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喂,卡皮托內奇,怎么樣?"謝廖沙在他生日的前一天臉上泛著玫瑰色,興高采烈地散步回來,把外套交給那高大的、俯身向這小人微笑的老門房,這樣說,"喂,那個扎著繃帶的官員今天來了嗎?爸爸見了他沒有?"
"他見了他。秘書長一走,我就給他通報了,"門房快活地眨了一下眼睛說。"讓我給您脫吧。"
"謝廖沙!"家庭教師站在通到里面房間去的門口,說,"自己脫呀。"
但是謝廖沙,雖然聽到教師的微弱的聲音,卻沒有注意。
他站在那里抓住門房的腰帶,凝視著他的臉。
"那么,爸爸答應了他的要求嗎?"
門房肯定地點了點頭。
來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請過七次愿的、臉上扎著繃帶的官員使謝廖沙和門房都感到了興趣。謝廖沙在門廳遇見了他,聽見他哀求門房給他通報,說他和他的孩子們都快死了。
從那時以后,謝廖沙,又在門廳遇見了這官員一次,他對他感到興趣。
"哦,他很高興嗎?"他問。
"他怎么能不高興呢?他走的時候差不多手舞足蹈了。"
"送來了什么東西嗎?"謝廖沙沉默了一會之后說。
"哦,少爺,"門房搖搖頭,低聲說,"是伯爵夫人那里送來的什么東西。"
謝廖沙立刻明白了門房說的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給他送來的生日禮物。
"真的嗎?在哪里?"
"科爾涅伊交給你爸爸了。一定是一件好東西呢!"
"多大?像這樣子的?"
"小一點,可是一件好東西。"
"一本書?"
"不,一件好玩的東西。去吧,去吧,瓦西里·盧基奇在叫您哩,"門房聽到教師走近的腳步聲說,他小心地把那已脫下一半手套的小手從腰帶上拉開,向教師的方向點頭示意。
"瓦西里·盧基奇,馬上就來!"謝廖沙帶著那總是制服了那個耿直的瓦西里·盧基奇的快活而親切的微笑說。
謝廖沙太快活了,他覺得一切都太如意了,他不能不和他的朋友門房分享他家里的喜事,那是他在夏園散步的時候,從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的侄女那里聽來的。這個喜訊,因為是和扎著繃帶的官員的歡喜和他自己得了玩具的歡喜同時來的,所以他覺得特別重要。在謝廖沙看來,這是一個大家都應當歡喜和愉快的日子。
"你知道爸爸今天得了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勛章嗎?"
"當然知道!大家都來道過賀了哩。"
"那么,他高興嗎?"
"皇帝的恩典,他怎么會不高興呢!那顯見得他有功勞啊,"門房嚴肅而認真地說。
謝廖沙沉思起來,仰望著他曾經細細地研究過的門房的臉,特別是除了總是仰著臉看他的謝廖沙以外誰都看不到的、垂在灰色頰髭中間的下顎。
"哦,你女兒最近來看過你嗎?"
門房的女兒是一個芭蕾舞女。
"不是星期天她怎么能來呢?她們也要學習哩。您也要上課了,少爺,去吧。"
走進房間,謝廖沙沒有坐下來上課,卻對教師說他猜想送來的禮物一定是一輛火車。"您想怎樣?"他問。
但是瓦西里·盧基奇卻只想著謝廖沙必須為兩點鐘要來的教師預備語法功課。
"不,您告訴我,瓦西里·盧基奇,"他在書桌旁坐下,書拿在手里之后,突然說,"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以上的勛章是什么呢?您知道爸爸得了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勛章嗎?"
瓦西里·盧基奇回答說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以上的勛章是弗拉基米爾勛章。
"再以上呢?"
"最高的是安德列·佩爾沃茲瓦尼勛章。"
"安德列以上呢?"
"我不知道。"
"怎么,連您也不知道?"于是謝廖沙支在臂肘上,沉入深思了。
他的沉思是極其復雜而多種多樣的。他想像他的父親突然同時獲得了弗拉基米爾和安德列勛章,因為這緣故他今天教課的時候要溫和許多,他又想像自己長大了的時候會怎樣獲得所有的勛章,以及人們發明的比安德列更高的勛章。任何更高的勛章剛一發明,他就會獲得。還會發明更高的勛章,他也會立刻獲得。
時間就在這樣的沉思中過去了,因此當教師來的時候,關于時間、地點和狀態的副詞的功課一點也沒有預備,教師不但是不滿意,而且很難過。他的難過可把謝廖沙感動了。他感到功課沒有讀熟并不能怪他;不管他怎樣努力,他總讀不熟。在教師向他解釋的時候,他相信他,而且像領會了似的,但是一到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簡直就不記得,也不理解"突然地"這個簡短而熟悉的字是·狀·態·副·詞了。但是他使教師難過了,他還是感到很懊悔,而且想安慰他。
他選擇了教師默默地望著書本的那個時間。
"米哈伊爾·伊萬內奇,您的命名日是什么時候?"他出其不意地問。
"您最好還是想您的功課吧。命名日對于一個通達事理的人是無關緊要的。跟平常的日子一樣,得做他的工作。"
謝廖沙凝神望著教師,望著他那稀疏的頰髭,望著他那滑到鼻梁下面的眼鏡,他那么深深地沉入幻想里,以致教師向他說明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知道教師說的話是言不由衷的,他從他說話的語調里聽出來了。"但是為什么他們大家都用一個口氣說這種最沒趣味最沒益處的話呢?為什么他要疏遠我呢,為什么他不愛我呢?"他憂愁地問自己,可是想不出答案來。
二十七 在語法教師教的功課以后是他父親教的功課。他父親沒有來的時候,謝廖沙坐在桌旁玩著一把削筆刀,又沉入深思了。謝廖沙最愛好的事情就是在散步的時候尋找他的母親。一般說來他就不相信死,特別是她的死,盡管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告訴過他,而且他父親也證實了,因此,就在告訴他她已經死了以后,他每次出外散步的時候還是尋找她。每一個體態豐滿而優雅的、長著黑頭發的婦人都是他母親。一見到這種樣子的婦人,在他心里就引起這樣一種親熱的感覺,以致他的呼吸都窒息了,淚水涌進他的眼里。于是他滿心期望她會走上他面前來,除去她的面紗。她整個的臉都會露出來,她會微笑著,她會緊緊抱住他,他會聞到她的芳香,感覺到她的手臂的柔軟,快活得哭出來,正像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她腳下,而她呵癢,他大笑起來,咬了她那白皙的戴著戒指的手指。后來,當他偶然從他的老保姆口里聽到他母親并沒有死,他父親和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就向他解釋說,因為她壞(這話他簡直不能相信,因為他愛她),所以對于他她等于死了一樣的時候,他依舊繼續尋找她,期待著她。今天在夏園里有一個戴著淡紫色面紗的婦人,他懷著跳躍的心注視著,期望那就是她,當她沿著小徑走向他們的時候。那婦人并沒有走到他們面前來,卻消失在什么地方了。謝廖沙今天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對她懷著洋溢的愛,而現在,在等待著他父親的時候,他想得出了神,用削筆刀在桌子邊緣刻滿了刀痕,閃閃發光的眼睛直視著前方,想念著她。
"你爸爸來了!"瓦西里·盧基奇說,驚醒了他。
謝廖沙跳起來,跑到他父親跟前,吻他的手,留意觀察他,竭力想發現他得了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勛章以后的快活的痕跡。
"你散步很愉快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在安樂椅里坐下,拿出《舊約》翻開來。雖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止一次地對謝廖沙說,每個基督徒都應當熟悉圣史,但他自己教《舊約》的時候卻常常要翻《圣經》,謝廖沙注意到了這一點。
"是的,真快活極了,爸爸,"謝廖沙說,斜坐在椅子上搖著,這種動作原是被禁止的。"我看見了娜堅卡(娜堅卡是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的侄女,她是在她姑母家里撫養大的)。
她告訴我你得了新勛章。您高興嗎,爸爸?"
