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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2)

  乘早車到了莫斯科,列文住在他的異父哥哥科茲內舍夫家里,換了衣服以后,他走進他哥哥的書房,打算立刻跟他說明他這次來的目的,而且征求他的意見;但是他哥哥不是獨自一個人在那里。一位有名的哲學教授同他在一道,這位教授是特地從哈爾科夫趕來解釋他們之間由于爭論一個很重要的哲學問題而產生的誤會的,教授正在與唯物論者展開猛烈的論戰。謝爾蓋·科茲內舍夫很有興味地注視著這場論戰,讀了教授最近的論文之后,他就寫信給他,表示反對,他責備教授對唯物論者太讓步了;因此教授馬上來解釋這件事情。爭論的是一個時髦的問題:人類的生理現象和心理現象之間有沒有界線可分;假如有,那么在什么地方?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著他對任何人都是那樣親熱而冷淡的微笑迎接弟弟,把他介紹給教授之后,仍舊繼續討論。

  一位前額狹窄、矮小、戴眼鏡的人把討論撇開了一會兒,來和列文招呼,接著就繼續談論下去,不再注意他了。列文坐下等教授走,但是他不久就對他們討論的題目發生了興趣。

  列文在雜志上看到過他們正在討論的論文,而且讀了它們,把它們當做科學原理的發展而感到興味,他從前在大學里原是學自然科學的,所以對于科學是很熟悉的;但是他從來不曾把這些科學推論——如人類的動物的起源①、反射作用、生物學和社會學——和那些最近愈益頻繁地縈繞在他心里的生與死的意義的問題聯系起來。

  ①達爾文著的《人類起源和性的選擇》于一八七一年問世。七十年代在《祖國紀事》、《歐洲導報》和《俄羅斯導報》上登載了許多論達爾文學說的長文章。

  當他聽他哥哥和教授辯論的時候,他注意到他們把這些科學問題和那些精神問題聯系起來,好幾次他們接觸別后一個問題;但是每當他們接近這個他認為最主要的地方,他們就立刻退回去,又陷入瑣碎的區別、保留條件、引文、暗示和引證權威著作的范圍里,他要理解他們的話,都很困難了。

  "我不能承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用他素常那種明了正確的語句和文雅的措辭說,"我無論如何不能同意凱斯,認為對于外界的全部概念都是從知覺來的。最根本的觀念——生存的觀念,就不是通過感覺而得到的;因為傳達這種觀念的特別的感覺器官是沒有的。"

  "是的,但是他們——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①——會回答說你的生存意識是由于你的一切感覺的綜合而來的,而生存的意識就是你的感覺的結果。武斯特就明白地說,假使沒有感覺,那就不會有生存的觀念。"

  ①凱斯、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都是虛構的名字。

  "我的主張相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開口說。

  但是在這里,列文又覺得,他們剛接近了最重要的一點,就又避開了,于是他下決心問教授一個問題。

  "照這樣說,假使我的感覺毀滅了,假使我的肉體死了,那就沒有任何生存可言了嗎?"他問。

  教授苦惱地,而且好像由于話頭被人打斷弄得精神上很痛苦似地打量了一下這個與其說像哲學家毋寧說像拉纖夫的奇怪的質問者,然后將視線轉向謝爾蓋·伊牙諾維奇,好像在問:"對他說什么呢?"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話不像教授那樣偏激,他心有余裕來回答教授,同時也心有余裕來領會產生那問題的簡單而自然的觀點,他微笑著說:

  "那個問題我們還沒有權利解決…"

  "我們沒有材料…"教授附和著,又去闡述他的論據了。

  "不,"他說,"我要指出這個事實,就是假如像普里帕索夫所明白主張的那樣,知覺是基于感覺的話,那么我們就必須嚴格地區別這兩個概念。"

  列文不再聽下去,只是等待著教授走掉。

  教授走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轉向他弟弟。

  "你來了我很高興。要住些時候吧?你的農務怎樣?"

  列文知道他哥哥對于農務并不感興趣,他這么問只是出于客氣罷了,因此他只告訴他出賣小麥和錢財的事情。

  列文本來想把他結婚的決心告訴他哥哥,而且征求他的意見;他的確是下了決心這樣做的,但是見了他哥哥,傾聽了他和教授的談話,后來又聽到他問他們的農務(他們母親遺下的財產沒有分開,列文管理著他們兩個的兩份財產)的那種勉強垂顧的語調以后,列文感到他不知為什么不能夠跟他說他打算結婚的心思。他覺得他哥哥不會像他希望的那樣看這事情。

  "唔,你們的縣議會怎樣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問,他對于這些地方機關很感興趣,而且十分重視。

  "我實在不知道。"

  "什么?可是你不是議員嗎?"

  "不,我已經不是了。我辭了職。"康斯坦丁·列文回答。

  "我不再出席會議了。"

  "多可惜!"謝爾蓋·伊萬內奇皺著眉喃喃地說。

  列文為了替自己辯護,開始敘述在縣議會里所發生的事情。

  "總是那樣的呀!"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打斷他的話頭。

  "我們俄國人總是那樣。這也許是我們的長處,這種能看到我們自己缺點的才能;但是我們做得太過火了,我們用常掛在嘴上的諷刺來聊以自慰。我能說的只是把像我們的地方自治制那樣的權利給予任何其他的歐洲民族——德國人或是英國人——都會使他們從而達到自由,而我們卻只把這變成笑柄。"

  "但是怎么辦呢?"列文抱愧地說。"這是我的最后嘗試。

  我全心全意地試過。但是我不能夠。我做不來。"

  "不是你做不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你沒有用正確的眼光去看事情。"

  "也許是的,"列文憂郁地說。

  "哦!尼古拉弟弟又到這兒來了,你知道嗎?"

