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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4)

  那一整天,安娜都在家里,就是說,在奧市隆斯基家里,沒有接見任何人,雖然已經有幾個認識她的人聽說她到了,當天就來拜訪她。安娜整個早晨都跟多莉和小孩們在一起。她僅僅送了個字條給她哥哥,叫他一定回來吃午飯。"來吧,上帝是慈悲的,"她寫著。

  奧布隆斯基在家里吃午飯,談的話是一般的,他的妻子和他說話的時候叫起他"斯季瓦"來了,她好些日子沒有這樣稱呼過了。夫妻之間還有隔閡,但是現在已不再講什么分離的話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出來有解釋同和解的可能。

  剛用過飯,基蒂就來了。她認得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但不很熟,她現在到她姐姐這里來,不免有幾分恐懼,不知道這位人人稱道的彼得堡社交界的貴婦人會怎樣接待她。但是她卻博得了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歡喜——這一點她立刻看出來了。安娜顯然很嘆賞她的美麗和年輕;基蒂還沒有定下神來,就感到自己不但受到安娜的影響,而且愛慕她,就像一般年輕姑娘往往愛慕年長的已婚婦人一樣。安娜不像社交界的貴婦人,也不像有了八歲的孩子的母親。如果不是她眼神里有一種使基蒂驚異而又傾倒的、非常嚴肅、有時甚至憂愁的神情,憑著她的舉動的靈活,精神的飽滿,以及她臉上那種時而在她的微笑里,時而在她的眼睜里流露出來的蓬勃的生氣,她看上去很像一個二十來歲的女郎。基蒂感覺到安娜十分單純而毫無隱瞞,但她心中卻存在著另一個復雜的、富有詩意的更崇高的境界,那境界是基蒂所望塵莫及的。

  飯后,當多莉走到自己房里去了的時候,安娜迅速地站起身來,走到她哥哥面前,他正在點燃一支雪茄煙。

  "斯季瓦,"她對他說,快活地使著眼色,一邊替他畫十字,一邊目示著門邊。"去吧,上帝保佑你。"

  他扔下雪茄,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走到門外去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后,她又回到沙發那里,她原來坐在沙發上,被孩子們團團圍住。不知道是因為孩子們看出來他們的母親喜歡這位姑母呢,還是因為他們自己在她身上感到了特殊的魅力,兩個大點的孩子,而且像孩子們常有的情形一樣,小的孩子們跟在大的后面,從用餐前就一直纏住他們新來的姑母,不肯離開她身邊。坐得挨近姑母,撫摸她,握住她的纖細的手,吻她,玩弄她的指環,或者至少摸一摸她的裙襞,這在他們中間成了一種游戲了。

  "來,來,像我們剛才那樣坐,"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說,在她原來的地方坐下。

  于是格里沙又把他的小臉伸進她的腋下,偎在她的衣服上,顯出驕傲和幸福的神色。

  "你們的舞會什么時候舉行呢?"她問基蒂。

  "下星期,而且是一個盛大的舞會呢。那是一種什么時候都使人愉快的舞會。"

  "哦,有什么時候都使人愉快的舞會嗎?"安娜含著柔和的譏刺說。

  "這是奇怪的,但是的確有。在博布里謝夫家里,無論什么時候都是愉快的,在尼基京家里也是一樣,而在梅日科夫家里就總是沉悶得很。您沒有注意到嗎?"

  "不,我的親愛的,對我說已經沒有什么使人愉快的舞會了,"安娜說,基蒂在她的眼睛里探出了沒有向她開放的那神秘的世界。"我所覺得的,就是有些舞會比較不大沉悶,不大叫人厭倦而已。"

  "您怎么會在舞會上感到沉悶呢?"

  "我怎么不會在舞會上感到沉悶呢?"安娜問。

  基蒂覺察出來安娜知道會得到什么回答。

  "因為您什么時候都比旁的人美麗呀。"

  安娜是善于紅臉的。她微微泛上紅暈說:

  "第一,從來也沒有這種事;第二,即使這樣,那對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來參加這次舞會嗎?"基蒂問。

  "我想免不了要去的。拿去吧,"她對塔尼婭說,她正在想把那寬松的戒指從她姑母的雪白的、纖細的手指上拉下。

  "我真高興您去呀。我真想在舞會上看見您呢。"

  "那么,要是我一定得去的話,我想到這會使您快樂,也就可以聊以自慰了…格里沙,別揪我的頭發,它已經夠亂了呢,"她說,理了理格里沙正在玩弄著的一綹散亂了的頭發。

  "我想像您赴舞會是穿淡紫色的衣裳吧?"

  "為什么一定穿淡紫色?"安娜微笑著問。"哦,孩子們,快去,快去。你們聽見了沒有?古里小姐在叫你們去喝茶哩,"

  她說,把小孩們從她身邊拉開,打發他們到餐室去了。

  "不過我知道您為什么想拉我去參加舞會。您對于這次舞會抱著很大的期望,您要所有人都在場,所有人都去參與呢。"

  "您怎么知道的?是呀。"

  "啊!您正在一個多么幸福的年齡,"安娜繼續說。"我記得而且知道那像瑞士群山上的霧一般的蔚藍色煙靄,那煙靄遮蔽了童年剛要終結的那幸福時代的一切,那幸福和歡樂的廣闊世界漸漸變成了一條越來越窄的道路,而走進這條窄路是又快樂又驚惶的,雖然它好像輝煌燦爛…誰沒有經過這個呢?"

  基蒂微笑著,默不做聲。"但是她是怎樣經過這個的呢?我真愿意知道她的全部戀愛史啊!"基蒂想著,記起了她丈夫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那副俗氣的容貌。

  "我知道一件事。斯季瓦告訴我了,我祝賀您。我非常喜歡他呢,"安娜繼續說。"我在火車站遇見了弗龍斯基。"

  "啊,他到了那里嗎?"基蒂問,臉漲紅了。"斯季瓦對您說了些什么?"

  "斯季瓦全說給我聽了。我真高興…我昨天是和弗龍斯基的母親同車來的,"她繼續說:"他母親不停地講著他。他是她的嬌子哩。我知道母親們有多么偏心,但是…"

  "她母親對您說了些什么?"