"第一,請你不要搖椅子,"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第二,寶貴的并不是獎勵,而是工作本身。我希望你能了解這點。要是你為了要得到獎勵而去工作、學習,那么她就會覺得工作困難了;但是當你工作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這樣說的時候想起了他早晨在簽署一百八十份公文那項沉悶的工作中,他是怎樣完全用責任感來支撐自己的,"熱愛你的工作,你在工作中自然會受到獎勵。"
謝廖沙的閃耀著溫情和快活的眼睛,失去了光輝,在他父親的目光之前低垂下來了。這是他父親對他說話慣用的腔調,謝廖沙早就學會適應了。他父親對他講話,老是好像——謝廖沙這樣覺得——在對他自己想像中的、只有書本里才存在的、完全不像謝廖沙的什么孩子說話。而謝廖沙對他父親也老是竭力裝得如同那書里的孩子一樣。
"我想,你了解了吧?"他父親說。
"是的,爸爸,"謝廖沙回答,扮演著想像中的孩子。
功課是背誦《福音書》里的幾首詩和復習《舊約》的開端。《圣經》里的詩謝廖沙原來是記得很熟的,但是一到背誦的時候,他就這樣全神貫注地凝視著他父親的瘦削突出的、多骨不平的前額,以致他的思想混亂了,他把一首詩的末尾跟另一首的開頭調換了位置。因此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來,他顯然沒有了解他所說的話,這可把他激怒了。
他皺起眉頭,開始解釋謝廖沙已經聽過好多次、卻從來也記不住的話,因為他知道得太熟悉了,所以反記不牢,就像他記不牢"突然地"這個字眼是狀況副詞一樣。謝廖沙用吃驚的眼光望著他父親,只顧想著他父親會不會要他重復他所說的話,就像他有幾次做過的那樣。這個念頭使謝廖沙這樣驚恐,竟至弄得他現在什么都不明白了。但是他父親并沒有要他重復那些話,就轉移到《舊約》的功課上去了。謝廖沙述說故事的本身是夠熟的,但是要他回答某些故事預示什么問題的時候,他竟一無所知了,雖然他為了這門課已經受過處罰。使他完全說不出來,使他局促不安,刻著桌子,搖著椅子的那一段,就是要他背述大洪水以前那些族長的事情的地方。除了活著升上天國的以諾以外,他一個都不知道了。以前他還記得他們的名字,但是現在他完全忘記了,主要的是因為以諾是《舊約》中他最喜歡的人物,而且以諾升天的故事在他的心中是和一連串思想聯系起來的,現在當他凝神注視著他父親的表鏈和他背心上的半解開的鈕扣的時候,他就完全沉溺在那一連串的思想中。
對于人們常常跟他說起的死,謝廖沙一點也不相信。他不相信他所愛的人會死,尤其不相信他自己會死。死對于他完全是不可能的、難以想像的事。但是他聽說所有的人都要死;他甚至還問過他所信任的人,而他們也證實了這個;他的老保姆也這樣說,雖然是不大愿意的樣子。但是以諾沒有死,可見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的。"為什么別人在上帝眼里就不配這樣,活著升上天去呢?"謝廖沙想。壞人,就是謝廖沙所不喜歡的那些人,他們可以死;但是好人卻應當都像以諾一樣。
"哦,那些族長的名字叫什么?"
"以諾,以諾斯。"
"但是這個你已經說過了。這不好,謝廖沙,太不好了。要是你不努力去學習對于一個基督徒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的話,"他父親說,站起身來。"還有什么能夠使得你發生興趣呢?我不滿意你,彼得·伊格納季奇(這是那位首席教師)也對你不滿意…我得處罰你。"
他父親和教師都不滿意謝廖沙,而他的功課也的確學習得太壞。但是也決不能說他是一個低能的孩子。正相反,他比教師舉給謝廖沙做榜樣的那些小孩要聰明得多。照他父親看來,他是不想學習那些教師教給他的功課。事實上,他是學習不來。他學習不來,是因為在他的靈魂里有著比他父親和教師所提出的更迫切的要求。這兩種要求是互相矛盾的,于是他同他的教育者們直接沖突了。
他現在九歲,他還是一個小孩;但是他知道他自己的心靈,那對于他是寶貴的,他保護它就像眼皮保護眼珠一樣,沒有愛的鑰匙,他不讓任何人進入他的心靈。他的教師抱怨著說他不肯學習,而他的心靈卻洋溢著求知欲。他向卡皮托內奇,向他的保姆,向娜堅卡,向瓦西里·盧基奇學習,卻不向他的教師們學習。他父親和教師們指望著會轉動他們的水車的水,早就漏出去,到別處活動去了。
他父親以不準謝廖沙去看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的侄女娜堅卡來處罰他,但是結果這處罰對于謝廖沙才好呢。瓦西里·盧基奇興致很好,教給他怎么做風車。整個晚上都消磨在這工作上和夢想著怎樣造一架他可以親自坐在上面旋轉的風車——或是緊緊抓住風車的翼子,或是把自己的身體綁在上面,于是轉動起來。謝廖沙一晚上都沒有想他母親,但是當他上了床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她,而且用他自己的話語祈禱他母親在明天他過生日的時候不再隱藏了,會到他這里來。
"瓦西里·盧基奇,您知道我今晚特別祈禱了些什么嗎?"
"是不是祈禱功課學得好些?"
"不是。"
"玩具嗎?"
"不是。您再也猜不著!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但是這是一個秘密!實現了的時候我再告訴您。您沒有猜著嗎?"
"不,我猜不著。您告訴我吧,"瓦西里·盧基奇微笑著說,他是很少笑的。"哦,睡下吧,就要吹熄蠟燭了。"
"滅了蠟燭,我對于我所祈禱的會看得更清楚呢。啊喲!我差一點把秘密講出來了!"謝廖沙說,快活地大笑起來。
當蠟燭拿走了的時候,謝廖沙聽到和感到了他的母親。她俯向他,帶著充滿了愛的眼光愛撫著他。但是隨即又是風車,小刀,一切都開始混淆起來,他就這樣睡著了。
二十八 到了彼得堡,弗龍斯基和安娜住在一家上等旅館里。弗龍斯基單獨住在樓下,安娜和她的小孩、奶媽和使女住在樓上有四間房的大套間里。
他們到的那天,弗龍斯基就去看他哥哥。在那里他看到了他的因事從莫斯科來的母親。他母親和嫂嫂照常迎接他;他們問他在國外旅行的事,談著他們共同的熟人,但是對他和安娜的關系卻一句也沒有提。他哥哥第二天來看弗龍斯基,他本人倒向他問到她,而阿列克謝·弗龍斯基率直地告訴他,他把他和卡列寧夫人的關系看做婚姻一樣;他希望辦理離婚,然后和她舉行婚禮,在那以前他也把她看做妻子,如同任何人的妻子一樣,他要求他把這意思轉達給他母親和嫂嫂。
"社交界贊不贊成,我也不管,"弗龍斯基說,"但是假如我的親屬要同我保持親屬的關系,他們就得和我的妻子保持同樣的關系。"
這位哥哥一向是尊重他弟弟的見解的,在社交界還沒有解決這問題之前,他自己也斷不定他弟弟是對呢還是不對;但是在他自己這方面,他絲毫也不反對,于是他就同阿列克謝一道上樓去看安娜。
在他哥哥面前,像在任何人面前一樣,弗龍斯基對安娜稱呼·您。對待她如同對待一個極其親密的朋友一樣;但是大家都明白,他哥哥知道他們的真正的關系,于是他們談到安娜要到弗龍斯基的田莊上去的事。
弗龍斯基盡管社會經驗豐富,但由于他現在新的處境,他還是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按說他應該明白社交界對于他和安娜是關閉了的;但是現在他腦子里產生了一些模糊的觀念,以為那只是舊日的情形,至于現在,由于迅速的進步(他不知不覺地成了各種進步的擁護者了),輿論已經改變了,他們會不會被社交界接待,這個問題還難逆料。"當然,"他想,"她是不會再被宮廷社會接待的了,但是親密的朋友們能夠而且應當用正當的眼光來看這件事情。"
人可以用同一個姿勢盤腿一連坐好幾個鐘頭,要是他知道沒有什么會阻止他改變姿勢的話;但是假使人知道他必需盤腿這么繼續坐下去,那么就會痙攣,腿就會開始抽搐,竭力想伸到他愿意伸去的地方。這就是弗龍斯基對于社交界所體驗到的。雖然他心里明白社交界的門對他們是關閉了,他卻要測驗測驗現在的社交界改變了沒有,會不會接待他們。但是他不久就覺察出來雖然社交界對他個人是開放的,但是對安娜卻關閉了。正像貓捉老鼠的游戲,那舉起來讓他進去的胳臂,卻立刻放下來攔住了安娜的路。
弗龍斯基最先遇到的彼得堡社交界的婦人是他的堂姐貝特西。
"到底回來了!"她快活地招呼他。"安娜呢?我多么高興啊!你們住在什么地方?我可以想像得到,在你們愉快的旅行之后,你們會覺得我們的彼得堡有多么令人討厭啊;我可以想像你們在羅馬的蜜月。離婚的事怎樣了?全辦妥了嗎?"
