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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拿榮軍證的老人

  華北財經大學的學生趙長風心情愉快地坐在電車上。在挨了好一頓數落之后,趙長風還是如愿從表叔那里借到了三百塊錢。雖然知道事后表叔免不了會寫信向父親告狀,但是趙長風已經顧不得這個了,重要的是,死黨田磊今天晚上在小中專生面前一定不會失了面子。

  該死的田磊,你可知道,為了你的面子,我將會多沒面子啊?

  田磊,身高不足一米六,家境一般,外表還不如家境,所以沒有女人緣,號稱九零金融班最后一個處男,故被大家稱為“田處”。

  田磊雖然其貌不揚,卻是趙長風的鐵桿死黨,兩個人關系甚好。今天上午田磊忽然間要找趙長風借一筆“巨款”,說是他新談了一個女朋友,晚上要來看他,所以需要一筆資金請客。趙長風既然是死黨,當然要兩肋插刀了,于是就到表叔家為田磊籌措資金,順利得手歸來,正乘電車返回學校。

  電車緩緩地靠在路邊,空蕩蕩的車廂內又多了幾個乘客。

  “買票!買票!”女售票員揮舞著手中的票夾,聲音沖得象吃了火藥。

  新上的乘客立刻擠成一團,爭先恐后地把手中的零錢塞給售票員。這種場面讓趙長風感到好笑,仿佛是88年的搶購風又回來了。

  趙長風把目光又投向車窗外,盤算著晚上該如何為田磊捧場。

  “下車!下車!沒錢你坐什么車!”車廂前部忽然間爆發出一陣尖利的女高音,把趙長風一下子驚醒過來。

  抬頭望去,只見女售票員高高坐在售票員專座上,大聲地呵斥一個老人。老人背對著趙長風,身穿一身又臟又破的老式軍裝,一頭白發又長又亂。他手忙腳亂地在口袋里翻找著什么東西,一邊翻找一邊說道:“俺,俺有證件。”

  “什么證件?”女售票員輕蔑道,“拿過來我看看。”

  老人費力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破舊的紅皮本本,遞給了女售票員:“榮軍證,同志你看看。”

  女售票員拿著紅皮本本翻看了兩眼,又擲還給老人:“買票!”

  “同志,榮軍證不是可以免票嗎?”老人仔細地收好紅本本,小心翼翼地塞進內衣口袋。

  “誰規定可以免票?”女售票員一臉不耐煩:“這么一個破本本就可以免票的話,還要我們售票員干嗎?你快點買票,不然就下車!”

  “同志,真的可以免票的!”老人堅持道。

  “不買票你就下車!”女售票員厲聲道:“你去看看哪個車給你免票你去坐哪個車好了!”

  “同志,俺真沒錢了,有錢也不差你這一兩塊車票錢。”老人聲音既干澀又無奈。

  說話間,車又到了下一站。女售票員顧不得理會老人,開始對下車的乘客喊道:“車票,車票!”

  在當時,即使是城市公交車,也必須出示過車票才能下車。

  等車站上的乘客都上來后,司機正要開車,女售票員卻喊了一聲:“先別開車!”

  然后扭頭對方才的老人說道:“你下車吧。這一站路就不收你票錢了!”

  老人哀求道:“同志,就,就讓俺坐到地方吧。”

  “坐到地方?想得倒美!”女售票員冷笑一聲,“你要么買票,要么下車。否則這車就停在這里不走了。”

  車上的乘客看熱鬧看得正起興,忽然聽女售票員這樣說,頓時不干了。這不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嗎?

  “哎,我說老頭,你就下車吧,不能讓我們一車人陪你干晾吧?”

  “老頭,你這么大年齡可不能耍無賴啊!沒錢坐什么車啊?”

  “我還要趕下午四點鐘的班,老頭,遲到了你給我交罰款啊?”

  各式各樣地難聽話砸向了老人。趙長風很奇怪為什么沒有一個乘客指責售票員和司機。

  老人一下子就楞在那里。過了好半天,他慢慢地轉過身來面對著車廂里的乘客。

  “對不起,俺耽誤大家工夫了!”老人滿臉通紅,他艱難地鞠了一躬,然后轉過身子,蹣跚著準備下車。

  “老大爺,等一等!”趙長風騰地站了起來,對售票員說道:“讓司機開車吧。這位大爺的票我給買了!”

  女售票員上下打量了趙長風兩眼,哼了一句:“活雷鋒啊!”

  “你說什么?”趙長風詰問道,他最討厭別人用陰陽怪氣的語調和他說話。

  “我說你活雷鋒!”女售票員聲音高了八度:“他到緯二路,票錢一塊。謝謝!”

  趙長風扔了一塊錢給她,然后到車門口扶著老人道:“老大爺,我替你買過車票了,你跟我坐后面吧。”

  “小同志,謝謝!真的謝謝!”老人顫顫巍巍地拉著趙長風的手摩挲著,渾濁的眼睛里有淚花閃動。

  趙長風看著一陣心酸,他攙扶著老人走過車廂過道,老人也不知道多少天沒有洗澡了,渾身都是酸臭味道,但是趙長風卻絲毫不避諱,反而和老人并排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滿車廂里的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趙長風,就如同看著一頭怪物一樣。

  “傻帽!”