  "啊,多得很呢!我知道他是她的嬌子,但還是可以看出他是多么俠義呀…比方說,她告訴我他要把他的全部財產都讓給他哥哥,他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就做出了驚人的事,他從水里救起了一個女人。總而言之,他簡直是一位英雄呢,"

  安娜說,微笑著,想起他在火車站上給人的兩百盧布。

  但是她沒有提起那兩百盧布。不知怎的,她想起這個來就不愉快。她總覺得那好像和她有點什么關系,那是不應當發生的。

  "她再三要我去看她,"安娜繼續說。"我也很高興明天去看看這位老夫人呢。斯季瓦在多莉房里待了這么久,謝謝上帝,"安娜補充說,改變了話題,就立起身來,在基蒂看來,她心中好像有什么不快似的。

  "不,我第一!不,我!"孩子們叫嚷著,他們剛喝完了茶,又跑回他們的安娜姑母這里來了。

  "大家一起!"安娜說,于是她笑著跑上去迎接他們,抱起這一群歡天喜地叫著、鬧著的小孩,把他們一起摔倒在地上。

二十一  多莉在大人們用茶的時候才走出房間。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出來。他一定是從另外一扇門走出了妻子的房間。

  "我怕你住在樓上冷,"多莉向安娜說,"我要把你搬到樓下來,這樣我們就更挨近了。"

  "啊,請不要為了我麻煩吧,"安娜回答,凝視著多莉的面孔,竭力想要弄清有沒有和解。

  "你住在這兒,光線太亮了一點哩,"她的嫂嫂回答。

  "我敢對你說,我無論在什么地方總是睡得像土撥鼠一樣呢。"

  "在談什么問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從他書房里走出來,這樣問他妻子。

  由他的聲調,基蒂和安娜兩人都聽出來已經和解了。

  "我要把安娜搬到樓下來,但是必須掛上窗簾。誰也不會做,我還得親自動手,"多莉向他回答。

  "天曉得,他們完全和好了沒有呢,"安娜聽了那種冷淡安靜的聲調,這樣想。

  "啊,得了,多莉,總是自找麻煩,"她丈夫回答。"哦,要是你愿意的話,一切都由我去做好了…"

  "是的,他們一定和好了,"安娜想。

  "我知道你是怎樣做法的,"多莉回答。"你吩咐馬特維去辦那辦不到的事,自己倒跑開去了,而他會弄得一團糟,"多莉這么說的時候,她的嘴唇翹上去,露出她素常那種譏諷的微笑。

  "完完全全和解了,完完全全,"安娜想,"謝謝上帝!"于是慶幸著和解是由她一手促成的,她走到多莉面前,吻了吻她。

  "沒有那么回事。你為什么老瞧不起我和馬特維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含著輕微的笑意向他妻子說。

  那一整晚,多莉,像平常一樣,對她丈夫說話時聲調里總帶點譏諷,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是滿足和快活的,但也不至于看上去好像他得到饒恕以后就忘掉了他的罪過。

  在九點半鐘,奧布隆斯基家里圍著茶桌進行的特別歡樂和愉快的家庭談話,被一樁表面看來很簡單、但不知怎的卻使大家都覺得奇怪的事情所擾亂了。談到彼得堡共同的熟人時,安娜急忙立起身來。

  "我的照片簿里有她的照片,"她說;"我也順便讓你們看看我的謝廖沙,"她補充說,露出母性的夸耀的微笑。

  近十點鐘,她在平時正和她兒子道晚安,并且常在赴舞會之前先去親自招呼他睡了,現在她竟離開他這么遠,她感覺得難過;不論他們在談什么,她的心總飛回到她的一頭鬈發的謝廖沙那里。她渴望著看看他的照片,談談他。抓住第一個口實,她站起身來,邁著輕快的、穩定的步伐去拿照片簿。通到她房間的樓梯正對著大門的溫暖的大樓梯口。

  恰巧在她離開客廳的時候,鈴聲從門廊傳來。

  "這會是什么人呢?"多莉說。

  "來接我還嫌早,來看旁的人又太遲了,"基蒂說。

  "一定是什么人送公文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插嘴說。當安娜走過樓梯頂的時候,一個仆人跑來通報有客人來,而客人本人就站在燈光下。安娜朝下面一望,立刻認出來弗龍斯基,一種驚喜交集的奇異感情使她的心微微一動。他站定了,沒有脫下外衣,從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東西來。恰好在她走到樓梯當中的一剎那,他抬起眼睛,看見了她,他面部的表情罩上了一層困惑和驚惶的神色。她微微點了點頭,就走過去,聽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她背后大聲叫他進來,以及弗龍斯基用平靜的、柔和的、沉著的聲調謝絕。

  安娜拿著照片簿轉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告訴他們,他是來問他們明天請一位剛到的名人吃飯的事的。

  "他怎樣也不肯進來。他真是一個怪人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補充說。

  基蒂漲紅了臉。她以為只有她才知道他為什么來這里,又為什么不肯進來。"他到了我家里,"她想,"沒有遇到我,猜想我一定在這里,但是他又不肯進來,因為他覺得太晚了,而且安娜又在。"

  大家交換了眼色,沒有說什么話,開始觀看安娜的照片簿。

  一個男子在九點半鐘去拜訪朋友,詢問關于計劃中的宴會的細目,沒有進來,這本來沒有什么特別和奇怪的;但是他們卻都覺得奇怪。尤其安娜覺得奇怪和蹊蹺。

二十二  當基蒂和她母親走上那燈火輝煌的,兩旁布滿鮮花,站立著穿紅上衣、搽了發粉的仆人的大樓梯的時候,舞會剛開始。從舞廳里傳來了好像是從蜂房傳來的、不絕的、不疾不徐的究n聲;當她們站在兩旁擺著花木的梯頂上,在鏡子面前最后整理她們的頭發和服裝的時候,她們聽到舞廳里樂隊開始奏第一場華爾茲舞時小提琴的準確的、清晰的音調。一個穿便服的矮小老人,在另一面鏡子前理了理他兩鬢的白發,身上散發著香水的氣味,在樓梯上碰見她們,讓開了路,顯然是在嘆賞他所不認識的基蒂。一個沒有胡髭的青年,一個謝爾巴茨基老公爵稱為"花花公子"的社交青年,穿著敞開的背心,邊走邊整理他的雪白領帶,向她們鞠躬,走過去了之后又回轉來請求和基蒂跳一場卡德里爾舞①。因為第一場卡德里爾舞她已經答應了弗龍斯基,所以她答應和這位青年跳第二場。一個軍官,扣上他的手套,在門邊讓開路,一面撫摸著胡髭,一面在嘆賞玫瑰色的基蒂。