弗龍斯基注意到貝特西聽到安娜還沒有離婚的時候,她的熱忱就冷下去了。
"我知道,人家會攻擊我的,"她說,"但是我還是要來看安娜。是的,我一定要來。我想你們在這里不會久住吧?"
她真的當天就來看安娜;但是她的語調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她顯然在炫耀她自己的勇敢,而且希望安娜珍視她的友情的忠實。她待了不過十分鐘,談了些社交界新聞,臨走的時候說:
"你們還沒有告訴我什么時候辦理離婚呢?縱令我不管這些規矩,旁的古板的人卻會冷淡你們,直到你們結婚為止。現在這簡單極了。Casefait。①你們星期五走嗎?很抱歉,我們不能再見面了。"
①法語:這是一件普通的事。
從貝特西的語調,弗龍斯基就該明白他在社交界不得不遭到的冷遇;但是他對他自己的家庭又作了一番努力。對他的母親他不存什么希望。他知道,他母親,在她們最初認識的時候是那樣喜歡安娜的,現在因為她破壞了她兒子的前程對她是冷酷無情的了。但是他對他嫂嫂瓦里婭寄予很大的希望。他想像她總不會攻擊人,會爽快地果斷地去看安娜,而且在她自己家里接待她。
弗龍斯基在他到達的第二天去看她,發現她獨自一個人在那里,就率直地表明了他的愿望。
"你知道,阿列克謝,"她聽了他的話之后說,"我是多么歡喜你,我是多么愿意為你盡力,但是我卻保持沉默,因為我明白我對你和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都無能為力,"她說,特別慎重地說出"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這個名字。"請不要以為我在批評她。決不是的!也許我處在她的地位也會這樣做。我不要而且也不能詳細說明,"她說,膽怯地瞥著他的憂郁的面孔。"人只能就事論事。你要我去看她,請她到這里來,好恢復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但是要明白,我不能夠這樣做。我的女兒們也快長大了,而且為了我丈夫的緣故,我不得不在社交界生活。哦,就假定我去看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她會了解我不能請她來這里的,就是請她來也要布置得使她不致遇到對這件事抱有不同看法的人;這樣反而會使她生氣,我不能夠提高她的…"
"哦,我以為她并不比你們所接待的千百個婦人墮落!"弗龍斯基變得更加憂郁地打斷了她的話,于是默默地站了起來,知道他嫂嫂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了。
"阿列克謝!不要生我的氣。你要了解這不能怪我,"瓦里婭開始說,帶著膽怯的微笑望著他。
"我并不生你的氣,"他仍然憂郁地說,"但是我感到加倍難過。這樣一來,我們的友誼會破裂。即使不是破裂,至少也會淡薄下去,這也是使我感到難過的。你明白,這對于我,也是沒有別的辦法。"
說了這話,他就離開了她。
弗龍斯基知道再努力也是徒勞的了,他們必須在彼得堡挨過這幾天,就像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一樣,避免和他們以前出入的社交界發生任何關系,為的是不受到對于他是那么難堪的不快和屈辱。他在彼得堡的處境最不愉快的地方,就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的名字似乎到處都會碰到。隨便談什么話,都不能不轉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身上去,隨便到什么地方去都不能不冒著碰見他的危險。至少弗龍斯基是這樣感覺的,正如一個指頭痛的人,感覺得好像故意似地那痛指頭老是碰在一切東西上面一樣。
他們住在彼得堡對于弗龍斯基更痛苦的是他看到安娜心中總是有一種他所不能理解的新的情緒。有時她似乎很愛他,而一會她又變得冷淡、易怒和不可捉摸了。她在為什么事苦惱著,有什么事隱瞞了他,而且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那毒害了他的生活的屈辱,那種屈辱,以她的敏銳的感覺,在她一定是更痛苦的。
二十九 安娜回俄國的目的之一是看她兒子。從她離開意大利那天起,這個會面的念頭就無時無刻不使她激動。她離彼得堡越近,這次會見的快樂和重要性在她的想像里就更增大了。她連想也沒有去想怎樣安排這次會見的問題。在她看來,和她兒子在一個城市里的時候,她去看他是非常自然而簡單的。但是一到彼得堡,她就突然清楚地看到她現在的社會地位,她了解到安排這次會見并不是容易的事。
她在彼得堡已經有兩天了。要看她兒子的念頭片刻都沒有離開過她,但是她到現在還沒有看到他。一直到家里去吧,在那里也許會遇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感覺得她沒有權利這樣做。她也許會遭到拒絕和侮辱。寫信去和她丈夫聯系吧——她一想起來都覺得痛苦:只有不想起她丈夫的時候她才能平靜。打聽她兒子什么時候出來,在什么地方散步,趁他散步的機會見他一面,在她是不滿足的;她為這次會面作了那樣久的準備,她有那么多的話要和他說,她是那么渴望著要擁護他,吻他。謝廖沙的老保姆一定可以幫助她,教她怎樣做。但是老保姆已經不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家里了。一面猶疑不決,一面努力尋找保姆,兩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聽到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和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兩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安娜在第三天決定給她寫一封信,那是煞費苦心的,在信里她故意說允不允許她見她的兒子,那就全仗她丈夫的寬大。她知道要是這封信給她丈夫見到,他會繼續扮演他那寬宏大量的角色,不至于拒絕她的請求。
送信去的信差給她帶回來最殘酷的、意想不到的回答,那就是沒有回信。她喚了信差來,聽到他詳細敘述他怎樣等待了一陣,后來又怎樣有人告訴他沒有回信,當她聽到這個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感到像這樣的屈辱。安娜感覺自己受了侮辱和傷害,但是她知道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從她自己的觀點看來是對的。她的痛苦,因為得單獨一個人忍受的緣故,就更加強烈了。她不能夠而且也不愿意使弗龍斯基分擔這種痛苦。她知道,雖然他是她的不幸的主要原因,但她去看她兒子這個問題在他看來會是一件很不重要的事情,她知道他決不可能了解她的痛苦之深,要是一提到這件事他露出冷淡的口氣,那她就會恨起他來。而她懼怕這個,甚于世界上任何事情,所以凡是牽涉到她兒子的事情她都隱瞞住他。
她一整天在家里考慮著去看她兒子的方法,終于決定了寫封信給她丈夫。她把信寫好的時候,就接到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的來信。伯爵夫人的沉默使她感到壓抑,但是這封信,她在字里行間所讀到的一切,卻是這樣激怒她,這種惡意和她對她兒子的熱烈的、正當的愛比較起來是這樣地令她反感,使得她憤恨起別人來,不再譴責自己了。
"這種冷酷——這種虛偽的感情!"她自言自語。"他們不過是要侮辱我,折磨我的小孩,而我一定得順從嗎?決不!她比我還要壞呢。我至少不說謊話。"于是她立刻決定在第二天,謝廖沙生日那天,她要直接上她丈夫家去,買通或是騙過仆人,但是無論如何要看到她兒子,要打破他們用來包圍這不幸的小孩的可惡的欺騙。