  尼古拉弟弟是康斯坦丁·列文的親哥哥,謝爾兼·伊萬諾維奇的異父弟弟,他是一個完全墮落了的人,蕩盡了大部分家產,跟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又和兄弟們吵了架。

  "你說什么?"列文恐怖地叫。"你怎么知道的?"

  "普羅科菲在街上看見他。"

  "在莫斯科這里?他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嗎?"列文從椅子上站起來,好像立刻要去一樣。

  "我告訴了你,我很后悔,"謝爾蓋·伊萬內奇說,看見弟弟的興奮神情,他搖了搖頭。"我派人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把我代他付清的、他給特魯賓出的借據送給了他。這是我收到的回答。"

  說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從吸墨器下面抽出一張字條,遞給他弟弟。

  列文讀著這張用奇怪的、熟悉的筆跡寫的字條:

  我謙卑地請求你們不要來打擾我。這就是我要求我的仁愛的兄弟們的唯一恩典——尼古拉·列文。

  列文讀完了,沒有抬起頭來,把字條拿在手里,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面前站著。

  他要暫時忘記他的不幸的哥哥,但又意識到這樣做是卑鄙的,這兩者在他的心中斗爭著。

  "他顯然是要侮辱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繼續說,"但是他侮辱不了我的,我本來一心想幫助他,但我知道那是辦不到的。"

  "是的,是的,"列文重復著。"我明白而且尊重你對他的態度;但是我要去看看他。"

  "你要去就去;但是我勸你不要這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對于我說,我并不怕你這樣做,他不會挑撥我們之間的關系;但是為了你自己,我勸你最好還是不去。你對他不會有什么幫助,不過隨你的便吧。"

  "也許我對他不會有什么幫助,但是我覺得——特別是在這個時候…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覺得于心不安…"

  "哦,那我可不明白,"謝爾蓋·伊凡諾維奇說。"但是有一件事我明白,"他加上說,"這就是謙遜的教訓。自從尼古拉弟弟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以后,我對于所謂不名譽的事就采取了不同的更寬大的看法了…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噢,可怕,可怕呀!"列文重復著說。

  從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仆人那里得到他哥哥的住址以后,列文想立刻去看他,但是,想了一想以后,決定把拜訪推遲到晚上。要使心情安定下來,首先必須解決一下使他到莫斯科來的那件事。列文從他哥哥那里出來,就到奧布隆斯基的衙門去,打聽到謝爾巴茨基家的消息以后,他就坐著馬車到他聽說可以找到基蒂的地方去了。

  下午四點鐘,感到自己的心臟直跳動,列文在動物園門口下了出租馬車,沿著通到冰山和溜冰場的小徑走去,知道他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她,因為他看到謝爾巴茨基家的馬車停在門口。

  這是一個晴朗而寒冷的日子。馬車、雪橇、出租馬車和警察排列在入口處。一群穿著漂亮衣服、帽子在太陽光里閃耀著的人,在入口處,在一幢幢俄國式雕花小屋之間打掃得很干凈的小路上擠來擠去。園里彎曲的、枝葉紛披的老樺樹,所有的樹枝都被雪壓得往下垂著,看上去好像是穿上嶄新的祭祀法衣。

  他沿著通到溜冰場的小路走去,盡在對自己說:"一定不要激動,要放鎮靜些。你怎么搞的啊?你要怎樣呢?放安靜些,傻瓜!"他對他的心臟說。但是他越要竭力鎮靜,他越是呼吸困難了。一個熟人碰見他,叫他的名字,列文卻連他是誰也沒有認出來。他向冰山走去,從那里傳來了雪橇溜下去或被拖上來時鐵鏈鏗鏘的聲音,滑動的雪橇的轔轔聲和快樂的人聲。他向前走了幾步,溜冰場就展現在他眼前,立刻,在許多溜冰者里,他認出了她。

  他憑著襲上心頭的狂喜和恐懼知道她在那里。她站在溜冰場那一頭在和一個婦人談話。她的衣服和姿態看上去都沒有什么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是列文在人群中找出她來,就好像在蕁麻里找到薔薇一樣地容易。由于她,萬物生輝。她是照耀周遭一切的微笑。"我真地能夠走過冰面到她那里去嗎?"他想,她站的地方對于他說好像是不可接近的圣地,有一剎那,他害怕得那么厲害,幾乎要走掉了。他只得努力抑制自己,考慮到各式各樣的人們都在她身旁經過,而他自己也可以到這里來溜冰的。他走下去,他像避免望太陽一樣避免望著她,但是不望著也還是看見她,正如人看見太陽一樣。

  在每星期那一天,那一個時刻,屬于同一類的熟人們就都聚在冰上了。他們當中有大顯身手的溜冰名手,也有帶著膽怯的,笨拙的動作扶住椅背的初學者;有小孩,也有為了健康的緣故去溜冰的老人;他們在列文看來都是一群選拔出來的幸運兒,因為他們都在這里,挨近著她。可是所有的溜冰音似乎都滿不在乎地超過她去,追上她,甚至和她交談,而且自得其樂,與她無關地享受著絕妙的冰和晴和的天氣。