  ①卡德里爾舞是一種四人組成二對,包含六個舞式的舞蹈。

  雖然基蒂的服裝、發式和一切赴舞會的準備花了她許多勞力和苦心,但是現在她穿了一身套在淡紅襯裙上面罩上網紗的講究衣裳,這么輕飄這么隨便地走進舞廳,仿佛一切玫瑰花結和花邊,她的裝飾的一切細節,都沒有費過她或者她家庭片刻的注意,仿佛她生來就帶著網紗和花邊,頭梳得高高的,頭上有一朵帶著兩片葉子的玫瑰花。

  在走進舞廳之前,老公爵夫人,想要替她理好絲帶的皺褶的時候,基蒂稍稍閃開去。她覺得她身上的一切都該是生來完美的、優雅的、無須乎整理。

  這是基蒂最幸福的日子。她的衣裳沒有一處不合身,她的花邊披肩沒有軃下一點,她的玫瑰花結也沒有被揉皺或是扯掉,她的淡紅色高跟鞋并不夾腳,而只使她愉快。金色的假髻密密層層地覆在她的小小的頭上,宛如是她自己的頭發一樣。她的長手套上的三顆鈕扣通通扣上了,一個都沒有松開,那長手套裹住了她的手,卻沒有改變它的輪廓。她的圓形領飾的黑天鵝絨帶特別柔軟地纏繞著她的頸項。那天鵝絨帶是美麗的;在家里,對鏡照著她的脖頸的時候,基蒂感覺得那天鵝絨簡直是栩栩如生的。別的東西可能有些美中不足,但那天鵝絨卻的確是美麗的。在這舞廳里,當基蒂又在鏡子里看到它的時候,她微笑起來了。她的赤裸的肩膊和手臂給予了基蒂一種冷澈的大理石的感覺,一種她特別喜歡的感覺。她的眼睛閃耀著,她的玫瑰色的嘴唇因為意識到她自己的嫵媚而不禁微笑了。當她還沒有跨進舞廳,走近那群滿身是網紗、絲帶、花邊和花朵,等待別人來請求伴舞的婦人——基蒂從來不屬于那群婦人——的時候,就有人來請求和她跳華爾茲舞,而且是一個最好的舞伴,跳舞界的泰斗,有名的舞蹈指導,標致魁梧的已婚男子,葉戈魯什卡·科爾孫斯基。他剛離開巴寧伯爵夫人,他是和她跳了第一場華爾茲舞的,于是,觀察著他的王國——就是說,已開始跳舞的幾對男女——他看見了剛走進來的基蒂,就邁著舞蹈指導所獨有的那種特殊的、輕飄的步子飛奔到她面前,連問都沒有問她愿不愿意跳,他就伸出手臂抱住她的纖細腰肢。她朝周圍望望,想把扇子交給什么人,于是他們的女主人向她微笑著,接了扇子。

  "您準時來到了,多么好啊,"他對她說,抱住了她的腰,"遲到真是一種壞習氣。"

  彎起她的左手,她把它搭在他的肩頭上,她那雙穿著淡紅皮鞋的小腳開始敏捷地、輕飄地、有節奏地合著音樂的拍子在光滑的鑲花地板上移動。

  "和您跳華爾茲舞簡直是一種休息呢,"他對她說,當他們跳華爾茲舞開頭的慢步的時候。"妙極了——多么輕快,多么précision①。"他向她說了他差不多對所有他熟識的舞伴都說過的話。

  ①法語:準確。

  聽了他的稱贊她笑了笑,越過他的肩頭繼續環顧著舞廳。她不像一個仿佛覺得舞廳里一切面孔都溶成了仙境般幻影的那樣初次跳舞的少女;她也不是一個舞得太多以致把舞廳里一切面孔都看熟了而且膩煩了的少女。她是介于兩者之間,她很興奮,但她也能夠沉著冷靜地去觀察周圍的一切。在舞廳的左角她看見社交界的精華聚在一起。那里有胸頸赤裸到不能再赤裸的美人麗姬,科爾孫斯基的妻子;有女主人;有克里溫的禿頭閃耀著,凡是有上流人的地方總可以找到他;青年人向那個方向眺望著,卻不敢走近前去;在那里,她的眼睛也看見了斯季瓦,看見了穿著黑天鵝絨衣裳的安娜的優美身姿和頭部。他也在那里。基蒂自從拒絕列文以后,就再也沒有看見過他。用她的遠視眼光,她立刻認出了他,甚至還覺察到他在看她。

  "再跳一回嗎?您不疲倦吧?"科爾孫斯基說,微微有些氣喘了。

  "不,謝謝您!"

  "我送您到哪里去呢?"

  "卡列寧夫人來了,我想…送我到她那里去吧。"

  "遵命。"

  于是科爾孫斯基放慢腳步跳著華爾茲舞一直向左角的人群舞去,一面不斷地在說:"Pardon,mesdames,pardon,parBdon,mesdames"①于是穿過花邊、網紗和絲帶的海洋航行著,沒有觸動一根羽毛,他急劇地旋轉著他的舞伴,以致她那穿著薄薄的、透明長襪的纖柔腳踝露了出來,而把她的裙裾展成扇形,遮蓋了克里溫的兩膝。科爾孫斯基鞠著躬,整了他的敞開的襯衣胸襟,就挽著她到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那里去。基蒂滿臉漲紅,把她的裙裾從克里溫的膝上拉開,于是,微微有點暈眩地向周圍望著,尋找安娜。安娜并不是穿的淡紫色衣服,如基蒂希望的,而是穿著黑色的、敞胸的天鵝絨衣裳,她那看去好像老象牙雕成的胸部和肩膊,和那長著細嫩小手的圓圈的臂膀全露在外面。衣裳上鑲滿威尼斯的花邊。在她頭上,在她那烏黑的頭發——全是她自己的,沒有攙一點兒假——中間,有一個小小的三色紫羅蘭花環,在白色花邊之間的黑緞帶上也有著同樣的花。她的發式并不惹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只是常常披散在頸上和鬢邊的她那小小的執拗的發鬈,那增添了她的嫵媚。在她那美好的、結實的脖頸上圍著一串珍珠。