她坐車到一家玩具店里買了玩具,想好了行動計劃。她要在早上八點鐘去,那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定還沒有起身。她得在手頭預備下給門房和仆人的錢,這樣他們會讓她進去。不揭開面紗,她就說她是從謝廖沙的教父那里來給他道賀的,并且說囑咐了她把玩具放在他的床頭。她只沒有想好她要對她兒子說的話。她盡管想了又想,但是還是想不出什么來。
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安娜從一輛出租馬車里走下來,在她從前的家的大門前按了鈴。
"去看看什么事。是一位太太,"卡皮托內奇說,他還沒有穿好衣服,就披著外套,拖著套鞋,向窗外一望,看見了一位戴著面紗的太太站在門邊。他的下手,安娜不認識的一個小伙子,剛替她開開門,她就進來了,在她的暖手筒里掏出一張三盧布的鈔票,連忙放進他的手里。
"謝廖沙——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①,"她說,于是向前走去。看了一下鈔票,門房的下手在第二道玻璃門那里攔住了她。
①謝廖沙的本名和父名。
"您找誰?"他問。
她沒有聽見他的話,沒有回答。
注意到這位不認識的太太的狼狽神情,卡皮托內奇親自向她走過來,讓她進了門,問她有什么事。
"從斯科羅杜莫夫公爵那里來看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的,"她說。
"少爺還沒有起來呢,"門房說,留神地打量著她。
安娜怎么也沒有預料到這幢她住了九年的房子的絲毫沒有改變的門廳的模樣,會這樣深深地打動了她。歡樂和痛苦的回憶接連涌上她的心頭,她一剎那間竟忘了她是來做什么的了。
"請您等一等好嗎?"卡皮托內奇說,幫著她脫下皮大衣。
脫下大衣之后,卡皮托內奇望了望她的臉,認出她來,于是默默地向她低低地鞠躬。
"請進,夫人,"他對她說。
她想說什么,但是她的嗓子發不出聲音來;用羞愧的懇求的眼光望了這老人一眼,她邁著輕快的、迅速的步子走上樓去。身子向前彎著,套鞋絆著梯級,卡皮托內奇在她后面跑,想要追過她去。
"教師在那里,說不定他還沒有穿好衣服。我去通報一聲。"
安娜繼續踏上那熟悉的樓梯,沒有聽明白老人的話。
"請走這邊,左邊。弄得不干凈,請原諒!少爺現在住到以前的客廳里去了,"門房說,喘著氣。"請原諒,等一等,夫人,我去看看,"他說,于是追過她,他開了那扇高高的門,消失在里面了。安娜站住等著。"他剛醒呢,"門房走出來說。
就在門房說這話的時候,安娜聽到一個小孩打呵欠的聲音;單從這呵欠聲,她就知道這是她兒子,而且仿佛已經看到他在眼前了。
"讓我進去;你走吧!"她說,從那扇高高的門走進去。在門的右邊擺著一張床,小孩坐在床上,他的睡衣沒有扣上,把他的小身體向后彎著,他伸著懶腰,還在打呵欠。在他的嘴唇閉上的那一瞬間,嘴角上露出一種幸福的、睡意矇眬的微笑,帶著那微笑,他又慢慢地舒暢地躺下去了。
"謝廖沙!"她輕輕呼喚著,沒有聲息地走到他身邊去。
在她和他分別的期間,在最近她對他感到洶涌的愛的時候,她總把他想像成四歲時的小孩,那是一個她最愛他的年齡。現在他甚至和她離開他的時候都不同了;他和四歲的小孩更不相同了,他長得更大了,也更消瘦了。這是怎么回事?他的臉多么瘦!他的頭發多么短啊!多長的胳臂啊!自從她離開他以后,他變得多么厲害啊!但是這仍然是他,他的頭的姿勢,他的嘴唇,他的柔軟的脖頸和寬闊的肩膊。
"謝廖沙!"她湊在小孩耳邊又喚著。
他又用臂肘支起身子,把他那亂發蓬松的頭從這邊轉到那邊,好像在尋找什么一樣,他張開了眼睛。默默地詢問般地,他對動也不動地站在他面前的母親望了幾秒鐘,隨即突然浮上幸福的微笑,又閉上他的睡意惺訟的眼睛,躺下去,沒有往后仰,卻倒在她的懷抱里。
"謝廖沙!我的乖孩子!"她說,艱難地呼吸著,用手臂抱住他那豐滿的小身體。
"媽媽!"他說,在她的懷抱里扭動著,這樣使他身體的各個部分都接觸到她的手。
還是閉著眼睛,半睡半醒地微笑著,他把他的胖胖的小手從床頭伸向她的肩膊,依偎著她,用只有兒童才有的那種可愛的睡意的溫暖和香氣圍繞著她,開始把他的臉在她的脖頸和肩膀上摩擦。
"我知道!"他說,張開眼睛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會來。我馬上就起來。"
這么說著,他又睡著了。
安娜貪婪地望著他;她看到她不在的時候,他是怎樣地長大了,變化了。他那從毛毯下面伸出的、現在這么長的、裸露的兩腿,他的消瘦的臉頰,他后腦上的剪短了的鬈發——她常在那上面吻他的——這一切,她好像認得,又好像不認得。她撫摸著這一切,說不出一句話來;眼淚使她窒息了。
"你為什么哭,媽媽?"他說,完全醒來了。"媽媽,你為什么哭?"他用含淚的聲音叫著。
"我不哭;我是歡喜得哭呢。我這么久沒有看見你。我不,我不,"她說,咽下眼淚,把臉轉過去。"哦,現在你該起來穿衣服了,"她沉默了一會,恢復過來之后補充說;于是,沒有放開他的手,她在他床邊放著他衣服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在你怎么穿衣服的?怎么…"她極力想開始簡單而又愉快地談著,但是她做不到,于是她又扭過臉去。
"我不用冷水洗澡了,爸爸吩咐不準這樣。你沒有看見瓦西里·盧基奇嗎?他馬上會進來的。啊,你坐在我的衣服上啦!"說著,謝廖沙大笑起來。
她望著他,微笑了。
"媽媽,最最親愛的!"他叫著,又撲到她身上,緊緊抱住她。好像直到現在,看見了她的微笑,他這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不要你戴這個,"他說,取下她的帽子。看見脫下了帽子的她,好像是新看見她一樣,他又吻起她來。
"可是你怎樣想我的呢?你沒有想我死了吧?"
"我從來不相信。"
"你沒有相信過,我的親愛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重復他喜愛的一句話,于是抓住她正在撫摸他的頭發的手,他把她的手心貼到嘴唇上,吻它。
同時,瓦西里·盧基奇開頭不知道這位貴婦人是誰,聽了他們的談話方才明白這就是那位拋棄丈夫的母親,她,他從來沒有見過,因為他到這家來是在她出走以后,他遲疑著不知道進去好呢,還是不進去,要不要去報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最后考慮到,他的職務只是在一定的時間叫謝廖沙起來,所以在那里的是誰,是母親呢,還是旁的什么人,都不用他管,但是他得盡他的職責,這樣一想,他就穿好衣服,向門那里走去,開開了門。
但是母子的擁抱、他們的聲音、以及他們所說的話,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搖搖頭,嘆了口氣,把門關上。"我再等十分鐘吧,"他自言自語,一邊咳嗽著,一邊揩著眼淚。
同時在仆人們中間起了劇烈的騷動。大家都聽到他們的女主人來了,卡皮托內奇讓她進來了,她現在正在育兒室。但是主人照例九點鐘要親自到育兒室去的,大家都十分明白夫妻兩人不能會面,他們應當防止這個才行。侍仆科爾涅伊走到門房去,問是誰以及怎樣讓她進來的,查問清楚了是卡皮托內奇讓她進來,引她上去的,他就把那老頭訓斥了一頓。門房頑強地沉默著,但是當科爾涅伊對他說他應當被革職的時候,卡皮托內奇就跳到他面前去,對著科爾涅伊的臉揮動兩手,開始大聲說:
"是的,你自然不會讓她進來啰!我在這里侍候了十年,除了仁慈什么都沒有受過,你倒要跑上去說:'走吧,你滾吧!'啊,是的,你是一個狡猾的家伙,我敢說!你自己知道怎樣去搶劫主人,怎樣去偷竊皮大衣!"