  尼古拉·謝爾巴茨基,基蒂的堂兄,穿著短衣和緊褲,腳上穿著涼鞋,正坐在園里的椅子上,看見列文,他向他叫起來:

  "哦,俄羅斯第一流的溜冰家!來了好久了嗎?頭等的冰——穿上你的溜冰鞋。"

  "我沒有溜冰鞋,"列文回答,驚異在她面前會這樣勇敢和自在,他沒有一秒鐘不看見她,雖然他沒有望她。他感到好像太陽走近他了。她在轉角,帶著明顯的膽怯邁動她那雙穿著長靴的纖細的腳,她向他溜來。一個穿著俄羅斯式衣服的少年拚命地揮動著手臂,腰向地面彎著,超過了她。她溜得不十分穩;把她的兩手從那系在繩子上的小暖手筒里拿出,她伸開兩手,以防萬一,而且望著列文,她已經認出他了,由于他和她自己的膽怯而微笑起來。當她轉過彎的時候,她用一只腳蹬一下冰把自己往前一推,一直溜到謝爾巴茨基面前;于是抓住他的手,她向列文微笑著點點頭。她比他所想像的還要美麗。

  他想到她的時候,他心里可以生動地描畫出她的全幅姿影,特別是她那個那么輕巧地安放在她那端正的少女肩上,臉上充滿了孩子樣的明朗和善良神情的、小小的一頭金發的頭的魅力。她的孩子氣的表情,加上她身材的纖美,構成了她的特別魅力,那魅力他完全領會到了;但是一向使他意外驚倒的,是她那雙溫柔、靜穆和誠實的眼睛的眼神,特別是她的微笑,那總是把列文帶進仙境中,他在那里感覺得眷戀難舍,情深意切,就像他記得在童年一些日子里所感覺的一樣。

  "您來了很久了嗎?"她說,把她的手給他,"謝謝您,"當他拾起從她暖手筒里落下的手帕的時候,她補充說。

  "我?沒有,沒有多久…昨天…我是說今天…我剛到的,"列文回答,因為情緒激動,一下子沒有聽懂她的問題。

  "我要來看您,"他說,想起了他來看她的目的,他立即不好意思起來,滿臉漲紅了。"我不知道您會溜冰,而且溜得這樣好。"

  她注意地看著他,好像要探明他困惑的原因似的。

  "您的稱贊是值得重視的。這里有一種傳說,說您是最好的溜冰家,"她說,用戴著黑手套的小手拂去落在她暖手筒上的碎冰。

  "是的,我從前有個時期對于溜冰很熱心。我想要達到完美的境界。"

  "您做什么事都熱心,我想,"她微笑著說。"我那樣想看您溜冰。穿上冰鞋,我們一道溜吧。"

  "一道溜!莫非真有這種事嗎?"列文想,凝視著她。

  "我馬上去穿,"他說。

  于是他去租冰鞋。

  "您很久沒有來了,先生,"一個侍者說,扶起他的腳,把溜冰鞋后跟擰緊。"除了您,再也沒有會溜冰的先生了!行嗎?"

  他說,拉緊皮帶。

  "哦,行,行;請快一點!"列文回答,好容易忍住了流露在他臉上的快樂的微笑。"是的,"他想,"這就是人生——這就是幸福!·一·道,她說,·讓·我·們·一·道·溜!現在就對她說嗎?但是那正是我怕講的原因哩。因為現在我是幸福的,至少在希望上是幸福的…而以后呢?…但是我一定要,我一定要,懦弱滾開吧!"

  列文站起來,脫下大衣,在小屋旁邊的崎嶇的冰場上迅速地滑過去,到了平滑的冰面上,于是毫不費力地溜著,調節著速度,轉換著方向,像隨心所欲似的。他羞怯地走近她,但是她的微笑又使他鎮定下來。

  她把手伸給他,他們并肩前進,越溜越快了,他們溜得越快,她把他的手也握得越緊。

  "和您一道,我很快就學會了;不知為什么,我總相信您。"

  她說。

  "您靠著我的時候,我也就有自信了,"他立刻因為自己所說的話吃了一驚,臉都漲紅了。事實上,他一說出這句話來,她的面孔就立刻失掉了所有的親密表情,好像太陽躲進了烏云一樣,而且列文看出了他所熟悉的她那表示心情緊張的面部表情的變化:在她的光滑的前額上浮現出皺紋。

  "您有什么不愉快嗎?…不過我沒有權利問的,"他急忙地說。

  "為什么?…不,我沒有什么不愉快,"她冷淡地回答:立刻她又補充說:"您沒有看見M-lleLinon吧?"

  "還沒有。"

  "那么到她那里去吧,她是那樣喜歡您。"

  "怎么回事?我惹惱了她。主啊,幫助我!"列文想,他飛跑到坐在長凳上的滿頭白色鬈發的法國老婦人那里去。她微笑著,露出一口假牙,像老朋友一樣迎接他。

  "是的,你看我們都長大了,"她對他說,向基蒂那邊瞥了一眼,"而且老了。Tinybear①也長大了!"法國婦人繼續說,笑了起來,她提醒他曾把這三個年輕的姑娘比做英國童話里的三只熊的笑話。"您記得您常常那樣叫她們嗎?"