  ①法語:對不起,太太們,對不起,對不起,太太們。

  基蒂每天看見安娜;她愛慕她,而且常想像她穿淡紫色衣服的模樣,但是現在看見她穿著黑色衣裳,她才感覺到她從前并沒有看出她的全部魅力。她現在用一種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現在她才了解安娜可以不穿淡紫色衣服,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的人總是蓋過服裝,她的衣服在她身上決不會惹人注目。她那鑲著華麗花邊的黑色衣服在她身上就并不醒目;這不過是一個框架罷了,令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單純、自然、優美、同時又快活又有生氣。

  她站著,像平常一樣把身子挺得筆直,而當基蒂走進這一群的時候,她正在跟主人說話,她的頭微微轉向他。

  "不,我不苛責,"她答復某個問題說,"雖然我還不大清楚那件事,"她繼續說,聳了聳肩膀,就立刻浮上溫柔的庇護的微笑轉向基蒂。用急速的、女性的瞥視,她打量著基蒂的服裝,把頭點了一點——輕微到差不多看不見,但是基蒂卻理會到了——對她的裝飾和容貌表示贊許之意。"你跳到這房間里來了,"她補充說。

  "這是我最忠實的助手,"科爾孫斯基說,向他以前還未曾見過面的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鞠躬。"公爵小姐使舞會生色不少呢。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跳一場華爾茲舞吧。"他說,彎了彎腰。

  "哦,你們認識嗎?"他們的主人問。

  "有什么人我們不認識呢?我妻子和我像白狼一樣,人人都認識我們呢,"科爾孫斯基回答。"跳一場華爾茲舞吧,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

  "如果可能不跳的話,我還是不跳吧,"她說。

  "但是今晚是不可能的,"科爾孫斯基回答。

  正在那一瞬間,弗龍斯基走上前來。

  "哦,今晚既然不能不跳,那么我們就開始吧,"她說,不理睬弗龍斯基在向她鞠躬,她急速地把她的手搭在科爾孫斯基的肩上。

  "她為什么不滿意他呢?"基蒂想,看出了安娜是存心不向弗龍斯基回禮。弗龍斯基走到基蒂面前去,向她提起第一場卡德里爾舞的事,而且表示他這么久沒有去看她,覺得很抱歉。基蒂一邊贊賞地注視著安娜跳華爾茲,一邊在聽他的話。她期望他要求和她跳華爾茲,但是他竟沒有這樣做,她驚異地望著他。他微微紅了臉,連忙請求和她跳華爾茲,但是他剛把手挽住她的腰,邁出第一步的時候,音樂就突然停止了。基蒂凝視著他那和她挨得那么近的臉,這沒有得到他反應的情意綿綿的凝視,在以后好久——好幾年以后——還使她為了這場痛苦的羞辱而傷心。

  "Pardon,Pardon!①華爾茲,華爾茲!"科爾孫斯基從這房間的另一端叫著,抓住了他最先碰到的一位年輕小姐,就開始跳起舞來。

  ①法語:對不起,對不起!

二十三  弗龍斯基和基蒂繞著房間跳了好幾次華爾茲。跳完華爾茲以后,基蒂走到她母親面前去,她還沒有來得及和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說上幾句話,弗龍斯基就又走來請她跳第一場卡德里爾舞。在跳卡德里爾舞時,沒有說什么意味深長的話,他們只斷斷續續地談著科爾孫斯基夫婦——他詼諧地把他們描繪成可愛的四十歲的小孩,談著未來的公共劇場,只有一次,當他和她談起列文,問他還在不在,而且補充說他很喜歡他的時候,談話才觸動了她的心。但是基蒂對于卡德里爾舞并沒有抱著很大期望。她揪著心期待著瑪佐卡舞。她想一切都得在跳瑪佐卡舞時決定。他在跳卡德里爾舞時沒有要求和她跳瑪佐卡舞,這事實并沒有擾亂了她。她相信她準會和他跳瑪佐卡舞,像在以前的舞會上一樣,因此她謝絕了五個青年,說她已經和別人約好了跳瑪佐卡舞。整個舞會,直到最后一場卡德里爾舞,在基蒂看來都好像一種歡樂的色彩、音響和動作的幻境。她只在感覺得太疲倦了,要求休息的時候,這才停下來。但是當她正在和一個她無法拒絕的討厭的青年跳最后一場卡德里爾舞的時候,她偶然做了弗龍斯基和安娜的vis-à-vis①。她從晚會開始以后就沒有遇見過安娜,而現在她突然又用一種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了。她在她身上著出了她自己那么熟悉的那種由于成功而產生的興奮神情;她看出安娜因為自己引起別人的傾倒而陶醉。她懂得那種感情,懂得它的征候,而且在安娜身上看出來了;看出了她眼睛里的顫栗的、閃耀的光輝,不由自主地浮露在她嘴唇上的那種幸福和興奮的微笑,和她的動作的雍容優雅、準確輕盈。

  ①法語:對舞者。

  "誰使得她這樣的呢?"她問自己。"大家呢,還是一個人?"和她跳舞的那位困窘的青年講話亂了頭緒,她也不給他提詞,她表面上服從著科爾孫斯基的號令,他先叫大家繞個grandrond①,然后拖成一條插ine②,同時她卻盡量觀察著,她的心越來越痛了。"不,使她陶醉的不是眾人的贊賞,而是一個人的崇拜。而那一個人是…難道是他嗎?"每次他和安娜說話的時候,喜悅的光輝就在她眼睛里閃耀,幸福的微笑就彎曲了她的朱唇。她好像在抑制自己,不露出快樂的痕跡,但是這些痕跡卻自然而然地流露在她的臉上。"但是他怎樣呢?"基蒂望了望他,心中充滿了恐怖。在基蒂看來那么明顯地反映在安娜的臉上的東西,她在他的臉上也看到了。他那一向沉著堅定的態度和他臉上那種泰然自若的表情到哪里去了呢?現在每當他朝著她的時候,他就微微低下頭,好像要跪在她面前似的,而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順服和恐懼的神情。"我不愿得罪你,"他的眼光好像不時地說,"但是我又要拯救自己,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呢。"他臉上流露著,一種基蒂以前從來不曾見過的神色。

