干的。”這樣說著,德拉古廷用牙齒咬著酒瓶的木塞,一用力拔了出來。濃郁的香味兒立刻充斥著他的鼻腔,他把瓶口湊近鼻尖,用力吸了一大口氣。
“果然是好酒啊,那個商人沒騙我。”
這酒是德拉古廷幾年前買下,準備等著塞爾維亞獲得“真正獨立”的時候慶功用的,而現在,就算塞爾維亞未來還有機會,他德拉古廷大概也看不到了。所以這瓶酒,也到了該履行它的職責的時候。
德拉古廷大口暢飲這價格能抵得上窮人家半年伙食費的好酒,一口氣竟然喝掉了半瓶之多。
接著他把酒瓶放在汽車發動機蓋的邊緣,靠著汽車的擋風玻璃,然后拿起銀煙盒,輕輕打開,從里面抽出一根粗大的雪茄叼在嘴上。
正宗的哈瓦那雪茄,德拉古廷在西班牙游歷的時候搞到手的高級貨,這幾年他總是小心翼翼的保持雪茄的干燥,一直舍不得抽。
他咬掉雪茄的一頭,然后點上火。
“媽的,味道還是變了。”
其實德拉古廷并不知道正宗的哈瓦那雪茄應該是什么味道,只不過雪茄入口的味道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棒,所以他給仔細心目中的世界第一名煙找了個借口罷了。
接下來的時間,德拉古廷抽著雪茄,喝著珍藏多年的好酒,安靜的等待著奧地利人的軍隊。
他一邊等,一邊不由自主的思考,要是幾天前自己做出了不一樣的決定,現在又會是什么樣的情景。
德拉古廷在向奧匈發出停戰倡議之前,曾經打算把魔女撤到薩拉熱窩甚至距離前線更遠的地方,但他擔心奧匈帝國在正式的停戰談判之前試圖用武力來爭取更好的談判條件,最終沒有采用這個想法。
現在看來,那真是個天大的失誤。
明明自己的所有策略,都維系在這已經瘋掉的小姑娘身上,卻沒有好好的保護她,這毫無疑問是德拉古廷人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過錯。
之前的種種謀劃,都因為這個失誤,而化作了泡影,大塞爾維亞的夢想,也因此灰飛煙滅,德拉古廷的人生,也隨之變得毫無價值。
德拉古廷想著這些,不知不覺手中的酒瓶已經喝空,他一揮手,把酒瓶扔出鐵路橋的欄桿外。
他把煙叼在嘴上,左手拉開軍裝上衣的衣襟,右手伸進衣襟中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本封面泛黃、滿是污漬的小本子。那本子上的污漬,有些看起來讓人想起干涸的鮮血。
德拉古廷吊著煙,翻開本子的第一頁。
這一頁上寫著二十個名字,那是在德拉古廷參加的獨立運動中犧牲的塞爾維亞人。德拉古廷記得那時候歷史的車輪剛剛滾進二十世紀,他德拉古廷還是個半大小子,滿腔熱血的中學生。
那是一次示威游行,具體因什么事件而起德拉古廷已經忘記了,那個時候的他還沒有大塞爾維亞之夢,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扯出成套的說辭,他只是懷著興奮和好奇,和同學一起走上了街頭。現在想來,那時候的自己,去參加游行的心情,就和出去郊游踏青沒有什么不同。
但是奧匈帝國的爪牙開槍了,高舉著雙頭鷹旗幟的軍隊向著游行的學生射擊,學生們潰散時,德拉古廷因為摔倒了,不得不滾進大路旁邊的排水溝保命,在那里他親眼看見奧匈的軍隊用槍托狠砸地上呻吟求饒的學生的腦袋,他還看見他們用刺刀挨個扎學生們的身體,確保人已經死了。
那景象德拉古廷這輩子都絕不會忘記。
德拉古廷在排水溝里躲了到深夜,當天下午還下雨了,紅色的雨水匯聚在排水溝里,幾乎讓德拉古廷窒息。
逃出來之后,德拉古廷悄悄搜集沒有回來的同學的名字,把他們都記在這個小本子上了。
同樣的本子德拉古廷制作了很多本,但只有這本保存到了現在。
德拉古廷翻開第二頁。