  ①英語:小熊。

  他簡直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但是為了這句笑話她笑了十年,而且很愛這句笑話。

  "哦,去溜冰,去溜冰吧!我們的基蒂也學得很會溜了,可不是嗎?"

  當列文跑回到基蒂那里的時候,她的臉色不那么嚴厲了,她的眼睛帶著和她以前一樣的真誠親切的神情望著他,但是列文覺得在她的親切里有一種故作鎮靜的味道。他感到憂郁。談了一會她的年老的家庭女教師和她的癖性以后,她問起他的生活。

  "您冬天在鄉下難道真的不寂寞嗎?"她說。

  "不,我不覺得寂寞,我非常忙,"他說,感覺到她在用平靜的調子影響他,他沒有力量沖破,正像初冬時候的情形一樣。

  "您要住很久嗎?"基蒂問。

  "我不知道,"他回答,沒有想他在說什么。他的腦海里閃過這樣的念頭:假如他接受了她的這種平靜的友好調子,他又會弄得毫無結果地跑回去,因此他決定打破這局面。

  "您怎么不知道?"

  "我不知道,這完全在您,"他說了這話立刻覺得恐怖起來。

  是她沒有聽到他的話呢,還是她不愿意聽,總之,她好像絆了一下,把腳踏了兩下,就急忙從他身邊溜開。她溜到M-lleLi-non那里,對她說了幾句什么話,就向婦女換冰鞋的小屋走去了。

  "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慈悲的上帝!幫助我,指引我吧!"列文說,在內心祈禱著,同時感到需要劇烈運動一下,他四處溜著,兜著里外的圈子。

  正在那個時候,一個年輕人,滑冰者中最優秀的新人,穿著溜冰鞋從咖啡室走出來,口里銜著一支香煙,他從臺階上一級一級地跳躍著跑下來,他的溜冰鞋發出嚓嚓的響聲。他飛跑下來,連兩手的姿勢都沒有改變就溜到冰上去了。

  "哦,這倒是新玩意!"列文說,立刻跑上去試這新玩意。

  "不要跌斷您的頭頸!這是要練習的呀!"尼古拉·謝爾巴茨基對他喊叫。

  列文走上臺階,從上面老遠跑過來,直沖下去,在這不熟練的動作中,他用兩手保持著平衡。在最后一級上他絆了一下,但是手剛觸到冰,就猛一使勁,恢復了平衡,笑著溜開去了。

  "他是多么優美,多么溫和呀!"基蒂想,那時她正同M-lleLinon一道從小屋里走出來,帶著平靜的多情的微笑望著他,好像望著親愛的哥哥一樣。"這難道是我的過錯,難道我做錯了什么嗎?人家說是賣弄風情…我知道我愛的不是他,可是我和他在一起覺得快樂,他是那樣有趣!不過他為什么要說那種話呢?…"她默想著。

  看見基蒂要走,和她母親在臺階上接她,列文,由于劇烈的運動弄得臉都紅了,站著沉思了一會。隨后他脫下了溜冰鞋,在花園門口追上了她們母女。

  "看到您我很高興,"謝爾巴茨基公爵夫人說。"我們和平常一樣,禮拜四招待客人。"

  "今天就是禮拜四!"

  "我們會很高興看見您,"公爵夫人冷淡地說。

  這種冷淡使基蒂難過,她忍不住要彌補母親的冷淡。她回轉頭來,微笑地說:

  "晚上見!"

  正在這個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歪戴著帽子,臉和眼睛放著光,像一個勝利的英雄一樣跨進了花園。但是當他走近他岳母的時候,他用憂愁和沮喪的語調回答她關于多莉的健康的詢問。在和他岳母低聲而憂郁地談了一兩句話以后,他就又挺起胸膛,挽住列文的胳膊。

  "哦,我們就走嗎?"他問。"我老想念著你,你來了,我非常,非常高興,"他說,意味深長地望著他的眼睛。

  "好的,我們就走吧,"快活的列文回答,還聽見那聲音在說:"晚上見!"而且還看見說這話時的微笑。

  "英國飯店①呢,還是愛爾米達日飯店?"

  ①英國飯店是莫斯科的一家飯店,內有布置豪華的雅座。

  "隨便。"

  "那么就去英國飯店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選了這個飯店,因為他在這里欠的賬比在愛爾米達日欠的多,因此他認為避開它是不對的。"你雇馬車了嗎?…那頂好,因為我已經打發我的馬車回去了。"

  兩個朋友一路上差不多沒有說話。列文正在尋思基蒂臉上表情的變化是什么意思;一會自信有希望,一會又陷于絕望。分明看到他的希望是瘋狂的,但他還是感到,現在比她沒有微笑和說"晚上見"這句話以前,他跟那時候完全判若兩人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路上凈在琢磨晚餐的菜單。

  "你喜不喜歡比目魚?"他對列文說,當他們到達的時候。

  "什么,"列文反問。"比目魚?是的。我·非·常喜歡比目魚。"