  ①法語:大圈。

  ②法語:鏈條。

  他們在談著共同的熟人,談論著最無關緊要的話,但是在基蒂看來,好像他們說的每句話都在決定著他們和她的命運。而奇怪的就是實際上他們雖然在談論著伊萬·伊萬諾維奇的法語講得多么可笑,以及葉列茨基小姐怎樣可以選擇到更佳的配偶,但是這些話對于他們卻有著重要的意義,而且他們也正如基蒂一樣地感覺到了。整個舞會,整個世界,在基蒂心中一切都消失在煙霧里了。只是她所受的嚴格的教養支持著她,強迫她做別人所要求她的一切,就是跳舞、應酬、談話、甚至微笑。但是在跳瑪佐卡舞之前,當他們開始排好椅子,而幾對舞伴正從小房間走進大廳來的時候,一種失望和恐怖的時刻臨到了基蒂身上。她拒絕了五個請她伴舞的人,而現在她卻沒有跳瑪佐卡舞的舞伴了。她連被人請求伴舞的希望都沒有了,因為她在社交界是這樣成功,誰都不會想到她直到現在還沒有人約好和她跳舞。她想對她母親說她身體不舒服,要回家去,但是她又沒有力量這樣做。她的心碎了。

  她走到小客廳盡頭,頹然坐在安樂椅里。她的薄薄的、透明的裙子像一團云一樣環繞著她的窈窕身軀;一只露出的、纖細柔嫩的少女的手臂無力地垂著,沉沒在她的淡紅色裙腰的皺襞里;在另一只手里她拿著扇子,用迅速的、急促的動作扇著她的燥熱的臉。雖然她好像一只蝴蝶剛停在葉片上,正待展開彩虹般的翅膀再向前飛,但她的心卻被可怕的絕望刺痛了。

  "也許我誤會了,也許不是那樣吧?"于是她又回想著她所目擊的一切。

  "基蒂,怎么回事?"諾得斯頓伯爵夫人悄悄地踏著地毯走到她面前,說。"我不明白呢。"

  基蒂的下唇顫栗起來了,她急速地立起身來。

  "基蒂,你不去跳瑪佐卡舞嗎?"

  "不,不,"基蒂用含淚的顫栗聲音說。

  "他當著我的面請她跳瑪佐卡舞,"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說,知道基蒂會懂得"他"和"她"指的是"誰"。"她說:'哦,您不和謝爾巴茨基公爵小姐跳嗎?'"

  "啊,與我無關呢!"基蒂回答。

  除了她自己,誰也不了解她的處境,誰也不知道她昨天剛拒絕了一個她也許熱愛的男子,而且她拒絕他完全是因為她輕信了另一個。

  諾得斯頓伯爵夫人找到和她一道跳瑪佐卡舞的科爾孫斯基,叫他去請基蒂伴舞。

  基蒂加入第一組跳舞,她慶幸她可以不要講話,因為科爾孫斯基不停地奔走著指揮著他的王國。弗龍斯基和安娜差不多就坐在她對面。她用遠視的目光望著他們,當大家跳到一處來的時候,她就逼近地觀察他們,而她越觀察他們,她就越是確信她的不幸是確定的了。她看到他們感覺得在這擠滿了人的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弗龍斯基一向那么堅定沉著的臉上,她看到了一種使她震驚的、惶惑和順服的神色,好像一條伶俐的狗做錯了事時的表情一樣。

  安娜微笑起來,而她的微笑也傳到了他的臉上。她漸漸變得沉思了,而他也變得嚴肅了。某種超自然的力量把基蒂的眼光引到安娜的臉上。她那穿著樸素的黑衣裳的姿態是迷人的,她那戴著手鐲的圓圓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掛著一串珍珠的結實的脖頸是迷人的,她的松亂的鬈發是迷人的,她的小腳小手的優雅輕快的動作是迷人的,她那生氣勃勃的、美麗的臉蛋是迷人的,但是在她的迷人之中有些可怕和殘酷的東西。

  基蒂比以前越來越嘆賞她,而且她也越來越痛苦。基蒂感覺得自己垮了,而且她的臉上也顯露出這一點來。當弗龍斯基跳瑪佐卡舞時碰見她的時候,他沒有立刻認出她來,她的模樣大變了。

  "多愉快的舞會啊!"他對她說,只是為了應酬一下。

  "是的,"她回答。

  瑪佐卡舞跳到一半的時候,重復跳著科爾孫斯基新發明的復雜花樣,安娜走進圓圈中央,挑選了兩個男子,叫了一位太太和基蒂來。基蒂走上前去的時候恐懼地盯著她。安娜瞇縫著眼睛望著她,微笑著,緊緊握住她的手,但是注意到基蒂只用絕望和驚異的神情回答她的微笑,她就扭過臉去不看她,開始和另一位太太快活地談起來。

  "是的,她身上是有些異樣的、惡魔般的、迷人的地方,"

  基蒂自言自語。

  安娜不打算留在這里晚餐,但是主人開始挽留她。

  "得了,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科爾孫斯基說,把她的露出的手臂挽到他的燕尾服的袖子底下,"我打算大大地來一次科奇里翁①舞呢!Unbijou!②"

  ①科奇里翁舞是卡德里爾舞的一種變種。

  ②法語:迷人呀。

  他慢慢地向前移動,竭力想拉她一道走。他們的主人贊許地微笑著。

  "不,我不能在這里久留了,"安娜微笑著回答,雖然她臉上帶著微笑,但是科爾孫斯基和主人從她的堅定的聲調里都聽出來她是留不住的了。

  "不,實在說,我在莫斯科你們的舞會上跳的舞比我在彼得堡整整一冬天跳的還要多呢,"安娜說,回頭望著站在她旁邊的弗龍斯基。"我動身之前得稍稍休息一下。"

  "那么您明天一定要走嗎?"弗龍斯基問。

  "是的,我打算這樣,"安娜回答,好像在驚異他的詢問的大膽;但是當她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中的壓抑不住的、戰栗的光輝和她的微笑使他的心燃燒起來了。