"老兵!"科爾涅伊輕蔑地說,他隨即轉向走進來的保姆,"哦,你來評判一下吧,瑪麗亞·葉菲莫夫娜:他不對任何人說一聲就讓她進來了,"科爾涅伊對她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馬上就要下來——到育兒室去!"
"糟糕!糟糕!"保姆說。"你,科爾涅伊·瓦西里耶維奇,你最好想辦法把他攔住一下,我說的是主人,我就跑去設法叫她走,真糟糕!"
當保姆走進育兒室的時候,謝廖沙正在告訴他母親他和娜堅卡怎樣坐著雪橇滑下山坡的時候摔了一交,翻了三個筋斗。她聽著他的聲音,注視著他的臉和臉上表情的變化,撫摸著他的手,但是她卻沒有聽明白他所說的話。她非走不可,她非離開他不可,——這就是她唯一想到和感覺到的事。她聽到走到門邊咳嗽著的瓦西里·盧基奇的腳步聲,她也聽到保姆走近的腳步聲;但是她好像成了石頭人一樣地坐著,沒有力量開口說話,也沒有力量站起身來。
"太太,親愛的!"保姆說,走到安娜跟前去,吻她的手和肩膀。"上帝可真給我們孩子的生日帶來了歡喜呢!您一點也沒有變啊。"
"啊,親愛的保姆,我不知道你在這房子里,"安娜說,暫時恢復了鎮靜。
"我不住在這里,我跟我的女兒住在一起,我是來祝賀他的生日的,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親愛的!"
保姆突然哭出來,又開始吻她的手。
謝廖沙兩眼閃光,滿臉帶笑,一只手抓著他母親,另一只手抓著保姆,用他那胖胖的赤著的小腳在絨毯上踐踏著。他喜愛的保姆對他母親所表示的親熱使他歡喜透了。
"媽媽!她常來看我,她來的時候…"他開始說,但是他停住了,注意到保姆正在低聲對他母親說什么,他母親臉上顯出驚惶和一種同她那么不相稱的近似羞愧的神色。
她走到他面前去。
"我的親愛的!"她說。
她不能夠說·再·會,但是她面孔上的表情說了這話,而他也明白了。"親愛的,親愛的庫迪克!"她喚著在他小時候她叫他的名字。"你不會忘記我吧?你…"但是她說不下去了。
以后她想起了多少票對他說的話啊!但是現在她卻不知道怎樣說好,而且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但是謝廖沙明白了她要對他說的一切。他明白她不幸,而且愛他。他甚至明白了保姆低聲說的話。他聽見了"照例在九點鐘"這句話,他明白這是說他父親,他父親和母親是不能夠見面的。這個他了解,但是有一件事他卻不能了解——為什么她臉上會有一種驚惶和羞愧的神色呢?…她沒有過錯,但是她害怕他,為了什么事羞愧。他真想問一個可以解除他的疑惑的問題,但是他又不敢;他看出來她很痛苦,他為她難過。他默默地緊偎著她,低聲說:
"不要走。他還不會來呢。"
母親推開他,看他想過他所說的話沒有;在他的驚惶的臉上,她看出來他不但是說他父親,而且好像在問她他對父親該怎樣看法。
"謝廖沙,我的親愛的!"她說,"愛他;他比我好,比我仁慈,我對不起他。你大了的時候就會明白的。"
"再也沒有比你好的人了!…"他含著淚絕望地叫著,于是,抓住她肩膀,他用全力把她緊緊抱住,他的手臂緊張得發抖了。
"我的親愛的,我的小寶貝!"安娜說,她像他一樣無力地孩子般地哭泣起來。
正在這時,門開了,瓦西里·盧基奇走進來。
在另一扇門那里也傳來腳步聲,保姆用驚慌的小聲說:
"他來了,"于是把帽子遞給安娜。
謝廖沙倒在床上,嗚咽起來,雙手掩著臉。安娜拉開他的手,又吻了吻他那濡濕的臉,就邁著迅速的步子向門口走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迎著她走過來。一看見她,他突然停住腳步,垂下頭來。
雖然她剛才還說過他比她好,比她仁慈,但是在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之后——那一眼把他整個的身姿連所有細微之點都看清楚了——對他的嫌惡和憎恨和為她兒子而起的嫉妒心情就占據了她的心。她迅速地放下面紗,加快步子,差不多跑一般地走出了房間。
她昨天懷著那樣的愛和憂愁在玩具店選購來的一包玩具,她都沒有來得及解開,就原封不動地帶回來了。
三十一 雖然安娜熱烈希望看見兒子,雖然她早就想到和準備這次會面,但是她卻絲毫沒有料到看見他會這樣強烈地打動了她。回到旅館的寂寞的房間,她好久都不能夠明白地為什么在那里。"是的,一切都完了,我又孤單單一個人了,"她自言自語,沒有脫下帽子,在壁爐旁的安樂椅上坐下。眼睛緊盯著擺在窗前桌上的青銅時鐘,她開始思想著。
從國外帶來的法國使女走進來問她要不要換衣服。她驚訝地望著她,說:
"等一等。"
一個仆人給她端來了咖啡。
"等一等,"她說。
意大利乳母給小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抱了她走進來,把她交給安娜。這胖胖的、健康的小孩,一見她母親,照例伸出她的小手——那手是這么胖,看上去好像手腕給線緊緊纏住了一樣——手心向下,她那沒有牙齒的嘴角上浮著微笑,她像魚牽動浮子一樣,開始把她的手在那繡花裙子的漿硬褶襞上動來動去,使那褶襞發出沙沙的聲響。不笑,不去吻這嬰兒,是不可能的;不伸出一只手指去讓她抓住,讓她歡叫和全身跳躍是不可能的;不把嘴唇湊過去讓她用接吻的樣子吮進她的小嘴里去是不可能的。這一切安娜都做了,抱住她,逗她跳躍,吻她那嬌嫩的小臉頰和裸露的小手肘;但是一看到這個小孩,她就更加清楚地看到,她對她的感情和她對謝廖沙的感情比較起來,是說不上愛的。這小孩身上的一切都是可愛的,但是不知為什么,這一切都沒有擒住她的心。在第一個雖然是她不愛的男子的孩子身上,卻傾注了她從未得到滿足的全部的愛;小女孩是在一個最痛苦的境況中誕生的,她對她的關心卻還不及傾注在她第一個小孩身上的關心的百分之一。加以,在小女孩身上,一切還有待將來,而謝廖沙現在已經儼然是一個人,一個可以被疼愛的人了;在他心里有著思想和情感的沖突;他了解她,他愛她,他判斷她,她回憶起他的話語和眼色這樣想。現在她要永遠——不僅是在肉體上而且是在精神上——和他分離,再也不能挽回了。
她把嬰兒交給乳母,讓她走了出去,于是打開里面藏著謝廖沙和這小女孩差不多年齡時的像片的項鏈上的小金盒。她站起身來,脫下帽子,從一張小桌上拿起一本照相簿,那里面夾著她兒子在不同年齡時拍攝的照片。她要比較一下,于是開始把它們從照相簿上抽下來。她把它們通通抽了出來,只有一張除外,那是最近的,也是最好的一張。在那張照片里,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衫,騎在一把椅子上,皺著眉頭,嘴角浮著微笑。這是他的最好的、最有特色的表情。她用靈巧的小手,用今天特別緊張地動著的、又白又細的手指,抽照片的一角,抽了好幾次,但是照片掛住了,她抽不出來。桌子上沒有裁紙刀,于是她抽出和她兒子照片并排的一張照片(那是弗龍斯基在羅馬拍攝的照片,戴著圓帽,蓄著長發),用它推出她兒子的照片。"啊,是他呢!"她說,瞥著弗龍斯基的照片,于是她突然記起了他就是她現在不幸的原因。整個早晨她竟連一次也沒有想到他。但是現在,當她看到這在她是那么熟悉和親愛的、堂堂儀表的臉,她對他感到了一陣突如其來的洶涌的愛情。
"但是他在哪里呢?他怎么能把我一個人拋在痛苦中呢?"她想,突然帶著一種譴責心情這樣想著,竟忘了凡是牽涉到她兒子的事情是她自己要隱瞞住他的。她差人請他立刻來她這里;懷著一顆顫動的心,她等待著他,想著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的那些話語、和他安慰她的那種愛的表情。仆人帶回來的回音是說他正和一位客人在一起,但是他馬上會來的,而且他還問她允不允許他帶了剛到彼得堡的亞什溫公爵一同來。"他不一個人來,而且自從昨天午飯后他就沒有見到我,"她想,"他不是一個人,使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他,卻是同亞什溫一道來,"于是突然她的心上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要是他不再愛她了怎么辦呢?