  當列文和奧布隆斯基一道走進飯店的時候,他不由得注意到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臉孔和整個的姿態上有一種特殊的表情,也可以說是一種被壓抑住的光輝。奧布隆斯基脫下外套,帽子歪戴著,踱進餐室,對那些穿著燕尾服,拿著餐巾,聚攏在他周圍的韃靼侍者吩咐了一聲。他向遇見的熟人左右點頭,這些人在這里也像在任何旁的地方一樣很歡悅地迎接他,然后他走到立食餐臺前,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片魚,先開開胃,跟坐在柜臺后面,用絲帶、花邊和鬈發裝飾著的,涂脂抹粉的法國女人說了句什么話,引得那個法國女人都開懷地大笑了。列文連一點伏特加都沒有嘗,只因為那個好像全身都是用假發、poudrederiz和vi奶gredetoiBlette①裝扮起來的法國女人使他感到那樣厭惡。他連忙從她身旁走開,好像從什么齷齪地方走開一樣。他的整個心靈里充滿了對基蒂的懷念,他的眼睛里閃耀著勝利和幸福的微笑。

  ①法語:香粉和化妝醋。

  "請這邊來,大人!這邊沒有人打擾大人,"一個特別嚕蘇的白發蒼蒼的老韃靼人說,他的臀部非常大,燕尾服的尾端在后面很寬地分開來。"請進,大人,"他對列文說;為了表示他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尊敬,對于他的客人也同樣殷勤。

  轉眼之間,他把一塊新桌布鋪在已經鋪上桌布的、青銅吊燈架下面的圓桌上,把天鵝絨面椅子推上來,手里拿著餐巾和菜單站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面前,等待著他的吩咐。

  "要是您喜歡,大人,馬上就有雅座空出來;戈利岑公爵同一位太太在里面。新鮮牡蠣上市了。"

  "哦!牡蠣。"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遲疑起來了。

  "我們改變原定計劃,如何,列文?"他說,把手指放在菜單上。他的面孔表現出嚴肅的躊躇神情。"牡蠣是上等的嗎?

  可得留意。"

  "是佛倫斯堡①的,大人。我們沒有奧斯坦特②的。"

  ①佛倫斯堡是德國城市,漁業中心。

  ②奧斯坦特是比利時城市,最重要的漁港。

  "佛倫斯堡的就行了,但是不是新鮮的呢?"

  "昨天剛到的。"

  "那么,我們就先來牡蠣,然后把我們的原定計劃全部改變,如何?呃?"

  "在我都一樣。我頂喜歡的是蔬菜湯和麥粥;但是這里自然沒有那樣的東西。"

  "大人喜歡俄國麥粥嗎?"韃靼人說,彎腰向著列文,像保姆對小孩說話一樣。

  "不,說正經話,凡是你所選的自然都是好的。我剛溜過冰,肚子餓了。不要以為,"他覺察出奧布隆斯基臉上的不滿神色,補充說,"我不尊重你的選擇。我是歡喜佳肴美味的。"

  "我希望那樣!不管怎樣,食是人生的一樁樂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那么,伙計,給我們來兩打——或許太少了——來三打牡蠣也好,再加上蔬菜湯…"

  "新鮮蔬菜①,"韃靼人隨聲附和說。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顯然不愿意給予他用法文點各種菜名的快樂。

  "加蔬菜,你知道。再來比目魚加濃醬油,再來…烤牛肉;留心要好的。哦,或者再來只閹雞,再就是罐頭水果。"

  韃靼人記起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照法文菜單點菜的習慣,卻沒有跟著他重復,還是不免給予了自己照菜單把全部菜名念一遍的樂趣:"新鮮蔬菜湯,醬汁比目魚,香菜烤嫩雞,蜜汁水果②…"于是立刻,像由彈簧發動的一樣,他一下子把菜單放下,又拿出一張酒單來,呈遞給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①②都是用法語的音念的菜單。

  "我們喝什么酒呢?"

  "隨你的便,只要不太多…香檳吧,"列文說。

  "什么!開始就喝香檳?不過也許你說的不錯。你喜歡白標的嗎?"

  "Cachetblanc,"①韃靼人隨聲附和說。

  "很好,那么就給我們把那種牌子的酒和牡蠣一道拿來,我們再看吧。"

  "是,先生。那么要什么下菜的酒呢?"

  "你給我們拿紐意酒來好了。哦,不,最好是老牌沙白立白葡萄酒。"

  "是,先生。·您·的干酪呢,大人?"

  "哦,是的,帕爾馬②干酪吧。或許你喜歡別的什么吧?"

  "不,這在我都一樣,"列文說,不禁微笑了。

  ①法語:白標(白商標的香檳是高級的)。

  ②帕爾馬是意大利的城市。

  韃靼人飄動著燕尾服的尾端跑開去,五分鐘內就飛奔進來,端著一碟剝開了珠母貝殼的牡蠣,手指間夾著一瓶酒。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揉了揉漿硬的餐巾,把它的一角塞進背心里,然后把兩臂安放好,開始吃起牡蠣來。

  "不壞,"他說,用銀叉把牡蠣從珠母貝殼里剝出來,一個又一個地吞食下去。"不壞,"他重復說,他的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時而望著列文,時而望著韃靼人。

  列文也吃著牡蠣,雖然白面包和干酪會更中他的意。但是他在嘆賞奧布隆斯基。就連那韃靼人,也一面扳開瓶塞,把起泡的葡萄酒倒進精致的酒杯里,一面瞟瞟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露出一種顯然可見的滿意的微笑,整了整他的白領帶。

  "你不大歡喜牡蠣,是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干了他那杯酒,"或者你是在想什么心事吧?"