  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沒有留下用晚餐,就回家去了。

二十四  "是的,我是有些令人討厭的可憎的地方,"當列文從謝爾巴茨基家出來,向他哥哥的寓所走去的時候,他想。"我落落寡合。這是驕傲,人家說。不,我并不驕傲。假使我有點驕傲,我就不會使自己落到那種地步了,"他想像著弗龍斯基,他幸福、善良、聰明而又沉著,決不會陷于像他今晚所處的那種可怕的境地。"是的,她一定會挑選他。這是一定的,我不能埋怨誰,也沒有什么好埋怨的。都是我自己不好。我有什么權利以為她愿意和我結成終身伴侶呢?就是什么人,我算個什么?是一個誰都不需要、對于誰都沒有用處的一無可取的人呀。"于是他回想起他哥哥尼古拉,愉快地沉浸在這種回憶里。"他說世上的一切都是污穢丑惡的,這話不是很對嗎?我們對于尼古拉哥哥的判斷未必很公平吧?自然,照普羅科菲——他只看見他穿著破大衣,帶著醉意——的觀點看來,他是一個讓人看不起的人;但是我所知道的他的確兩樣一點。我了解他的心靈,而且知道我和他很相像。而我竟沒有去探望他,倒來赴宴,到這里來了。"列文走到路燈下,看了看寫在袖珍簿上的他哥哥的住址,于是雇了輛馬車。在赴他哥哥寓所的長途中,列文歷歷在目地回憶著他所熟知的他哥哥尼古拉一生中的一切事件。他想起他哥哥在大學時代和在畢業后的一年中間,怎樣不顧同學們的譏笑,過著修道士一般的生活,嚴格地遵守一切宗教儀式、祭務和齋戒,避免各種各樣的歡樂,尤其是女色;后來,他又怎樣突然變得放蕩起來,他交結上一班最壞的人,沉溺于荒淫無度中。隨著他想起了他虐待小孩那樁不名譽的事件:他從鄉下帶了一個小孩來撫養,在盛怒之下,這么兇狠地毆打了他,以致由于他非法毆傷人而受到控告。他又回憶起他和一個騙子的糾葛,他輸給那騙子一筆錢,付了一張支票,過后他又把他告了,告發他欺騙了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替他付的就是這筆錢)。接著他又想他怎樣為了在街上擾亂公共秩序而在拘留所里關過一夜。他想起他為了沒有分給他應得的一份他母親的遺產而企圖控告他的長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那件可恥的訴訟,和以后他到西部地方任職的時候,為了毆打當地長老而受了審判最后那樁不名譽的事件…這一切都是叫人十分厭惡的,但是列文并不覺得那么厭惡,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經歷,不了解他的心腸的人們所必然會感覺到的那樣。

  列文想起了當尼古拉在虔敬的時期,齋戒,修道和禮拜的時期,當他求助于宗教來抑制他的情欲的時候,大家不但不鼓勵他,反而都譏笑他,連列文自己也在內。他們打趣他,叫他"諾亞"①,"和尚",等到他變得放蕩起來的時候,誰也不幫助他,大家都抱著恐怖和厭惡的心情避開他。

  ①見《圣經·舊約·創世記》。上帝因人類犯罪而發洪水毀滅了全人類,只有諾亞和他一家人在方舟中得救。

  列文覺得,不管他哥哥尼古拉的生活怎樣丑惡,在他的靈魂中,在他的靈魂深處卻并不比輕視他的人們壞多少。他生來具有放蕩不羈的氣質,而且才智有限,這并不是他的過錯。而他始終是想做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他,毫不隱瞞,我要使得他也毫不隱諱地說話,我要向他表示我愛他,因此也了解他。"當列文在將近十一點鐘抵達他寫下地址的那個旅館的時候,他暗自下了決心。

  "在樓上十二號和十三號,"門房回答列文的詢問。

  "在家嗎?"

  "準在家。"

  十二號的門半開著,從里面一線燈光中飄浮出來廉價的劣等煙草的濃霧,傳來列文所不熟悉的聲音;但是他立刻聽出來他哥哥在那里;他聽見他的咳嗽聲。

  當他走進門口的時候,那不熟悉的聲音在說:

  "那全靠辦事有多么精明和熟練來決定。"

  康斯坦丁·列文朝門里面望了一眼,看見說話的是一個穿著短外衣、頭發濃密的青年,還有一個穿著沒有翻領也沒有套袖①的毛布連衣裙的麻臉女人坐在沙發上,卻看不見他哥哥。康斯坦丁想到他哥哥和那么一些奇怪的人一起生活,心里感到劇烈的創痛。沒有誰聽到他的腳步聲,康斯坦丁脫下套鞋,聽見那位穿著短外衣的先生在說些什么。他在談某種企業。

  ①當時上流社會的婦女在領子和衣袖上總是圍著一些白色的東西。

  "哦,該死的特權階級,"他哥哥的聲音回答,咳嗽了一聲。"瑪莎!給我們拿晚飯來,并且拿點酒來,如果還有剩的話;要不然就出去買去。"

  那女人起身,走到隔斷外面,看見了康斯坦丁。

  "有一位先生,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她說。

  "您找什么人?"尼古拉·列文的聲音生氣地說。

  "是我,"康斯坦丁·列文回答,向亮處走來。

  "我是誰?"尼古拉的聲音更加生氣地說。可以聽到他急忙地起身,絆了什么東西的聲音;列文在門對面看到他哥哥那雙吃驚的大眼睛和那高大瘦削的佝僂身材,那樣子,他是那么熟悉,但那怪相和病態卻又使他驚訝。

  他比三年前康斯坦丁·列文最后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更消瘦了。他穿著一件短外衣,他的手和寬大的骨骼似乎越發大了。他的頭發變得稀疏了,那和以往一樣挺直的胡髭遮到嘴唇上,那和以往一樣的眼睛奇異和天真地凝視著來客。

  "噢,科斯佳①!"他突然叫道,認出了他弟弟,他的眼睛喜悅得閃著光輝。但是就在那一瞬間他回頭望著那青年,把他的脖頸和頭痙攣地動了一下,好像領帶勒痛了他似的,這種動作康斯坦丁是那么熟悉;于是一種異樣的表情,狂暴、痛苦、殘酷的表情浮露在他的憔悴的臉上。

  ①科斯佳是康斯坦丁的小名。

  "我給你和謝爾蓋·伊萬內奇寫了信,說我不認識你們,也不想認識你們。你有什么事?你們有什么事?"