那上面同樣是一大排名字,那是德拉古廷參加的第一個塞爾維亞獨立組織的成員的名字。因為奧匈帝國在貝爾格萊德實施恐怖統治,包括德拉古廷在內的組織成員不得不向奧斯曼帝國逃亡,在越過國境的時候,他們遭到了奧斯曼帝國巡邏隊的截擊。
土耳其人騎著馬,追上四散奔逃的塞爾維亞人,用馬刀把他們一個個砍翻。德拉古廷記得領隊的軍官那兇殘的大笑,當時他正和自己的副官比賽誰砍的腦袋更多。
德拉古廷運氣好,逃跑的時候掉進了當地獵人挖的陷阱,昏死了過去。發現他的獵人是個好人,把他救活了,還順便教會了他射擊。
離開獵人一家的時候,德拉古廷堅信自己已經成為一個無所畏懼的塞爾維亞革命者了。
德拉古廷一頁一頁的翻著,每一頁的名字不斷增加,字跡卻越來越潦草,與此相應的他對那些人的記憶也不斷的變得淡薄。
終于,德拉古廷翻到了空白頁。
他記不得自己是為什么停止記錄的了,也許是因為犧牲的人太多無從記錄,亦或者是因為對這些感到無所謂了。
接著,德拉古廷翻到最后本子的最后一頁。
那一頁上只有一個名字,一個塞爾維亞女人的名字,以及一張鋼筆描線的素描,素描上的女孩正露出甜美的笑容。
德拉古廷凝視著女孩的笑容,直到雪茄燒完了燙到嘴才猛然從回憶中驚醒。
被他吐掉的雪茄剛好掉在本子上,尚未熄滅的火星直接在女孩臉上燙了個大洞。
女孩的面容消失的瞬間,德拉古廷忽然發現自己也想不起來女孩長什么樣了,明明直到剛剛他還凝視著那可愛的笑容。
如果她沒有犧牲的話,現在也是個膀大腰圓的中年婦女了吧。
德拉古廷笑著搖了搖頭,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筆,在女孩名字下面寫上“‘神牛’德拉古廷迪米特里維奇”幾個字。
寫完之后,他隨手把筆扔下橋,盯著兩個名字看了許久,這才掏出打火機,點燃了這本幾乎一直跟隨著他的本子。
他看著紙張和那些名字一起化作片片灰燼,即使被燒到手也沒有松開。
火辣辣的刺痛,讓德拉古廷撇了撇嘴。
這時候,奧匈帝國的戰姬魔導裝甲繞過山巒,出現在橋對面。
那裝甲立刻停止前進,擺出了防御的姿勢。
她并沒有攻擊。
德拉古廷將燒傷的手放進口袋,另一手拿著雪茄,悠然的抽著。
這時候,有機體從天而降,那比戰姬裝甲大一圈有多的塊頭,和上面華麗的紋飾,清楚的告訴所有人搭乘裝甲的是一名神姬。
神姬裝甲那帶著雙頭鷹標志的胸甲向上翻開,茜茜馮康拉德敏捷的跳下裝甲,邁開步子走向橋這邊的德拉古廷。
金發的神姬快走到面前時,德拉古廷一抬頭,吐了個煙圈,然后悠然說道:“想不到,我的面子竟然這么大,驚動了尊貴的神姬大人。”
“她還是個孩子!她本來可以在那個山村過著幸福安寧的生活!”茜茜對德拉古廷厲聲呵斥道,“而你,把一切都毀了!”
“是啊,沒錯,我是惡魔。”德拉古廷坦白的承認道,“但我要提醒你,屠殺也好,逼良為娼也罷,奧匈帝國在塞爾維亞的土地上也沒少干。”
“你!”
“我們的區別,”德拉古廷用手指來回指著茜茜和自己,“只在于你贏了,我輸了,就這么簡單。”
“這就是你的遺言么?”茜茜抽出腰間的佩劍,用亮著魔導符文之光的劍尖指著德拉古廷的喉嚨。
德拉古廷輕蔑的瞥了眼近在咫尺的鋒鏑,冷冷的回答道:“不,我沒有什么話可以留給這個混賬的世界。”
“那好吧,你跪下!”
“我拒絕。”德拉古廷昂起下巴,“你是奧匈的英雄,而我,是塞爾維亞的英雄——雖然我失敗了。我有權力,像個英雄一樣的死去。”
茜茜氣得臉都發紫了。
“那我就成全你!”話音一落,她手輕輕一抖,這場戰爭的元兇德拉古廷的頭顱,就應聲落下。
大塞爾維亞的美夢,也在這一刻黯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