  他希望讓列文高興。但是列文也并不是不高興;他是很局促不安。他滿懷心事,在這飯店里,在男人和婦人們用餐的雅座中間,在這一切攘擾和喧囂里,他實在感到難受和不舒服;周圍凈是青銅器具、鏡子、煤氣燈和侍者——這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討厭的。他深怕玷污了充溢在他心中的情感。

  "我嗎?是的,我是有心事,況且,這一切使我感到局促不安,"他說。"你想像不到這一切對于我這樣一個鄉下人是多么奇怪,就像我在你那里看到那位紳士的指甲一樣奇怪…"

  "是的,我看到了可憐的格里涅維奇的指甲使你發生了多么大的興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笑著說。

  "我真受不了,"列文回答。"你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用鄉下人的觀點來看看吧。我們在鄉下盡量把手弄得便于干活,所以我們剪了指甲,有的時候我們卷起袖子。而這里的人們卻故意把指甲盡量蓄長,而且綴著小碟那么大的鈕扣,這樣,他們就不能用手干什么事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快樂地笑了。

  "啊,是的,那正是他用不著做粗活的一種標記。他是用腦力勞動的…"

  "也許;但是我還是覺得奇怪,正如這時我就覺得奇怪,我們鄉下人總是盡快地吃了飯,好準備干活去,而這里,我們卻盡量延長用餐的時間,因此,我們吃牡蠣…"

  "噢,自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但是那正是文明的目的——使我們能從一切事物中得到享樂。"

  "哦,如果那是它的目的,我寧可做野蠻人。""你本來就是一個野蠻人。你們列文一家都是野蠻人呢。"

  列文嘆息著。他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感到羞愧和痛苦,他皺起眉頭;但是奧布隆斯基開始說到一個立刻引起他注意的題目。

  "啊,我問你今晚要到我們的人那里去,我是說到謝爾巴茨基家去嗎?"他說,他的眼睛含意深長地閃耀著,他一面推開空了的粗糙的貝殼,把干酪拉到面前來。

  "是的,我一定要去,"列文回答,"雖然我覺得公爵夫人的邀請并不熱情。"

  "瞎說!那是她的態度…喂,伙計,湯!…那是她的派頭——grandedame①嘛!"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我也要來的,但是我先得赴巴寧伯爵夫人的音樂排練會。哦,你怎么不是野蠻人呢?你怎樣解釋你突然離開莫斯科?謝爾巴茨基家的人屢次向我問起你,好像我應當知道似的。其實我知道的只是你老做旁人不做的事。"

  ①法語:貴婦人。

  "是的。"列文緩慢而激動地說,"你說得對,我是一個野蠻人,只是,我的野蠻不在于我離開了,而在于我現在又來了。我現在來…"

  "啊,你是一個多么幸運的人呵!"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插嘴說,凝視著列文的眼睛。

  "為什么?"

  "'我由烙印識得出駿馬,看眼色我知道誰個少年在鐘情。'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高聲朗誦。"你前程無限。"

  ①出自普希金的《歌頌享樂生活》,但奧布隆斯基兩次引用得都不準確。

  "那么,你一生已經完了嗎?"

  "不,還不能說完了,不過將來是你的,現在是我的。而且就是現在——也不是美滿的。"

  "怎么回事?"

  "啊,事情相當糟。但是我不愿談到我自己,而且我也無法解釋這一切,"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哦,你到莫斯科來有什么事?…喂!收走!"他叫韃靼人。

  "你猜得到嗎?"列文回答,他的炯炯有光的兩眼緊盯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身上。

  "我猜得到,但是我不好先開口。由此你就可以看出來我猜得對不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帶著微妙的笑容望著列文。

  "那么,你有什么意見?"列文用顫動的聲調說,感到自己臉上所有的筋肉都顫動了。"你怎樣看這問題?"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從容地干了他那杯沙白立酒,目不轉睛地望著列文。

  "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是我更盼望的了,——沒有!這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但是你沒有弄錯?你知道我們在說什么?"列文說,他的眼睛緊盯著對方。"你想這可能嗎?"

  "我想可能。為什么不可能呢?"

  "不!你真以為可能嗎?不,告訴我你的一切想法!啊,但是假使…假使我遭到拒絕…真的,我想一定…"

  "為什么你要這樣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看見他的興奮模樣笑了起來。

  "我有時覺得會這樣。你要知道,那對于我是可怕的,對于她也是一樣。"

  "哦,無論如何,這對于一位少女是沒有什么可怕的。所有的少女都以人家向她求婚為榮。"

  "是的,所有少女,但不是她。"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微一笑。他深知列文的那種感情,在他看來,世界上的少女應當分成兩類:有一類——她以外的全世界的少女,那些有著所有人類缺點的少女,最普遍的少女;另外一類——她一個人,絲毫弱點都沒有,而且超出全人類。

  "停一停,加上點醬油,"他說,攔住了列文正在推開醬油瓶的手。

  列文服從地加了點醬油,但是他不讓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繼續吃晚餐了。

  "不,停一會,停一會,"他說,"你要知道這是我的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除了你,我不能夠對旁人說起這話。你知道我們兩個人完全不一樣,趣味和見解,一切一切都不相同;但是我知道你喜歡我而且了解我,所以我也非常喜歡你。但是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坦坦白白地對我說吧。"

  "我就是在告訴你我所想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說。"但是我再說一點:我的妻子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嘆了口氣,想起了他和他妻子的關系,沉默了一會,又說,"她有先見之明。她看得透人,不僅這樣,她會未卜先知,特別是在婚事方面。比方,她預言沙霍夫斯科伊公爵的小姐會嫁給布倫登。誰也不相信這個,但是后來果然這樣。她是站在你這邊的。"

  "你這是什么意思?"