  他完全不像康斯坦丁想像的那樣。康斯坦丁·列文想到他的時候,把他性格中最壞而又最討厭的部分,就是使人難以和他相處的地方忘記了,而現在,當他見了他的面,特別是看見了他的頭的痙攣動作的時候,他就想起這一切來。

  "我來看你并沒有什么事,"他畏怯地回答。"我只是來看看你。"

  他弟弟的畏怯顯然使尼古拉軟化了。他的嘴唇顫抖著。

  "哦,這樣嗎?"他說。"那么,進來,請坐。要吃晚飯嗎?瑪莎,拿三份晚飯來。不,停一停。你知道這位是誰嗎?"他指著那位穿短外衣的先生,向他弟弟說,"這是克里茨基先生,從我在基輔的時候起就是我的朋友,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他,自然,受到警察的迫害,因為他不是壞人。"

  于是他依照慣常的習癖向房間里每個人環顧了一下。看見站在門邊的女人要走的樣子,他向她叫道,"等一等,我說。"帶著康斯坦丁熟悉的他那種不善辭令、語無倫次的樣子,他向大家又環顧了一下,就開始對他弟弟說起克里茨基的經歷來:他怎樣為創辦貧寒大學生互助會和星期日學校而被大學開除;①他后來怎樣在國民學校當教員,以及他怎樣又被那里趕走,后來還吃了一場官司。

  ①星期日學校是為工廠的工人舉辦的學校。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革命者把星期日學校看做"到民間去"的一種形式。一八七四年警務部長巴林伯爵向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遞呈了報告《革命宣傳在俄國的勝利》,星期日學校就受到嚴厲的監視。許多大學生因為參加星期日學校的工作而被大學開除。

  "你是基輔大學的嗎?"康斯坦丁·列文對克里茨基說,為的是要打破隨之而來的難堪的沉默。

  "是,我是基輔大學的,"克里茨基生氣地回答,他的臉色變得陰沉了。

  "這個女人,"尼古拉·列文打斷他,指著她說。"是我生活的伴侶,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我把她從妓院領出來的,"他這么說時又扭動了一下脖子。"但是我愛她而且尊敬她,誰想要同我來往,"他補充說,提高聲調,皺起眉頭,"我就請求他愛她而且尊敬她。她就和我的妻子一樣,反正是一樣。這樣你現在就明白你在同什么人交往了。要是你以為降低了自己的身份,那么好,你就給我出去。"

  他的眼光又搜索般地在所有的人身上掃過。

  "我為什么會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呢,我不明白。"

  "那么,瑪莎,叫他們開晚飯來:三份,伏特加和葡萄酒…不,等一等…不,沒有關系…去吧。"

二十五  "你看,"尼古拉·列文繼續說,皺緊眉頭,抽搐著。要考慮怎樣說怎樣做,在他顯然是困難的。"這里,你看…"他指著用繩子捆起來放在房間角落里的一束鐵條。"你看到那個嗎?那就是我們正在著手進行的新事業的開端。這是一個生產協會…"

  康斯坦丁差不多沒有聽他說話。他凝視著他的病態的、患肺病的臉孔,越來越替他難過了,他不能強迫自己聽他哥哥說的關于協會那一套話。他看出來這個協會不過是個救生圈,使他不至于自暴自棄罷了。尼古拉·列文繼續說下去:

  "你知道資本家壓榨工人。我們的工人和農民擔負著全部勞動的重擔,而且他們的境地是,不管他們做多少工,他們還是不能擺脫牛馬一般的狀況。勞動的全部利潤——他們本來可以靠這個來改善他們的境遇,獲得空余的時間,并且從而獲得受教育的機會的——全部剩余價值都被資本家剝奪去了。而社會就是這樣構成的:他們的活兒干得越多,商人和地主的利潤就越大,而他們到頭來還是做牛馬。這種制度應當改變,"他說完了話,就詢問般地望著他弟弟。

  "是的,當然,"康斯坦丁說,望著浮泛在他哥哥突出的顴骨上的紅暈。

  "所以我們創設了一個鉗工勞動組合,在那里一切生產和利潤和主要的生產工具都是公有的。"

  "那個勞動組合將設在什么地方呢?"康斯坦丁·列文問。

  "在喀山省沃茲德列姆村。"

  "可是為什么設在村里呢?在村里,我想,要做的工作本來就夠多的了。為什么鉗工勞動組合設在村里?"

  "為的是農民還跟以前一樣是奴隸,這就是你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不愿意人家努力把他們從奴隸狀態中解放出來的緣故,"尼古拉·列文說,被他的反問激怒了。

  康斯坦丁·列文嘆了口氣,同時朝這陰暗齷齪的房間環顧著。這聲嘆息似乎更把尼古拉激怒了。

  "我知道你和謝爾蓋·伊萬內奇的貴族觀點,我知道他把全部智力都用在為現存的罪惡辯護上。"

  "不,你為什么要談起謝爾蓋·伊萬內奇?"列文微笑著說。

  "謝爾蓋·伊萬內奇?我告訴你為什么吧?"尼古拉·列文提起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名字就突然尖叫起來。"我來告訴你吧…但是講有什么用呢?只有一件事…你為什么到我這里來,你輕視這種事,那也聽你的便,——走吧,看上帝份上走吧!"他尖叫著,從椅上站起來。"走吧,走吧!"

  "我一點也不輕視,"康斯坦丁·列文畏怯地說。"我甚至也不想爭辯。"

  正在這時,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回來了。尼古拉·列文忿怒地朝她望著。她連忙走上他面前去,耳語了一句什么。

  "我身體不好,我變得容易冒火,"尼古拉·列文說,稍稍鎮靜了一點,痛苦地呼吸著。"你和我談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他的論文。那是一派胡言,謊話連篇,自欺欺人。一個絲毫不懂正義的人怎樣可以寫關于正義的文章呢?您讀過他的論文嗎?"他問克里茨基,又在桌旁坐下,推開撒滿半桌的紙煙,以便騰出地位來。

  "我沒有讀過。"克里茨基陰郁地回答,顯然不愿參加這場談話。

  "為什么沒有?"尼古拉·列文現在又遷怒于克里茨基了。

  "因為我覺得用不著把時間浪費在那上面。"

  "啊,對不起,你怎么知道是浪費時間呢?那篇論文對許多人來說是太深奧了——就是說,他們領會不了。但是在我,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看透了他的思想,而且我知道它的毛病在哪里。"

  大家都默不作聲,克里茨基從容不迫地站起來,拿起帽子。

  "您不吃晚飯嗎?好的,再見!明天和鉗工一同來。"

  克里茨基剛走出去,尼古拉·列文就微笑著,使著眼色。

  "他也不怎么好呢,"他說。"我自然知道…"

  但是正在這時克里茨基在門口叫他…

  "您還有什么事?"他說,走到走廊他那里去。剩下列文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一道,他就向她說話。

  "您和我哥哥在一起很久了嗎?"他對她說。

  "是的,一年多了。他的身體壞得很,他喝酒喝得很多,"

  她說。

  "可是…他喝什么呢?"