  某個角落里飛出來一個聲音。

  趙長風沒有理會,卻沉浸在對爺爺的回憶當中。

  趙長風不是傻帽,也不是雷鋒。老人被售票員呵斥的時候,他雖然心中很不舒服,卻沒有站出來去幫助老人。自從到省會上大學以來,趙長風見識過太多類似的場景,他的同情心早就被嚴酷的現實給磨沒了。中國這么多窮人,他一個窮學生又能救得了幾個啊?所以他只能裝作視若無睹,雖然內心深處還會有那么一點點不好受。

  可是當老人慢慢地轉過身來面對著趙長風的時候(其實老人是面對著整個車廂的乘客,但是趙長風固執的認為,老人是面對著他),趙長風一下子被震撼了。因為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間,他在老人的面孔之上看到了一絲爺爺的影子。若是讓趙長風具體說出來老人哪一點象故去的爺爺,趙長風又說不出來,但是一分感覺若隱若現卻又實實在在地存在著。

  一定要幫這個有點象爺爺的老人!趙長風立刻下了決心。這個決心之所以下的如此艱難,趙長風倒不是怕花出去一兩塊錢,他怕的是花出一兩塊錢卻買來了別人的嘲諷。在一個傳統社會向經濟社會過渡的時代,所有的道德規范都崩塌了,所有過去被贊揚的行為如今都會被世人嘲笑。

  “小同志,你叫什么名字?你給俺留個地址,這錢俺回頭寄給你。”老人拉著趙長風的衣袖說道。

  “大爺,我叫長風。”趙長風笑著說道:“地址就不留了。一塊錢,擱得住還嗎?”

  老人堅持道:“這錢一定要還的!小同志,你就給俺留個地址吧。”

  他哆哆嗦嗦地從兜里摸出一支圓珠筆芯遞給趙長風,又掏出那個紅皮本,在紅皮本的夾層中扣出一張寫著幾行字的信紙,老人把信紙反過來對趙長風說道:“來,就寫在這背面。”

  趙長風無奈,隨便寫了個地址。老人把信紙仔細地塞進紅皮本,正想收起來,趙長風卻好奇地問道:“老人家,你這是什么證件?”

  “榮軍證!”老人驕傲地說,隨即又神色黯然,嘆口氣道:“現在什么用都沒有了。”

  趙長風還是第一次聽說榮軍證,更是好奇:“大爺,我可以看看嗎?”

  老人笑了起來,“小同志,拿去,有啥不能看的?”他把紅皮本塞到趙長風手里。

  趙長風仔細看著小紅本,暗紅色的塑料皮邊角處已經多處破損,露出里面的暗黃色的紙板。在正面印著一顆金色的五角星,緊貼著五角星下邊是三個金黃色的字:榮軍證。最下面是一行小字:中原省榮軍休養院。

  趙長風道:“大爺,中原省榮軍休養院在啥地方啊?我來中州兩年半了,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啊?”

  老人道:“不在中州,在新鄉市呢。”

  趙長風這才明白,榮軍院雖然掛中原省的名,但是卻不在省會。他正打算翻開榮軍證看里面有什么內容,可是這時候電車卻停下了,趙長風抬眼一看,連忙把榮軍證還給老人:“大爺,緯二路到了,你該下車。”

  老人應了一聲,手哆哆嗦嗦地按著椅背,卻怎么都站不起來。

  “大爺,別急,慢慢來。”趙長風伸手扶著老人瞥了一眼前面的售票員道:“大爺,您放心,你不下去車是絕對不會開的。要不你就又占了一站路的便宜。”

  女售票員氣得哼了一聲。

  趙長風不理睬售票員,專心攙扶著老人,慢慢地往車下走。老人腿腳好像有傷,哆哆嗦嗦地走不利落。

  “慢點,大爺,慢點!”趙長風先一步跨下車,站在馬路上把老人接下來。

  等老人站穩后,趙長風說道:“大爺,那我上車了啊。”

  就在這時候,聽到一陣氣流吱吱的聲音。趙長風扭頭一看,車門一下子關住了。

  “開門!”趙長風撲過去拍打著車門,可是電車卻自顧自地啟動。

  “開門啊!我還沒到站呢!”趙長風大聲喊叫。

  女售票員從窗戶旁探了出來,燦爛地笑著:“活雷鋒同志,再見了!”

  電車驟然加快,把趙長風拋在原地。

  “操!”趙長風沖去的電車比了個手勢。

  “小同志,你看,你看這事弄得。都是俺耽誤了你!”老人連聲道歉,內疚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爺,沒事!”趙長風連忙笑哄老人道:“我下一站到了,這走一走也好,就當是鍛煉身體。”

  “噢,只有一站路啊?還好,還好!”老人這才顯得略微心安點。

  “大爺,你到啥地方?不如我先送你過去吧?”

  下一班車需要半個小時才能過來,趙長風看老人腿腳不靈便,就想先送老人過去。

  雖然到了站,老人卻在發愁如何找到要去的地方,聽了趙長風的話,老人心中大石終于放了下來,可是口中卻不由自主的推辭道:“小同志,那怎么好意思呢!”

  “大爺,有啥不好意思啊?”趙長風一把扶著老人,“說,啥地方?”

  “省政府。”老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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