  "是這樣,她不僅喜歡你——她并且說基蒂一定會做你的妻子。"

  聽了這些話,列文的臉突然放光了,浮上了微笑,一種近乎感動得流淚的微笑。

  "她那樣說!"列文叫起來。"我總是說她真是個好人,你的夫人。但是這事已經說得夠了,夠了,"他說,從座位上站起來。

  "好的,但是請坐下吧。"

  但是列文坐不住了。他邁著平穩的步伐在這鳥籠般的房間里來回踱了兩趟,眨著眼睛,使眼淚不致落下來,然后才又在桌旁坐下。

  "你要知道,"他說,"這不是戀愛。我戀愛過,但是這不是那么回事。這不是我的感情,而是一種外界的力占據了我。我跑開了,你知道,因為我斷定那是不可能的事,你懂吧,像那樣的幸福大地上是沒有的;但是我心里在斗爭,我明白我沒有這個就活不下去了。而且這事一定要解決…"

  "那么你為什么跑開呢?"

  "噢,停一會!噢,真是千頭萬緒!我有多少問題要問呀!聽我說。你簡直想像不到你剛才說的話對我起了什么作用。我是這樣快活,我簡直變得可憎了;我忘記了一切。我今天聽到我哥哥尼古拉…你知道,他來了…我甚至連他都忘了。在我看來,好像他也是快樂的。這是一種瘋狂。但是有一件事很可怕…你是結過婚的,你懂得這種感情…可怕的是,我們——老了——過去…沒有戀愛,只有罪惡…突然要和一個純潔無暇的人那么接近;這是可厭惡的,所以人不能不感到自己配不上。"

  "啊,哦,他過去并沒有許多罪惡。"

  "啊喲!依然是一樣。"列文說,"'當我懷著厭惡回顧我的生活的時候,我戰栗,詛咒,痛悔…'①是的。"

  ①引自普希金的詩《回憶》。

  "有什么辦法呢?塵世就是這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始終喜歡的那個禱告:'不要按照我應得的賞罰,要按照你的慈愛饒恕我。'又有這樣她才能饒恕我。"

  列文飲干了他的那杯酒,他們沉默了一會。

  "還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認識弗龍斯基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列文。

  "不,我不認識。你為什么問這個?"

  "再來一瓶酒!"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吩咐韃靼人,他恰恰在不需要他在場的時候替他們斟滿了酒,在他們周圍轉悠。

  "我為什么要認識弗龍斯基呢?"

  "你必須認識弗龍斯基的原因,就是,他是你的情敵之一。"

  "弗龍斯基是誰?"列文說,他的臉突然由奧布隆斯基剛才還在嘆賞的孩子般的狂喜神色變成忿怒和不愉快的了。

  "弗龍斯基是基里爾·伊萬諾維奇·弗龍斯基伯爵的兒子,是彼得堡貴族子弟中最出色的典范。我是在特維爾認識他的,那時我在那里供職,而他到那里去招募新兵。他非常有錢、漂亮、有顯貴的親戚,自己是皇帝的侍從武官,而且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和藹的男子。但他還不只是一個和藹的男子,如我回到這里以后察覺出來的——他同時也是一個有學問的人,而且聰明得很;他是一個一定會飛黃騰達的人。"

  列文皺起眉頭,啞口無言了。

  "哦,你走了以后不久他就來到這里,照我看,他在狂熱地戀愛著基蒂,而且你明白她母親…"

  "對不起,我一點也不明白,"列文憂郁地皺著眉說。他立刻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他真恨自己會忘記他。"你等一等,等一等,"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微笑著,觸了觸他的手。

  "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了你,我再說一遍,在這種微妙而難以捉摸的事件中,照人們所能推測的看來,我相信你準有希望。"

  列文仰靠到椅子上;他的臉色蒼白了。

  "但是我勸你盡快把事情解決了,"奧布隆斯基繼續說,斟滿他的酒杯。

  "不,謝謝,我再也不能喝了,"列文說,推開酒杯。"我要醉了…哦,告訴我你近況怎樣?"他繼續說下去,顯然想要改變話題。

  "再說一句:無論如何我勸你趕快解決這個問題。今晚我勸你不開口的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明早去走一遭,正式提出婚事,上帝賜福你…"

  "啊,你不是總想到我那里去打獵嗎?明年春興一定來吧,"列文說。

  現在他心里萬分懊悔他不該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談這場話。他那種·特·殊·的感情被彼得堡的一位什么士官跟他做了情敵的話,被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推測和勸告玷污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微一笑。他知道列文心里在想什么。

  "我隔些時一定來的,"他說。"但是女人,朋友,她們是旋轉一切的樞軸。我的狀況不好,不好得很呢。而這都是由于女人的緣故。坦白地告訴我,"他繼續說,取出一支雪茄,把一只手放在酒杯上:"給我出個主意吧。"

  "哦,怎么回事?"

  "是這么回事。假定你結了婚,你愛你的妻子,但是又被另外一個女人迷住…"

  "對不起,我完全不能了解怎么可以這樣…正像我不能了解我怎么可以用過餐以后馬上又到面包店里去偷面包卷。"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眼睛比平常更發亮了。

  "為什么不?面包卷有時候那么香,人簡直抵抗不了它的誘惑!