回想著最近幾天來所發生的事情,她感到好像在一切事情上她都看到了證實這可怕的念頭的憑據:他昨天沒有在家吃飯,他堅持在彼得堡要分房居住,甚至現在他不單獨一個人來她這里,好像他是避免和她單獨見面似的。
"但是他應該告訴我。我應該知道。要是我知道了的話,那我就知道我該怎樣辦了,"她自言自語,簡直不能想像要是他的冷淡得到證實的話她將會陷入的處境。她想像著他已不再愛她,她感覺得瀕于絕望,因而她感到格外激動。她按鈴叫了她的使女,然后走進化妝室去。當她梳妝的時候,她比過去所有的日子更注意她的裝飾,好像要是他不再愛她,也許會因為她的服裝和她的發式都恰到好處又愛上她。
她還沒有準備停當就聽到了鈴聲。
當她走進客廳的時候,同她的目光相遇的不是他卻是亞什溫。弗龍斯基在看她遺忘在桌上的她兒子的照片,而且他并不急急地回過頭來看她。
"我們認識的,"她說,把她的小手放在不好意思的亞什溫的巨大的手里,他的羞澀和他那魁梧的身軀以及粗魯的面孔是那么地不相稱。"我們在去年賽馬的時候認識的。給我吧,"她說,用敏捷的動作把弗龍斯基正在看的她兒子的照片從他手里搶了過來,用她那閃爍的眼睛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今年賽馬好嗎?我倒在羅馬的科爾蘇看過賽馬。但是您是不喜歡國外生活的,"她帶著親切的微笑說。"我知道您和您的一切趣味,雖然我和您很少見面。"
"這叫我慚愧極了,因為我的趣味多半是不好的。"亞什溫說,咬著他左邊的髭須。
談了一會之后,注意到弗龍斯基看了看表,亞什溫問了她是不是在彼得堡還要住些時候,就伸直他那魁偉的身體去取他的帽子。
"不會很久吧,我想,"她躊躇地說,瞥了瞥弗龍斯基。
"那么我們也許不能再見了?"亞什溫立起身來說;隨即轉向弗龍斯基,他問,"你在什么地方吃飯?"
"常來和我們一同吃飯吧,"安娜決斷地說,好像為了自己的狼狽而生自己的氣似的,但是正像她每次在生人面前表明自己地位的時候所常有的情形一樣,她漲紅了臉。"這里的飯并不好,不過至少你們可以見面。在他聯隊的所有老朋友中,阿列克謝頂歡喜您了。"
"榮幸得很,"亞什溫帶著微笑說,從這微笑,弗龍斯基看出來他是很喜歡安娜的。
亞什溫告了別,走了;弗龍斯基留在他后面。
"你也走嗎?"她對他說。
"我已經遲了呢,"他回答,"快走吧!我一會就追上你了!"
他向亞什溫叫著。
她拉住他的手,緊盯著他,一面搜索著可以留住他的口實。
"等一等,我有句話要對你說,"于是拉住他那寬大的手,把它緊緊壓在她的脖頸上。"啊,我邀他來吃飯是對的嗎?"
"你做得很對,"他說,帶著鎮靜的微笑,露出他那平整的牙齒,他吻了吻她的手。
"阿列克謝,你對我沒有變嗎?"她說,把他的手緊緊握在她的兩手里。"阿列克謝,我在這里很難受!我們什么時候走呢?"
"快了,快了。你不會相信,我們在這里過的生活對我也是多么痛苦啊,"他說著,抽開了他的手。
"啊,走吧,走吧!"她帶著被觸怒的聲調說,迅速地從他身邊走開。
三十二 當弗龍斯基回到家的時候,安娜還沒有回來。他走后不久,據他們告訴他說,有一位太太來看她,她就同她一道出去了。她出去沒有留下話說她到什么地方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而且整個早晨她到什么地方去也沒有對他提起一句——這一切,再加上看到她早晨那奇怪的興奮的臉色,想起她在亞什溫面前幾乎搶似地從他手里奪去她兒子的照片時那種含著敵意的神情,使他沉思起來。他下決心一定要對她說說明白。于是他就在客廳里等她。但是安娜并不是單獨一個人回來的,卻帶來了她的沒有出嫁的老姑母奧布隆斯基公爵小姐。這就是早晨來過的那位太太,安娜是同她一道出去買東西的。安娜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弗龍斯基的憂慮和驚訝的表情,開始快活地對他說她早晨買了什么東西。他看出她心里發生了什么不尋常的變化:當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時候,在她的閃爍的眼睛里有一種緊張的、注意的神色;在她的言語和動作里有那種神經質的敏捷和優美,那在他們接近的初期曾經那么迷惑過他,而現在卻使他激怒和驚恐了。
開了四個人的飯。大家已經聚攏,正要走進小餐室去的時候,圖什克維奇帶了貝特西公爵夫人給安娜的口信到來了。貝特西公爵夫人說她不能來送行,請她原諒;她身體略感不適,可是請安娜在六點半和九點鐘之間到她那里去。弗龍斯基聽到這種時間的限制——那分明是為了使她不至于遇見什么人而定下的——就瞥了安娜一眼;但是安娜卻似乎沒有注意到的樣子。
"很抱歉,我在六點半到九點鐘之內恰恰有事不能來,"她帶著微微的笑意說。
"公爵夫人一定會很難過呢。"
"我也是。"
"你大概要去聽帕蒂①的戲吧?"圖什克維奇說。
①帕蒂(18401889),意大利歌星,于一八七二年至一八七五年在俄國演出。
"帕蒂?你給我出了一個好主意。假使還定得到包廂的話我一定去。"
"我可以定到一個,"圖什克維奇自告奮勇。
"這樣我真要非常非常感謝你呢,"安娜說。"可是您不和我們一道吃飯嗎?"
弗龍斯基幾乎覺察不出地聳了聳肩。他簡直不明白安娜的用意了。她為什么把這位老公爵小姐帶到家里來,她為什么留圖什克維奇吃飯,而最叫人驚訝的,她為什么要差他去定包廂呢?以她現在的處境,居然要去看帕蒂的歌劇,她明明知道在那里她會遇見社交界所有的熟人,這能夠想像嗎?他用嚴肅的眼光望著她,但是她卻以那挑戰的、又似快樂、又似絕望的、使他莫名其妙的眼光來回答。吃飯的時候,安娜挑釁似地快活,看上去簡直好像是在和圖什克維奇和亞什溫賣弄風情。當他們吃完飯站起身來,圖什克維奇去定包廂的時候,亞什溫走出去抽煙,弗龍斯基就同著他走到樓下他自己的房里去。在那里坐了一會之后,他又跑上樓來。安娜已經穿上了她在巴黎定制的、低領口的、天鵝絨鑲邊的淡色綢衣服,頭上飾著貴重的雪白的飾帶,圍住她的臉,特別相稱地顯示出她那令人目眩的美麗。
"您真的要上劇場去嗎?"他說,竭力不望著她。
"您為什么那么吃驚地問?"她說,因為他沒有望著她而又傷心起來。"為什么我不能去?"
她好像沒有聽明白他的話的意思。
"自然并沒有什么理由,"他皺著眉頭說。
"這也就是我要說的,"她說,故意不睬他那種譏諷的調子,平靜地卷起她那長長的發出香氣的手套。
"安娜,看在上帝的面上!您是怎么回事?"他說,竭力提醒她正如她丈夫曾經做過的一樣。
"我不明白您問的是什么。"
"您要知道您是決不能去的!"