  "喝伏特加,這對于他很不好呢。"

  "難道很多嗎?"列文低語著。

  "是的,"她說,畏怯地朝門邊望著,尼古拉·列文在那里出現了。

  "你們在談什么?"他說,皺著眉,他的驚惶的眼光從一個人身上移到另一個人身上。"什么事呢?"

  "啊,沒有什么,"康斯坦丁惶惑地回答。

  "啊,要是你不愿意說,就不說吧。不過你跟她沒有什么可談的。她是一個娼妓,而你是一位紳士,"他說,扭動了一下脖子。

  "你全明白;我知道,你全估量過了,而且用憐憫的眼光來看我的缺點,"他又提高聲音說。

  "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又走到他面前去耳語。

  "哦,好的,好的!…可是晚飯怎樣了呢?噢,來了?"他說,看見端著盤子的茶房。"這里,擺在這里,"他氣憤地說,立刻拿了伏特加酒,斟了一滿杯,貪饞地喝了下去。"要喝一杯嗎?"他向他弟弟說,馬上變得快活起來了。"哦,不要再講謝爾蓋·伊萬內奇了吧。無論如何,我看見你很高興。不管怎樣說,我們不是外人。來,喝一杯吧。告訴我你在做些什么,"他繼續說,貪饞地咀嚼著一片面包,又斟滿了一杯。

  "你過得怎樣呢?"

  "我還跟從前一樣一個人住在鄉下。我忙著經營農業,"康斯坦丁回答,吃驚地注視著他哥哥又吃又喝的饞相,卻又竭力裝做沒有看見的樣子。

  "你為什么不結婚呢?"

  "沒有機會,"康斯坦丁回答,微微漲紅了臉。

  "為什么沒有?對于我…一切都完了!我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但是這我已經說過,而我還是要說,假使我的那份財產在我需要的時候給了我的話,我的整個生活就會變得完全不同了。"

  康斯坦丁趕緊改變話題。

  "你知道你的萬紐什卡在波克羅夫斯科耶我的賬房做辦事員嗎?"

  尼古拉扭動了一下脖子,沉沒在深思里了。

  "是的,把波克羅夫斯科耶現在的情形告訴我吧。房子還是老樣子嗎,還有樺樹和教室呢?園丁菲利普,他還活著嗎?我簡直終生忘不了那亭子和沙發啊!留心房子里不要有一點變動,趕緊結婚,使一切都恢復原來的模樣。這樣我一定來看你,要是你的妻子人也很好的話。"

  "現在就來吧,"列文說。"我們將安排得多么愜意呵!"

  "要是我知道一定不會遇見謝爾蓋·伊萬內奇,我就來看你。"

  "你不會在那里遇到他,我完全不依賴他生活。"

  "是的,但是不管你怎么說,你總得在我和他兩人中間選擇一個,"他說,膽怯地盯著他弟弟的面孔。這膽怯的樣子打動了康斯坦丁。

  "假使你愿意聽聽我在這方面的真心話,我告訴你,在你和謝爾蓋·伊萬內奇的爭論中我對任何一方都不偏不向。你們兩方都不對。你的不對是在表面上,而他是在內心里。""噢,噢!你明白了,你明白了嗎?"尼古拉快活地叫道。

  "但是我個人更重視和你的友誼。因為…"

  "為什么,為什么?"

  康斯坦丁不能夠說他重視這個是因為尼古拉是不幸的,需要友情。但是尼古拉知道這正是他要說的話,于是愁眉緊鎖,又拿起伏特加酒瓶來。

  "夠了,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伸出她那肥胖的、赤裸的胳臂去拿酒瓶。

  "別管!別糾纏不休!我要打你啦!"他叫著。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流露出柔和溫厚的微笑,感動得尼古拉也露出笑容,她拿到了酒瓶。

  "你以為她什么都不懂嗎?"尼古拉說。"她比我們任何人都懂得多。她不是真的有些善良可愛的地方嗎?"

  "您以前從來沒有到過莫斯科嗎?"康斯坦丁對她說,只是為了找點話說而已。

  "你可不要和她客氣。這會嚇慌她。除了那位因為她要脫離妓院而審問過她的保安官以外,再也沒有人對她這樣客氣地說過話。天啊,這世界上多么沒有意思啊!"他突然叫道。

  "這些新機關,這些保安官、縣議會,這一切是多么可惡啊!"

  于是他開始詳細敘述他和新機關的沖突。

  康斯坦丁·列文傾聽著他的話,在否定一切公共機關這點上,他和他哥哥是抱著同感的,而且他自己也常常說的,但是現在從他哥哥嘴里說出來,他就感覺得不愉快了。

  "到陰間我們就會明白這一切的,"他開玩笑地說。

  "到陰間?噢,我不喜歡什么陰間!我不喜歡,"他說,他那吃驚的怪異的眼光緊盯著他弟弟的臉。"人總以為逃脫一切卑鄙齷齪——不論是自己的或別人的——是一件快事,但我卻怕死,非常怕死。"他顫抖著。"喝點什么吧。你喜歡香檳嗎?或者我們到什么地方去走走?我們到茨岡那里去吧!你知道我變得非常愛好茨岡和俄國歌曲呢。"

  他說話語無倫次了,東一句西一句的。康斯坦丁靠著瑪莎的幫助,總算勸阻住他沒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而把他安頓到床上,他已經爛醉如泥了。

  瑪莎答應有事的時候就寫信給康斯坦丁,并且勸尼古拉·列文到他弟弟那里去住。

大熊貓文學    安娜·卡列尼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