  Himmlischist's,wennichbezwungenMeineirdischeBegier;Abernochwenn'snichtgelungenHatt'i插uchrechthubschPlaisír!①"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邊這樣說,一邊微妙地微笑著。列文也不由得微笑了。

  "是的,說正經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繼續說。"你要明白,那女子是一個可愛的、溫柔的、多情的人兒,孤苦伶仃,把一切都犧牲了。現在既然木已成舟,你想,難道可以拋棄她嗎?就假定為了不要擾亂自己的家庭生活而離開她,難道就不可以憐憫她,使她生安定,減輕她的痛苦嗎?"

  "哦,對不起。你知道在我看來女人可以分成兩類…至少,不…更恰當地說:有一種女人,有一種…我從來沒有看見過'良好的墮落女子'②,而且我永遠不會看見,像坐在柜臺旁邊的那個滿從鬈發的涂脂抹粉的法國女人那樣的家伙,我覺得簡直是害蟲,而一切墮落的女人都是一樣。"

  ①德語:"當我克制了塵世的情欲,固然是圣潔無比;但當我沒有做到時,我也曾縱情歡樂!"奧布隆斯基引的這幾行詩,出自奧地利音樂家施特勞斯的歌劇《蝙蝠》(一八七四年)。

  ②出自普希金的《在瘟疫盛行時的宴會》。

  "但是瑪達林①呢?"

  ①瑪達林是耶穌所赦的歸正的妓女,事見《圣經·新約·路加福音》。

  "噢,別這么說吧!基督是不會說這種話的,要是他知道這些話會怎樣地被人濫用。在整個《福音書》中,人們只記得這些話。但是我還沒有說我所想的,而只是說我所感到的。我對于墮落的女子抱著一種厭惡感。你怕蜘蛛,而我怕這些害蟲。你大概沒有研究過蜘蛛,不知道它們的性情;而我也正是這樣。"

  "你這么說可真不錯,活像狄更斯小說中那位把所有難題都用左手由右肩上拋過去的紳士。但是否認事實是不解決問題的。怎么辦——你告訴我,怎么辦?你的妻子老了,而你卻生命力非常旺盛。在你還來不及向周圍觀望以前,你就感覺到你不能用愛情去愛你的妻子,不論你如何尊敬她。于是突然發現了戀愛的對象,你就糟了,糟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絕望的神情說。

  列文微笑著。

  "是的,你就糟了,"奧布隆斯基繼續說。"但是怎么辦呢?"

  "不要偷面包卷。"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笑起來。

  "啊,道學先生!但是你要明自,這里有兩個女人:一個只是堅持她的權利,而那些權利就是你的愛情,那是你不能夠給予她的;而另一個為你犧牲一切,毫無所求。你怎么辦呢?你怎么做才好呢?可怕的悲劇就在這里。"

  "假使你愿意聽我對于這件事情的意見,我就對你說,我不相信這里有什么悲劇。理由是這樣的:照我想,戀愛…兩種戀愛,你記得柏拉圖在他的《酒宴》里所規定的作為人類的試金石之用的兩種戀愛。①有些人只了解這一種,有些人只了解另一種。而那些只懂得非柏拉圖式戀愛的人是不需要談悲劇的。在那樣的戀愛中不會有什么悲劇。'我很感謝這種快樂,再見!'——這就是全部悲劇了。柏拉圖式戀愛中也不會有什么悲劇,因為在那種戀愛中一切都是清白純潔的,因為…"

  ①柏拉圖(公元前427公元前347),古希臘哲學家,按照他的學說,有"兩種戀愛"——世俗的、肉體的戀愛和純潔的精神戀愛。《酒宴》是他的著作,以對話的形式闡述他的戀愛學說。

  這一瞬間,列文想起了他自己的罪惡和他所經歷過的內心沖突。于是他突如其來地加上說:

  "但是也許你說得對。說不定…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是這樣的,你知道,"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是始終如一的。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缺陷。你有始終如一的性格,你要整個生活也是始終如一的——但事實決不是這樣。你輕視公務,因為你希望工作永遠和目的完全相符——而事實決不是這樣。你還要每個人的活動都有明確的目的,戀愛和家庭生活始終是統一的——而事實決不是這樣。人生的一切變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和影構成的。"

  列文嘆了口氣,沒有回答。他在想心事,沒有聽奧布隆斯基的話。

  于是突然他們兩人都感覺到雖然他們是朋友,雖然他們在一起用餐和喝酒,那本來是應當使他們更加接近的,但各人只想自己的心事,他們互不相關。奧布隆斯基不止一次體驗過飯后發生的這種極端的疏遠而不是親密的感覺,他很懂得在這種情形下應當怎樣辦。

  "開賬!"他叫著,隨即為進隔壁房間里去,在那里他立刻遇到了一個熟識的侍從武官,就跟他談起某個女演員和她的保護者。在和這侍從武官的談話中,奧布隆斯基立刻感到了在他和列文的談話之后的一種輕松舒暢的感覺,列文的談話總使得他的思想和精神過于緊張。

  當韃靼人拿著總計二十六盧布零幾戈比,外加小賬的賬單走出來的時候,列文對于他份下的十四盧布,在旁的時候一定會像鄉下人一樣吃驚不小的,現在卻沒有注意,付了賬,就回家去換衣服,到即將在那里決定他的命運的謝爾巴茨基家去。

大熊貓文學    安娜·卡列尼娜