"為什么?我并不是·一·個·人去。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穿衣服去了,她和我一同去。"
他帶著困惑和絕望的神情聳了聳肩。
"可是您難道不知道嗎?…"他開口說。
"但是我不想知道!"她差不多叫起來。"我不想。我后悔我所做的事嗎?不,不,不!假使一切再從頭來,也還是會一樣的。對我們,對我和您,只有一件事要緊,那就是我們彼此相愛還是不相愛。我們沒有別的顧慮。為什么我們在這里要分開住,彼此不見面呢?為什么我不能去?我愛你,其他的一切我都不管,"她用俄語說,望著他的時候,她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他所不能理解的特別的光輝。"只要你對我沒有變心的話!為什么你不望著我?"
他望著她。他看見了她的容顏和那對她總是那么合身的服裝的全部美麗。但是現在她的美麗和優雅正是使他激怒的東西。
"我的感情不可能變,您知道的;但是我求您不要去!我懇求您!"他又用法語說,在他的聲音里有一種柔和的懇求的調子,但是他的眼睛里卻帶著冷淡的神情。
她沒有聽見他的話,但是她看出來他的冷淡的眼色,于是忿怒地回答:
"我請您說明我不能去的理由。"
"因為那會使你…"他躊躇著。
"我什么也不明白。亞什溫n'estpapromettant①,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也并不比別人壞。啊,她來了!"
①法語:并不是不可為伍的人。
三十三 弗龍斯基因為安娜故意不肯理解她自己的處境,第一次對她感到一種近乎怨恨的惱怒心情。這種心情由于他不能向她說明他惱怒的原因而加劇了。假如他直率地把他所想的告訴她的話,他準會這樣說的:
"穿著這種衣服,同著大家都熟識的公爵小姐在劇場露面,這不但等于承認自己的墮落女人的地位,而且等于向社交界挑戰,那就是說,永遠和它決裂。"
他不能夠對她說這話。"可是她怎么會不了解這點,她心里在發生什么變化呢?"他心中暗暗地說。他感到他對她的尊敬減少了,而同時意識到她的美的感覺卻加強了。
他皺著眉頭回到他的房間,在那把長腿伸在椅子上、正在喝白蘭地和礦泉水的亞什溫身旁坐下,他吩咐仆人給他也拿一份來。
"你剛才談起蘭科夫斯基的'力士',那真是一匹好馬,我勸你買了它,"亞什溫說,瞥了一眼他的同僚的憂郁的臉色。
"它的臀部下垂,可是腿和頭——簡直是不能再好了。"
"我也想買它,"弗龍斯基回答。
談論馬的話引起了他的興趣,但是他一刻也沒有忘記安娜,不由自主地傾聽著走廊里的腳步聲,望著壁爐上的時鐘。
"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叫我來說她上戲院去了,"仆人報告。
亞什溫又把一杯白蘭地倒進起泡的水里,喝了,隨后站起來,扣上他的上衣鈕扣。
"哦,我們去吧,"他說,他的髭須下面隱約露出微笑,由這微笑就表示出他了解弗龍斯基憂愁的原因,卻并不重視它。
"我不去,"弗龍斯基憂郁地回答。
"哦,我一定得去,我和人約好了。那么,再見!要不然你就到花廳來;你可以坐克拉辛斯基的座位,"亞什溫臨出門的時候補充說。
"不,我有事情。"
"妻子是累贅,假如她不是妻子的話,那就更麻煩了,"亞什溫走出旅館的時候想。
弗龍斯基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站起來,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踱著。
"今天演什么?是第四天的演出了…葉戈爾夫婦一定在那里,我母親多半也在。這就是說,全彼得堡都在那里了。現在她進去了,脫下了斗篷,走到了燈光下。圖什克維奇、亞什溫、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他想像著,"我怎么啦?害怕了,還是把保護她的權利交給了圖什克維奇?無論從哪方面看,這都是愚蠢,愚蠢呀!…她為什么要把我放在這樣的一種境地呢?"他揮著手說。
由于這動作,他碰了擺著礦泉水和白蘭地酒瓶的小桌子,差一點把它打翻了。他想要扶住它,卻把它弄倒了,于是憤怒地踢翻桌子,按了按鈴。
"要是你愿意服侍我的話,"他對走進來的近侍說,"那你就記住你的職務。這樣子不行。你應該收拾干凈。"
近侍感到自己并沒有過錯,本想替自己辯解的,但是望了主人一眼,從他的臉色看出唯一的辦法只有沉默,于是連忙彎下腰,跪在地毯上,開始把完整的和破碎的杯子和瓶子收拾起來。
"這不是你的職務;叫侍者來收拾吧,你去把我的燕尾服拿出來。"
弗龍斯基在八點半走進劇場。表演正演到精彩的地方。伺候包廂的老頭替弗龍斯基脫下皮大衣,認出了他,叫他"大人",并且建議說他不必領取衣證,要的時候叫費奧多爾就行。在燈火輝煌的走廊里面,除了伺候包廂的人和兩個手臂上搭著皮大衣、站在門外聽的聽差以外再沒有一個人了。從關得不緊的門里傳來了樂隊的小心的斷奏的伴奏聲,和一個發音清晰的女子的聲音。門開開來,讓包廂的那個侍者溜進去,那句快近結尾的歌詞就清楚地傳進了弗龍斯基的耳朵。但是門立刻又關上了,弗龍斯基沒有聽到那句歌詞的結尾和伴奏的尾聲,但是從門里面雷動的掌聲知道這支曲子已經完了。當他走進那給枝形吊燈和青銅煤氣燈照得通明的大廳的時候,鬧聲還繼續著。舞臺上的女歌星,裸露的肩膀和鉆石閃爍著,鞠著躬,微笑著,由拉住她的手的男高音歌手幫助,抬起被人散亂地拋擲在腳燈之間的花束;隨后,她走近一個光滑油亮的頭發從當中分開的紳士,他正把長胳臂伸到腳燈那邊去,把一件什么東西遞給她,花廳和包廂里面的觀眾一齊騷動起來,身體向前探著,拍手喝彩。坐在高椅上的樂隊長幫著把花束遞過去,整理了他的雪白的領帶。弗龍斯基走進正廳中央,站住了,開始向周圍觀望。那天他比任何時候都更不注意那司空見慣的周圍環境:舞臺,喧鬧和在擠得水泄不通的劇場里的所有熟悉的、無味的、五光十色的觀眾。
在包廂里,照例是那些太太,她們后面是那些士官;照例是那些奇裝艷服的女人,天知道她們是誰,還有那穿軍服和大禮服的人們;在頂高層的樓廳里面,是那些齷齪的群眾;在所有的觀眾里面,在包廂和前排里面,只有約莫四十個·體·面·的男女,于是弗龍斯基立刻把注意力轉向這塊沙漠中的綠洲,他立刻和他們打起招呼來。
他走進來的時候,一幕剛演完,因此他沒有走到他哥哥的包廂去,卻先走上正廳的前排,停在腳燈旁邊和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并排站住,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正彎起膝蓋,用靴跟輕叩著腳燈,遠遠地看見他,就微笑著把他招呼過來。
弗龍斯基還沒有看見安娜,他有心避免朝她那方向望。但是他從人們的目光注視的方向知道了她所在的地方。他不露形跡地向周圍望望,可是并不在尋找她;他預期著最壞的情形,他的眼光搜尋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幸好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晚上沒有到劇場來。
"你多么不像軍人了啊!"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對他說,"倒像一個外交官,或是一個藝術家什么的了。"
"是的,我一回了家,就穿上黑禮服了,"弗龍斯基回答,微笑著,慢慢地拿出望遠鏡來。
"哦,在這點上,實在說,我很羨慕你。當我從國外回來,穿上這身衣服的時候,"他摸摸他的肩章,"我真惋惜失去了自由。"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對弗龍斯基的前程早已不存希望了,但是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喜歡他,現在對他特別親切。
"你沒有趕上看第一幕,真可惜了!"
弗龍斯基用一只耳朵聽著,先把望遠鏡瞄準一層廂座,然后又仔細打量著包廂。在一個戴著頭巾的太太和一個在瞄準他的望遠鏡中忿怒地眨著眼睛的禿頭老人旁邊,弗龍斯基突然看到了高傲的、美貌驚人的、在飾帶的映襯中微笑著的安娜的頭。她坐在第五號包廂,離他有二十步遠。她坐在前面,略略回過身來,在對亞什溫說什么話。安放在她那美麗的寬肩上的頭的姿勢,她那含著竭力壓抑著的興奮光輝的眼睛和她的整個面孔,使他回憶起他在莫斯科舞會上看見她的時候的風姿。但是現在她的美麗卻引起了他完全不同的感覺。在他對她的感情中,現在再也沒有什么神秘的成分,因此她的美麗雖然比以前更強烈地吸引他,同時卻也使他感到不快。她沒有朝他那方向望,但是弗龍斯基感覺到她已經看見他了。
當弗龍斯基又把望遠鏡轉向那個方向的時候,他看到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滿臉通紅,不自然地笑著,盡回過頭來望著隔壁的包廂;安娜摺攏她的扇子,拿它在紅色天鵝絨的包廂邊上輕輕叩著,凝視著什么地方,沒有看,而且也顯然不愿看隔壁包廂里發生的事。亞什溫的臉上帶著他打牌輸了錢的時候那樣的表情。他皺著眉頭,把左邊的髭須越來越深地塞進嘴里去,斜著眼望著隔壁的包廂。
在左邊那間包廂里是卡爾塔索夫夫婦。弗龍斯基認識他們,而且知道安娜和他們也認識。卡爾塔索夫夫人,一個瘦小的女人,站在她的包廂里,背對著安娜,正在披上她丈夫遞給她的斗篷。她臉色蒼白,滿臉怒容,正在激動地說什么。卡爾塔索夫,一個胖胖的、禿頭的人,不斷地回過頭來看安娜,一面竭力勸慰他妻子。當妻子走出去了的時候,丈夫遲疑了好久,竭力尋找著安娜的目光,顯然想向她鞠躬。但是安娜分明是故意不理睬他,扭過頭去,只顧和亞什溫談話,他的剪短了頭發的頭俯向她。卡爾塔索夫沒有鞠躬就走了出去,包廂空下來了。
弗龍斯基不明白卡爾塔索夫夫婦和安娜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看出一定發生了一件令安娜感到屈辱的事。他從他所看見的情形,特別是從安娜的臉色看出這點來,他可以看出,她正竭盡一切力量來支撐她所擔任的角色。在保持外表的平靜態度這一點上,她是完全成功的。凡是不認識她和她那一圈人的人,凡是沒有聽到那些婦女因為她要在社交界露面,并且以她的頭飾和美貌來招搖而發出憐憫、憤慨和驚訝的話的人,一定會嘆賞這個女人的嫻靜和美麗,決不會猜想到她感覺得好像帶枷示眾的人一樣。
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卻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弗龍斯基感到一種痛苦的不安,希望探聽一點消息,他向他哥哥的包廂走去。故意躲著對面安娜的包廂,他走出去,碰見了正在和兩個熟人說話的他從前的聯隊長。弗龍斯基聽見他們提到卡列寧夫人的名字,而且注意到聯隊長怎么向說話的人們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連忙大聲叫著弗龍斯基的名字。
"噢,弗龍斯基!你什么時候到聯隊來呢?我們不能連飯都不請你吃一頓就讓你走了。你是我們的老伙伴呀!"聯隊長說。
"我恐怕沒有時間了,真是抱歉得很!下次吧,"弗龍斯基說,隨即跑到樓上他哥哥的包廂去。
弗龍斯基的母親,滿頭灰白常發的老伯爵夫人,坐在他哥哥的包廂里。瓦里婭和索羅金公爵小姐在走廊上遇見了他。
把索羅金公爵小姐送回到母親那里,瓦里婭把手伸給她的小叔子,立刻開始說起他所關心的事情。他很少看見她這么激動過。
"我覺得這是很卑鄙,很可惡的,卡爾塔索夫夫人沒有權利這樣做!卡列寧夫人…"她開口說。
"但是怎么回事?我簡直不知道。"
"什么,你沒有聽到嗎?"
"你知道我應該是最后聽到的人。"
"再也沒有比卡爾塔索夫夫人更狠毒的人了!"
"但是她做了什么事?"
"我丈夫告訴我…她侮辱了卡列寧夫人。她丈夫開始隔著包廂和她說話,卡爾塔索夫夫人就鬧起來。據說,她大聲說了句什么侮辱的話,就走了。"
"伯爵,你maman叫你呢,"索羅金公爵小姐從包廂的門里望著外面說。
"我一直在等你,"他的母親譏諷地微笑著說。"卻始終看不到你。"
她兒子看到,她忍不住高興地笑起來。
"晚安,maman。我到你這里來了,"他冷淡地說。
"你為什么不去fairelacouràmadameKarenine①?"當索羅金公爵小姐走開的時候,她繼續說。"EllefaitsensationOnoublielaPattipourelle"②"Maman,我要求過你不要對我提這件事,"他回答,皺著眉。
"我只是說大家都在說的話罷了。"
弗龍斯基沒有回答,對索羅金公爵小姐說了一兩句話以后,他就走了。在門口,他遇見了他哥哥。
"噢,阿列克謝!"他哥哥說。"多討厭啊!一個蠢女人,再沒有別的了…我正要到她那里去。我們一道去吧。"
弗龍斯基沒有聽他的話。他邁著迅速的步子走下樓去:他感覺得他應該有所舉動,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舉動。由于她把她自己和他置于這樣難堪的境地而起的憤怒,加上由于她的痛苦而起的憐憫,擾亂了他的心。他走下正廳,筆直向安娜的包廂走去。斯特列莫夫正站在她的包廂旁邊和她談話。
"再沒有更好的男高音了。Lemouleenestbrisé!③"
①法語:向卡列寧夫人討好。
②法語:她鬧得滿城風雨。人們為了她的緣故把帕蒂都忘了。
③法語:后繼無人了。
弗龍斯基向她鞠躬,并且站住和斯特列莫夫招呼。
"您來遲了,我想,錯過了最優美的歌曲,"安娜對弗龍斯基說,他感到她好像在譏諷地瞟了他一眼。
"我對于音樂是外行,"他說,嚴厲地望著她。
"像亞什溫公爵一樣,"她微笑著說,"他以為帕蒂唱得聲音太高了。"
"謝謝您!"她說,她那帶著長手套的小手接了弗龍斯基拾起來的節目單,突然在那一瞬間她的美麗的臉顫栗了。她立起身來,走到包廂后面去。
注意到第二幕開始的時候她的包廂空了,弗龍斯基在獨唱進行的當中引起了正在靜聽的觀眾"噓!噓!"聲,走出了劇場,坐車回家了。
安娜已經到了家。弗龍斯基走上她那里去的時候,她還穿著她到劇場去的那身衣服獨自待著。她坐在墻邊的第一把安樂椅上,直視著前方。她望了望他,立刻恢復了她原來的姿勢。
"安娜!"他說。
"一切都是你的過錯,你的過錯!"她叫著,聲音里含著絕望和怨恨的眼淚,于是站起身來。
"我請求過,懇求過你不要去;我知道你去了一定會不愉快的…"
"不愉快!"她叫。"簡直可怕呀!我只要活著,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她說坐在我旁邊是恥辱。"
"一個蠢女人的話罷了。"他說,"但是為什么要冒這個險,為什么要去惹事呢?…"
"我恨你的鎮靜。你不應當使我弄到這個地步的。假如你愛我…"
"安娜!為什么要扯到我的愛情問題上面去…"
"啊,假如你愛我,像我愛你一樣,假如你和我一樣痛苦…"她說,帶著驚恐的表情望著他。
他為她難過,但仍然生氣了。他向她保證他愛她,因為他看到現在這是安慰她的唯一的方法,于是他沒有用言語責備她,但是在心里他卻責備了她。
在他看來是這樣庸俗,以致他羞于說出口的愛的保證,她吸了進去,逐漸安靜下來了。第二天,完全和解了,他們就動身到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